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6.
“我不知影这是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张添武用嘶亚的声音说,“毋过我袂后悔……袂
后悔……只是足……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我不后悔……不
后悔……只是佷……佷……)
传统的男人说不出那个字,但张天隼却知道,那是“伤心”。
#
张添武不是一个睡很深的人,但也并不是一个浅眠的人。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他还
在做梦,梦里他牵着阿明的手,粗糙得令他心疼,他好像做出了诺言,说要守护他一辈子
,并没有因此感到恶心,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看着鹰,好像很幸福。
碰碰碰、碰碰碰,脚下的山坡碎了,阿明滑了下去,他来不及抓住就醒了。灯火还亮着,
桌上的书却很乱,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以为是小偷想要大喊,却因为来人与自己相
差甚远的口音愣住,愣愣地被抓着摔到前院。
“武仔啊!”多年前被父亲打残而行动不便的母亲竟也跪在前院,穿着睡衣瑟瑟发抖,抱
着他,问他有没有事。
“你做了啥物!”父亲冲着他怒吼,“你竟然带彼衰尾人转来困!真带赛!”(你做了什
么!你竟然带这个扫把星回来睡!真带赛!)
他看见阿明的手臂压在后面,脸颊肿了起来,看起来被打过,正趴在地上,痛得直哼。他
觉得天悬地转,嘴里尝到腥甜,正想要起身,却被眼明手快的军人用枪托打倒在地,痛得
眼冒金心。
阿明急了,但脸颊肿起,牙齿也掉了几颗,只能含糊不清地喊,“跟他们没关系!跟他们
没关系!我是没地方住,我——”
“闭嘴!”
枪托狠狠地砸在阿明的脑袋上,阿明还是一直喊著:“跟他们没关系、跟他们没关系……
”
张添武发了疯似地想冲上前,母亲抓不住,他也挨了好几下的拳头和枪托。
“汤浅明光,组织非法团体,勾结暴徒,出版危害国家之书籍,情结重大,就地羁押!”
(注1)
母亲尖叫,母性的本能让他紧紧地抱着想要冲上前的儿子,一直哭喊著“莫、莫,伊会害
死阮!伊会害死阮”。暴徒?非法组织?那是什么?这个阿明、明光,怎么会干这种事?
父亲气极了,“这和阮无关系!”
那人大声道,“讲国语!”
父亲国语讲得不好,气得脸都涨红了,更不可能拉下脸去讲那些他不熟悉的语言,直挺挺
地跪在地上。张添武是现在家里唯一会说国语的人,母亲一直在耳边哭着求他,要他说他
们一家跟阿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哪里肯,一直吼著,吼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好像是玩具被抢走的小孩,一
直哭喊著“还予我!还予我”。
把我的阿明还予我。
把我的某还予我。
阿明拚命地用自己仅会的台语说,“无要紧阿武,无要紧!我无代志!你乖乖的!”(不
要紧阿武、不要仅!我没事!你乖乖的!)
又被打了好几下,耳边嗡嗡作响,被吼著“说国语”。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明被带走,阿明的脸简直不成人形,完全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阿明。他
满脸是血,鼻血甚至流到下颚,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喊著“阿明”,被母亲狠狠地赏
了一巴掌,如果不这么做,她怕那些警察回来,把自己的儿子也带走。
除了阿明,父亲也被带走了,因为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管家里的事、不关心儿子
,但却得负起“责任”。母亲一直哭,他被打了几下,脑袋痛得他说不出话来,阿明的身
影越来越远,父亲也被拖上车,像是牲畜,不像是个人。
父亲过了一个礼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很憔悴,手指、脚趾、身体也有伤,他不愿意多说
,衰老了很多。他们一直联络不上张文馨,托人去探听,姊姊住的地方也人去楼空,发现
很多被禁止的书,和他们自行创刊的杂志。
老家被搜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搜个顶朝天,没有一点预告,他们只能像个罪人,站在旁边
,看着搜不出什么的警察扬长而去。父亲已经挺不直腰干,母亲需要搀扶。张文馨完全消
失了,父亲一天比一天衰弱,母亲日日夜夜求神拜佛。他学校也去不了了,每天待在家里
