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Hovering (6完)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8-18 14:25:09
完结
6.
“我不知影这是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张添武用嘶亚的声音说,“毋过我袂后悔……袂
后悔……只是足……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我不后悔……不
后悔……只是佷……佷……)
传统的男人说不出那个字,但张天隼却知道,那是“伤心”。

张添武不是一个睡很深的人,但也并不是一个浅眠的人。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他还
在做梦,梦里他牵着阿明的手,粗糙得令他心疼,他好像做出了诺言,说要守护他一辈子
,并没有因此感到恶心,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看着鹰,好像很幸福。
碰碰碰、碰碰碰,脚下的山坡碎了,阿明滑了下去,他来不及抓住就醒了。灯火还亮着,
桌上的书却很乱,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以为是小偷想要大喊,却因为来人与自己相
差甚远的口音愣住,愣愣地被抓着摔到前院。
“武仔啊!”多年前被父亲打残而行动不便的母亲竟也跪在前院,穿着睡衣瑟瑟发抖,抱
着他,问他有没有事。
“你做了啥物!”父亲冲着他怒吼,“你竟然带彼衰尾人转来困!真带赛!”(你做了什
么!你竟然带这个扫把星回来睡!真带赛!)
他看见阿明的手臂压在后面,脸颊肿了起来,看起来被打过,正趴在地上,痛得直哼。他
觉得天悬地转,嘴里尝到腥甜,正想要起身,却被眼明手快的军人用枪托打倒在地,痛得
眼冒金心。
阿明急了,但脸颊肿起,牙齿也掉了几颗,只能含糊不清地喊,“跟他们没关系!跟他们
没关系!我是没地方住,我——”
“闭嘴!”
枪托狠狠地砸在阿明的脑袋上,阿明还是一直喊著:“跟他们没关系、跟他们没关系……

张添武发了疯似地想冲上前,母亲抓不住,他也挨了好几下的拳头和枪托。
“汤浅明光,组织非法团体,勾结暴徒,出版危害国家之书籍,情结重大,就地羁押!”
(注1)
母亲尖叫,母性的本能让他紧紧地抱着想要冲上前的儿子,一直哭喊著“莫、莫,伊会害
死阮!伊会害死阮”。暴徒?非法组织?那是什么?这个阿明、明光,怎么会干这种事?
父亲气极了,“这和阮无关系!”
那人大声道,“讲国语!”
父亲国语讲得不好,气得脸都涨红了,更不可能拉下脸去讲那些他不熟悉的语言,直挺挺
地跪在地上。张添武是现在家里唯一会说国语的人,母亲一直在耳边哭着求他,要他说他
们一家跟阿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哪里肯,一直吼著,吼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好像是玩具被抢走的小孩,一
直哭喊著“还予我!还予我”。
把我的阿明还予我。
把我的某还予我。
阿明拚命地用自己仅会的台语说,“无要紧阿武,无要紧!我无代志!你乖乖的!”(不
要紧阿武、不要仅!我没事!你乖乖的!)
又被打了好几下,耳边嗡嗡作响,被吼著“说国语”。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明被带走,阿明的脸简直不成人形,完全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阿明。他
满脸是血,鼻血甚至流到下颚,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他喊著“阿明”,被母亲狠狠地赏
了一巴掌,如果不这么做,她怕那些警察回来,把自己的儿子也带走。
除了阿明,父亲也被带走了,因为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管家里的事、不关心儿子
,但却得负起“责任”。母亲一直哭,他被打了几下,脑袋痛得他说不出话来,阿明的身
影越来越远,父亲也被拖上车,像是牲畜,不像是个人。
父亲过了一个礼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很憔悴,手指、脚趾、身体也有伤,他不愿意多说
,衰老了很多。他们一直联络不上张文馨,托人去探听,姊姊住的地方也人去楼空,发现
很多被禁止的书,和他们自行创刊的杂志。
老家被搜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搜个顶朝天,没有一点预告,他们只能像个罪人,站在旁边
,看着搜不出什么的警察扬长而去。父亲已经挺不直腰干,母亲需要搀扶。张文馨完全消
失了,父亲一天比一天衰弱,母亲日日夜夜求神拜佛。他学校也去不了了,每天待在家里

