“龙君的仪仗已经到齐了。”靠在窗边看了一眼，胡识谦皱着眉头；此时，钱塘龙君
应该还以龙身腾翔于云雾之中，但降下天火是大事，势必是要在抵达此处后更衣梳发。他
们还有一点时间不假，但并不太多。
　　“聂先生，燕先生既然已经表白心迹，您也该放下执念。”他转过头对聂晓谦说，却
没想到，聂晓谦只是一撇头，不用了，胡识谦听着这个逃了五百多年的幽魂说：
　　“反正我就是一个人，投胎不投胎，也没什么要紧。他既然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念想
，一道天火打下来，倒还干净些。”
　　你说什么傻话呢？燕赤霞一听就发急，他大声斥责眼前的聂晓谦，要让天火打死你，
五百年前我办不到吗！？站在一旁甯采臣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但他还是低声问了问
胡识谦──接着才停顿了一会，对着眼前的虚空说：
　　“晓谦”他喊了一声，还是那么温和的。“你燕大哥就是那个性子，你还不懂吗？”
　　这小子把头扭过去了，胡识谦只得苦笑一下，告诉甯采臣；方宁则像是没事人一样，
漫步到聂晓谦身后。胡识谦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方宁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好好跟他说，还有一点时间。
　　不就是给他时间了吗？龙君到了，不把他推出去，我们都倒楣。
　　行了，我看着办。
　　胡识谦做了一个手势，让方宁稍安勿躁。他再转过头看聂晓谦时，甯采臣正在对聂晓
谦说，你燕大哥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去转世投胎，其实干了件傻事。
　　能有多傻？胡识谦一边想，有丢掉那么好大功德傻？却在此时，燕斥霞低喝了一声，
你别胡说八道！
　　就是能有更傻的事。胡识谦看着方宁的眼神流转，大概就知道这个人的心思；也是的
，他想，如果燕赤霞压根儿不想让甯采臣说话，那肯定这个人还干了点别的，不想让聂晓
谦知道。
　　“你敢做，为什么就不敢当？”
　　甯采臣连头都不回，他对着自己其实看不见的聂晓谦说，你知道吗？你燕大哥，摊著
偌大的功德，这几百年的，不投胎也不飞升，甚至也不修行了，只是待在此世。
　　“你闭上嘴！”
　　简直要暴戾起来－－燕赤霞甚至在考虑，是不是一拳把甯采臣打晕算了（偏偏在这个
时候，胡识谦不言声地就站过来）于是他只得看着甯采臣的两片唇，吐出其实一点都不想
要让聂晓谦知道的言语。
　　“因为要是投胎，他的功德已经拿去替你销帐，是非得喝一碗孟郎汤不可的；而要是
飞升了，你的每一世都将与他无关。”
　　但他不投胎也不飞升，就只会是个凡人。最多百年，他一定得死，身躯也会归于尘土
，甯采臣说，你燕大哥有多傻气呢？他在此世活到一百零二岁，他收养一个孩子，让这个
孩子继承他的姓名，又用了被禁止的秘法，让这个孩子的每一代长子，都继承他的一滴血
。
　　他的魂灵，就附在这一滴血上，不进也不退，在此世待了五百年。
　　你，甯采臣指了指聂晓谦，与他，又转身指著燕赤霞。
　　“你们两个人，其实都待在此世。只是过去五百年，彼此不得相见罢了。”
＊
　　然而回到五百年前，聂晓谦却总是在想，自己肯定会死在这个道士手上。
　　黑雾起不了作用，只能看着书生在佛像前的地上挖出他寄身的铜钵时，他想着这个臭
道士、该不会要毁了那个铜钵吧？
　　被迫跟着这一儒一道离开兰若寺时，他想的是，要杀他何必这么麻烦？都已经挨过一
回天火，臭道士看起来是个有本事的，拿那劳什子三昧火来烧他的寄身处，也就是几刻钟
的事，肯定能让他烟消云散。
　　在客栈里，甯采臣和和气气地问他，愿不愿意脱离山老的时候，他立刻就想，这个臭
书生，帮着臭道士诓骗他来的吧？脱离山老，他发出笑声，要杀他其实没什么，但好歹给
他一个痛快不是？
　　“反正道长法力高深，杀我一个不人不妖的孤魂算得了什么？”
　　他抱着手，高高地抬着下巴。燕赤霞抱着剑看他一眼，死过一次还不够？却不是如他
所想的不留情面，虽然没什么好声气，但事后想起来，那时的燕赤霞，已经带了点那时的
他还看不出的柔软。
　　“知不知道再挨一次天火，你就魂飞魄散了？这位先生好心要救你，你别不识好歹。
”
　　“救我？”那时的他，只觉得这两人是在痴人说梦。
　　昔日为人的他恶贯满盈，于是遭天火击打──也好，那时的他是这么想，挨过这样雷
劈火烧的痛苦，总能了结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一世。虽然其他的妖鬼时常说，像他们这样
十恶不赦的，不知道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到奈何桥边，但走完就行了吧？然后下地狱去偿债
，偿完债，一碗孟郎汤好好喝下去，这一世的不堪便从此与他无关。
　　而当他睁开眼，看着眼前仍是山老；活了上千年的老妖鬼告诉他，山老费了多大的力
气才在天火之下捡回他的魂魄、修补好了，再让他寄身在铜钵之中。