。
后来,张文馨在美国那里有了消息,但短时间内回不来了。她在最后关头逃过了搜捕,受
人帮助飞到了美国,得到庇护,但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母亲很高兴,女儿还活着,但父亲却因为永远见不到女儿的打击而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
世了,连丧礼都很简单,张添武的祖父母也都不在了。
母亲很坚强,一切从简,母子俩谁也没再提起“那件事”。
这变成一个尘封的祕密,他去探听,明光被求以极刑,已经伏法。他去申请明光的遗体但
被驳回,遗书也看不到。他抱着明光的衣服,不敢张扬,只能去那个山坡上,将他的衣服
埋进去,立起一个小小的石碑,但却连名字也不敢写上去。
无名氏之墓。
他偷偷拿了一块木头,放在父亲的牌位旁,当作是阿明的牌位,他想要上香祭拜阿明,因
为他听说人死后如果没有被祭拜,会变成孤魂野鬼。母亲很生气,看一次扔一次,他也没
多说,每次都把木牌放回去,并宣布以后都由他代替行动不便的母亲来祭拜。
清明节的时候他会烧纸钱,烧给阿爸、阿公阿嬷,列祖列宗,还有明光。他的明光。他会
一直念着明光的名字,包含令他格格不入的日本姓氏,他怕只讲“阿明”,阿明会不知道
谁在叫他,毕竟阿明这个名字还是挺菜市场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惊醒,无法睡深,总希望惊醒的时候能看见在桌边读书的阿明,他
会拉起阿明,逃得远远的,而不是让他被警察抓住。
张添武在明光死后,才知道自己深爱的阿明。他翻到以前高中流体力学的书,上面有很多
涂鸦,他的字很丑,还有其他狐群狗党的字,唯独其中清秀的字抓住他的眼。
那并不是什么敏感的字,若是,怕他也早就被抓了。
Hovering. 出现过千百万次的英文单字。他去查了字典,想起阿明说过的话,于是将这个
字刺在皮肤上。
#
黎明了。张天准看见一点亮光,耸立的树木看不见地平线,但随着太阳的升起,舅舅也平
静很多。拿了新的菸,他又重新帮舅舅点上,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寂静被鹰的叫声划破,舅舅忽然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夹着菸的手又抖了起来,仰著头,看
著远方展翅的鹰。
“是鹰仔!”张添武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哀凄地说,指著天上乘风飞翔的鹰大喊著。
张天隼想起张添武说过的话,拿起相机,对好焦距,喀嚓,拍下了翱翔的鹰。
“怹(他们)用这个字来代替自由。”黎明的冷风穿乱了他的气息,他说得含糊。
Hovering. 翱翔的意思。极权时代的他们,为了规避可能的危险,用了这个词代替“自由
”。他们不具有的“自由”,只能用翱翔的鹰来代替,为此,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你伫佗位啊,阿明……”(你在哪里啊,阿明……)
张添武的声音被送得很远,张天隼由衷地希望这能够把舅舅的声音送到天上的某处,让这
个寂寞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慰。
“我足想你咧……你无伫咧,我阁揣袂着你……”(我好想你……你不在,我又找不到你
……)
阿明叔叔,张天隼心想,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希望你可以保佑孤单的舅舅。被留下的人可
能永远都无法恢复。这个土地还是充满伤痛,如果可以的话,请让让这个带着满身伤疤的
男人得到平静吧。
舅舅让他去找戴明亮,一大清早准备回台北的戴明亮一脸惊恐,看着男人老实地和他道歉
。幸好祖母还在睡,不然这得吓死老人家。
舅舅说自己能够回去,他便把机车还给张添武,自己则去送戴明亮。这里的火车站很空荡
,一天只有一班到大城市,戴明亮不想错过,又希望祖母好好休息。
戴明亮家里的机车是祖母的,所以他们并肩走去。
今天的戴明亮没有穿裙子,穿着衬衫和长裤,耳朵挂著耳环,脸上带着墨镜,看起来很随
性,显得很纤细,不符合这个时代对于男人的印象。
抵达车站的时候,张天隼忍不住问:“你是trans吗?”
戴明亮瞪他,“No. I'm gay!”他的声音很大,回荡著车站,把墨镜放到脑袋上,单手
叉腰,一副他敢说一句错话,他随时都能开干的模样。
“Oh, what a coincidence!”张天隼笑瞇了眼,“我也是!”
戴明亮气势汹汹的脸又僵住了,抽搐著嘴角,行李都掉在地上。张天隼弯腰去捡,提到他
面前。
“What?不然你以为呢?”
戴明亮涨红著脸,抢过张天隼递过来的行李,嘴上还是凶狠地说,“那又怎么样!”