后来,张文馨在美国那里有了消息,但短时间内回不来了。她在最后关头逃过了搜捕,受
人帮助飞到了美国,得到庇护,但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母亲很高兴,女儿还活着,但父亲却因为永远见不到女儿的打击而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
世了,连丧礼都很简单,张添武的祖父母也都不在了。
母亲很坚强,一切从简,母子俩谁也没再提起“那件事”。
这变成一个尘封的祕密,他去探听,明光被求以极刑,已经伏法。他去申请明光的遗体但
被驳回,遗书也看不到。他抱着明光的衣服,不敢张扬,只能去那个山坡上,将他的衣服
埋进去,立起一个小小的石碑,但却连名字也不敢写上去。
无名氏之墓。
他偷偷拿了一块木头,放在父亲的牌位旁,当作是阿明的牌位,他想要上香祭拜阿明,因
为他听说人死后如果没有被祭拜,会变成孤魂野鬼。母亲很生气,看一次扔一次,他也没
多说,每次都把木牌放回去,并宣布以后都由他代替行动不便的母亲来祭拜。
清明节的时候他会烧纸钱,烧给阿爸、阿公阿嬷,列祖列宗,还有明光。他的明光。他会
一直念着明光的名字,包含令他格格不入的日本姓氏,他怕只讲“阿明”,阿明会不知道
谁在叫他,毕竟阿明这个名字还是挺菜市场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惊醒,无法睡深,总希望惊醒的时候能看见在桌边读书的阿明,他
会拉起阿明,逃得远远的,而不是让他被警察抓住。
张添武在明光死后,才知道自己深爱的阿明。他翻到以前高中流体力学的书,上面有很多
涂鸦,他的字很丑,还有其他狐群狗党的字,唯独其中清秀的字抓住他的眼。
那并不是什么敏感的字,若是,怕他也早就被抓了。
Hovering. 出现过千百万次的英文单字。他去查了字典,想起阿明说过的话,于是将这个
字刺在皮肤上。

黎明了。张天准看见一点亮光,耸立的树木看不见地平线,但随着太阳的升起,舅舅也平
静很多。拿了新的菸,他又重新帮舅舅点上,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寂静被鹰的叫声划破,舅舅忽然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夹着菸的手又抖了起来,仰著头,看
著远方展翅的鹰。
“是鹰仔!”张添武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哀凄地说,指著天上乘风飞翔的鹰大喊著。
张天隼想起张添武说过的话,拿起相机,对好焦距,喀嚓,拍下了翱翔的鹰。
“怹(他们)用这个字来代替自由。”黎明的冷风穿乱了他的气息,他说得含糊。
Hovering. 翱翔的意思。极权时代的他们,为了规避可能的危险,用了这个词代替“自由
”。他们不具有的“自由”,只能用翱翔的鹰来代替,为此,他们也付出了代价。
“你伫佗位啊,阿明……”(你在哪里啊,阿明……)
张添武的声音被送得很远,张天隼由衷地希望这能够把舅舅的声音送到天上的某处,让这
个寂寞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慰。
“我足想你咧……你无伫咧,我阁揣袂着你……”(我好想你……你不在,我又找不到你
……)
阿明叔叔,张天隼心想,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希望你可以保佑孤单的舅舅。被留下的人可
能永远都无法恢复。这个土地还是充满伤痛,如果可以的话,请让让这个带着满身伤疤的
男人得到平静吧。
舅舅让他去找戴明亮,一大清早准备回台北的戴明亮一脸惊恐,看着男人老实地和他道歉
。幸好祖母还在睡,不然这得吓死老人家。
舅舅说自己能够回去,他便把机车还给张添武,自己则去送戴明亮。这里的火车站很空荡
,一天只有一班到大城市,戴明亮不想错过,又希望祖母好好休息。
戴明亮家里的机车是祖母的,所以他们并肩走去。
今天的戴明亮没有穿裙子,穿着衬衫和长裤,耳朵挂著耳环,脸上带着墨镜,看起来很随
性,显得很纤细,不符合这个时代对于男人的印象。
抵达车站的时候,张天隼忍不住问:“你是trans吗?”
戴明亮瞪他,“No. I'm gay!”他的声音很大,回荡著车站,把墨镜放到脑袋上,单手
叉腰,一副他敢说一句错话,他随时都能开干的模样。
“Oh, what a coincidence!”张天隼笑瞇了眼,“我也是!”
戴明亮气势汹汹的脸又僵住了,抽搐著嘴角,行李都掉在地上。张天隼弯腰去捡,提到他
面前。
“What?不然你以为呢?”
戴明亮涨红著脸,抢过张天隼递过来的行李,嘴上还是凶狠地说,“那又怎么样!”
“Well.”张天隼不想太过唐突,只是牵起他的手,这对他来说还是安全范围内,却不知
道戴明亮内心的雷达已经作响,正准备火山爆发,脸红得像颗番茄。他温柔地说,“我对
你有好感,我承认。”
混蛋!这个外国人!混蛋!气死了!到底在说什么!他想抽回手,无奈四肢发软。况且,
比起抽回手,他更想要亲吻张天隼。
不知羞耻!他又暗骂自己。
“请给我你的地址吧,我想要写信给你。我想去台北找你。”他说,“我会在台湾待上一
阵子,如果回美国,我也会一直写信给你的。我想见你,明。”
他得重新介绍自己。张天隼谨慎地又说了一次自己的中文名字,那是母亲取的,期许自由
,也希望他能够活得自由自在。张天隼的英文名字是Arden,也是母亲取的,有“山谷中
的老鹰”的意思。
他谈起自己的出生,为什么会回到台湾,谈起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这块土地,戴明亮静静地
听,他明明是台湾人,却十分陌生,只听大人说“那个张文馨”逃到美国,跟当年的政府
有关,但谁都不愿意说得明白。
这段历史似乎是被遗忘的,而他们是被建构的,存在像是不存在的。(注2)
戴明亮把台北的地址给了他,两个人都红著脸,都不是很确定,却又满心期待。现在张天
隼还不知道,但许多年后的他才会意识到,原来他和父亲的眼光很像。他在戴明亮到纽约
念服装设计的时候,把人带回去给父亲看,父亲很高兴,一直点头。
他悄悄地问过父亲,你怎么会喜欢母亲呢?她好凶,是恶魔,又很烦。父亲却眨眨眼说:
No, she is an anglel in my heart.又反问,How about Ming?他想起戴明亮昨天才骂
过他又网购了一堆家电,家里一点也不需,噘著嘴碎念,他只能“是是是、对不起、I
am so sorry”地应着,去揉戴明亮的屁股道歉,然后被更用让人兴奋的眼神反瞪。
他回答:He is the sunshine in my life. 那个时候戴明亮偶尔还是会穿裙子,毫不在
乎别人的眼光,他喜欢就穿、他觉得漂亮就穿,脚步踏得骄傲,活得自由自在。
但现在的他们只能迟疑的、满心欢喜的、亦步亦趋,患得患失地伸出手,未来来未可知,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片土地在多年后,男人跟男人也可以结婚。那时候的他们已经步入中年
好一阵子了,却还手拉着手,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再度结为夫夫。
他们不见得就此幸福快乐,却因此又多了点可能,就像戴明亮是他生命中的一线曙光那样