　　‘你可得惦念著山老的慈悲啊。’老妖鬼看着他，似笑非笑。
　　只是闭了闭眼，便立即笑着说，那真是多谢山老；一边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掩盖住自
己的绝望。说是要帮他的、要救他的，那时的聂晓谦一下子就想懂，说穿了也就只是拖着
他下地狱的套索罢了。
　　“这种妖鬼，不会相信什么好心。”臭道士一下子就没了耐心，转头对书生说，不如
就在他身上下个符咒，逼他回去干那件事！书生却是瞪了道士一眼。
　　“你修行是给狗吃了吗？有你这样渡世的道士？”
　　他站在一旁听着，想这个书生是在跟臭道士一搭一唱吧？现在说些好听话，哄得他安
心了，接着就是要说服他从命。
　　然而，这个书生转头看他时，眼底却只是温和，这位小兄弟，书生温声说道，我听燕
道长讲，你生家姓聂，照理我应该喊你一声聂兄弟。
　　只是，听闻那山老从不曾为你取名－－掩去了他只被妖鬼们蔑称为“人”的不堪，这
书生说，虽是僭越，但人皆有其名姓，一般多由长上所赐，但聂兄弟如今孑然一身，我们
今日有缘得见，不如由我赠一名与聂兄弟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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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从那时起，他就有了名字。聂晓谦，他自己念了几次，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
但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自己被这样称呼；他听惯了甯采臣用温和的声线这么喊他，也习惯
了燕赤霞皱着眉头说，喂、你，或是，聂晓谦。
　　五百年后亦是如此。
　　“当时我就看着你们不对劲，才许愿不喝孟郎汤。”
　　甯采臣的口气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没想到，还没过奈何桥，你们就都消失得无影
无踪。我要是什么都没做，岂不是只能送晓谦出去任由天火处置了？
　　－－你做了什么？燕赤霞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就听见一道雷打在书店的门前。方宁一
下子紧绷起来，胡识谦也立刻伸手拦住他。放手！聂晓谦听见方宁说话，那是非常低沉、
肃杀的语气。
　　“你现在护着他，龙君也不会放过他。”
　　“按规矩，擂鼓三回才能行刑，或许还能劝。”胡识谦试着要说服方宁。
　　“五百年了。”方宁就是一声嗤笑，“可有任何人劝得动他？”
　　或许有呢？胡识谦原来想这么说，却在下一秒，便听见第二道雷打下来，就打在书店
的窗边，整个建筑物甚至隐隐地有些震动。看着胡识谦俨然是要放弃的模样，燕赤霞立刻
就站回聂晓谦身前。
　　“你让开！”方宁低喝一声，胡识谦踌躇了一会儿，原来还要再劝；却在此时，云雨
突然收尽。聂晓谦只是固执地看着前方，燕赤霞的脸上则惊疑不定。甯采臣看着两个判官
剑拔弩张的，没事了，他只简洁地说。
　　“看来是赶上了。”
　　赶上什么？疑问还没来得及发出来，门内众人便听见敲门声。打扰了，门外的人客气
也周到，吾乃阎君座下，勾魂马面使，马德成（另一把浑厚且低沉的嗓音则说，自己是奈
何桥守辖下，船夫班头领卫真），特来拜会燕先生。
　　“两位大人请进。”没有理会其他人，甯采臣只是温和地说。接着便是两个人推开门
，一前一后走进这家书店。走在前头的中年人脸型略长，穿着一身简单的polo衫、西装长
裤；跟着后头走进来的青年人则比在场任何人都高大，走进这个房子里时，自然是看了方
宁一眼。
　　（自称是勾魂马面使的中年人则与两位判官都点头打过招呼，老马怎么来了？胡识谦
笑着问，卑职来补一份公文，马面使马德成扬了扬手上的牛皮纸信封，看起来真是再忠厚
老实也没有。）
　　“查何奈桥守辖下，新进渡船船夫聂晓谦。”走在马面使身后的卫真并不多话，只是
直接了当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一边把上头的内容唸出来：
　　“申请已获许可，但由于行政疏失，导致公文延宕。本件已经禀知上界，获准取消天
火行刑。聂某即日起补进船班，日后当克尽厥职。”
　　唸完以后，卫真将纸条小心地收回胸前的口袋，才抬头对甯采臣说，甯先生，久违了
。甯采臣也笑着说，实在有劳卫大哥。对了，孟兄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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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里了XDXDXDXDXD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