“Well.”张天隼不想太过唐突,只是牵起他的手,这对他来说还是安全范围内,却不知
道戴明亮内心的雷达已经作响,正准备火山爆发,脸红得像颗番茄。他温柔地说,“我对
你有好感,我承认。”
混蛋!这个外国人!混蛋!气死了!到底在说什么!他想抽回手,无奈四肢发软。况且,
比起抽回手,他更想要亲吻张天隼。
不知羞耻!他又暗骂自己。
“请给我你的地址吧,我想要写信给你。我想去台北找你。”他说,“我会在台湾待上一
阵子,如果回美国,我也会一直写信给你的。我想见你,明。”
他得重新介绍自己。张天隼谨慎地又说了一次自己的中文名字,那是母亲取的,期许自由
,也希望他能够活得自由自在。张天隼的英文名字是Arden,也是母亲取的,有“山谷中
的老鹰”的意思。
他谈起自己的出生,为什么会回到台湾,谈起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这块土地,戴明亮静静地
听,他明明是台湾人,却十分陌生,只听大人说“那个张文馨”逃到美国,跟当年的政府
有关,但谁都不愿意说得明白。
这段历史似乎是被遗忘的,而他们是被建构的,存在像是不存在的。(注2)
戴明亮把台北的地址给了他,两个人都红著脸,都不是很确定,却又满心期待。现在张天
隼还不知道,但许多年后的他才会意识到,原来他和父亲的眼光很像。他在戴明亮到纽约
念服装设计的时候,把人带回去给父亲看,父亲很高兴,一直点头。
他悄悄地问过父亲,你怎么会喜欢母亲呢?她好凶,是恶魔,又很烦。父亲却眨眨眼说:
No, she is an anglel in my heart.又反问,How about Ming?他想起戴明亮昨天才骂
过他又网购了一堆家电,家里一点也不需,噘著嘴碎念,他只能“是是是、对不起、I
am so sorry”地应着,去揉戴明亮的屁股道歉,然后被更用让人兴奋的眼神反瞪。
他回答:He is the sunshine in my life. 那个时候戴明亮偶尔还是会穿裙子,毫不在
乎别人的眼光,他喜欢就穿、他觉得漂亮就穿,脚步踏得骄傲,活得自由自在。
但现在的他们只能迟疑的、满心欢喜的、亦步亦趋,患得患失地伸出手,未来来未可知,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片土地在多年后,男人跟男人也可以结婚。那时候的他们已经步入中年
好一阵子了,却还手拉着手,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再度结为夫夫。
他们不见得就此幸福快乐,却因此又多了点可能,就像戴明亮是他生命中的一线曙光那样
。
就像是当年的阿明、张添武、张文馨或其他死去的、在时代中受伤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
竟然也有高谈阔论的自由:游行、出版、思想。自由是空气,不再是被替代的翱翔——他
们终于能够自由地翱翔在空中,气昂地展翅,盘旋在这个永远都会在黑暗之后迎接黎明的
岛屿之上。
在那之前的某一年,舅舅已经老了,白发斑斑,但终究在祖母去世几年后,拿回阿明的骨
灰。阿明没有家人,他是他唯一个家人、他的牵手。
张添武将阿明葬在高高的山坡上,那里没有人会来,可以俯视整座山,能听见鹰啼,能够
自由自在地翱翔,不受拘束。
阿明终于自由了。
他也拿回了阿明的遗书,内容不长,字歪七扭八,一点都不像阿明清秀的字,张添武心想
,他的阿明肯定是在很痛苦的情况下写的。张添武坐在阿明的墓旁,他已经戒烟了,只能
舔了舔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反复地唸,泪流满面,滑过岁月刻下的痕迹,终于抚平
他的伤疤。
“愿所有受苦、被受缚、被压迫的人早日得到解放,愿我深爱的故乡——台湾的人民早日
享有真正的公平、平等、自由、民主的生活。愿我深爱的人,能够永远幸福。 汤浅明光
”(注3)
(完)
(注1)汤德章历史实境剧—2019年台南实境演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sLiuwxlfTE
(注2)杨舒雅シュー华康少女体内份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HQqtXOwYNg
被改掉的名字 被遗忘的历史
被唐突登陆的陌生人给颐指气使
我是被建构的 我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华康少女他才是赖著不走的
(注3)陈菊女士在美丽岛事件时留下的“给台湾人民的遗书”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99%B3%E8%8F%8A
“愿所有受苦、被受缚、被压迫的人早日得到解放,愿我深爱的故乡──台湾的人民早日
享有真正的公平、平等、自由、民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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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写完很久了,没想到一直忘记放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很容易分心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