就像是当年的阿明、张添武、张文馨或其他死去的、在时代中受伤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
竟然也有高谈阔论的自由:游行、出版、思想。自由是空气,不再是被替代的翱翔——他
们终于能够自由地翱翔在空中,气昂地展翅,盘旋在这个永远都会在黑暗之后迎接黎明的
岛屿之上。
在那之前的某一年,舅舅已经老了,白发斑斑,但终究在祖母去世几年后,拿回阿明的骨
灰。阿明没有家人,他是他唯一个家人、他的牵手。
张添武将阿明葬在高高的山坡上,那里没有人会来,可以俯视整座山,能听见鹰啼,能够
自由自在地翱翔,不受拘束。
阿明终于自由了。
他也拿回了阿明的遗书,内容不长,字歪七扭八,一点都不像阿明清秀的字,张添武心想
,他的阿明肯定是在很痛苦的情况下写的。张添武坐在阿明的墓旁,他已经戒烟了,只能
舔了舔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反复地唸,泪流满面,滑过岁月刻下的痕迹,终于抚平
他的伤疤。
“愿所有受苦、被受缚、被压迫的人早日得到解放,愿我深爱的故乡——台湾的人民早日
享有真正的公平、平等、自由、民主的生活。愿我深爱的人,能够永远幸福。 汤浅明光
”(注3)
(完)
(注1)汤德章历史实境剧—2019年台南实境演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sLiuwxlfTE
(注2)杨舒雅シュー华康少女体内份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HQqtXOwYNg
被改掉的名字 被遗忘的历史
被唐突登陆的陌生人给颐指气使
我是被建构的 我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华康少女他才是赖著不走的
(注3)陈菊女士在美丽岛事件时留下的“给台湾人民的遗书”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99%B3%E8%8F%8A
“愿所有受苦、被受缚、被压迫的人早日得到解放,愿我深爱的故乡──台湾的人民早日
享有真正的公平、平等、自由、民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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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写完很久了,没想到一直忘记放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很容易分心的我……)
作者: JessieCHEN23 (晨)   2020-08-19 00:26:00
好好看QQ 谢谢作者。还是忍不住想问会有甜甜的番外吗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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