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Hovering (5)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8-17 14:18:18
5.
阿明说,这个字是“自由”,有很多定义。宗教信仰、集会自由、游行自由、出版自由,
思想自由……
他一直懵懵懂懂地追着阿明哥,听他教书,但姐姐的话一语成谶,他不会念书,非常勉强
地考上某个职业高中,但也如愿以偿地碰著自己喜欢的机械、轮胎,母亲似乎很失望,阿
明倒是很开心,一直恭喜自己。
阿明从那次之后就减少来家里的次数,通常都是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们挪到了姐姐的房
间,母亲觉得不妥,但是张添武却主动去说服母亲,说自己也会在,一定会好好地看着,
叫母亲不用担心。
阿明哥还是会教他作业,写字,理化知识,文学知识,却对三民主义的课程碰也不碰,什
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肯教。
后来,阿明和姐姐都考上了台北的学校,父亲很生气,要她女孩子家别跑这么远,学费也
不出了,但张文馨很坚持。高中三年间她还在恼父亲,说是卖身也要去念。父亲被吓到了
,不可能真的让女儿卖身,只能付了一半的学费,张文馨很争气,另一半是奖学金跟自己
的打工凑出来的。
张添武真的很想念阿明,也有点想念姐姐。如果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半开玩笑地说:你也
太喜欢阿明了,我才是你亲姐姐。他认为阿明是姐姐的男朋友,两个人关系很好,三年几
乎都一起念书,低声讨论著他听不懂的话,其中夹杂着英文。
“Hovering”,这个词总是反复出现。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愿意告诉他。
有一天,张添武被隔壁村的阿花甩了,两个人其实也不算交往,只是看对了眼,但没两天
张添武就腻了,幸好连手都还没有碰,母亲没理由要他负责。
他忽然很想很想阿明。细细软软的阿明,连头发都是软的,总是带着木头的香气。他还是
称他为阿明,却不加“哥”了,他抗拒这种差距。
他才刚上高中,阿明和姐姐却已经毕业了,待在台北工作。姐姐念的是新闻系,每天都在
跑新闻、报导,但详细情况总是不和家里说,父亲很生气,说女孩子怎么能一直出去抛头
露面,都二十几岁了,还没有结婚,说出去多难听,以后没人要。
阿明则是念外文的,父亲对此更不满意,文学是女人读的,没有出路,能干什么?况且阿
明还继续念研究所,养不起一个家,不能给张文馨一个幸福的下半生。父亲从未爱过老婆
、不懂婚姻——他们的年代没有爱情,但他却开始在意女儿的幸福。这几年父亲老得很快

他一时冲动,骑着机车就往北骑,抵达台北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看到了台北的繁华,夜晚还有灯光、有黏在一起男女,男的穿着西装,女的穿着旗袍,
两个人腻在起,耳鬓斯磨。
他脱下安全帽。张添武只记得阿明宿舍的大概位置,模模糊糊地,好像闻到了阿明身上的
桧木味。他把机车随便一停,绕着旁边的建筑物打转,转了两圈之后,他在门口看见了一
个干净的身影:白衬衫、细框眼镜,旁边跟着一个身穿西装的高大男人。
那是阿明。他还是这么漂亮。他心想。正准备去喊,却看见旁边的男人捏了阿明的屁股一
下,阿明好像吓到了,声音还没发出来,脑袋好像断了一根线的的张添武已经冲了过去,
挥拳打中了男人的脸颊。
你创啥乜!(你干什么!)他大吼著,在夜里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换成国语大喊:你这
个变态!
男人反应过来之后并不是张添武预期的回手,而是压低帽沿,拔腿就跑,张添武握著拳,
满腔的怒意未得到发泄,正准备去追,却被阿明一把抓住,将他拖进宿舍。
“阿明哥!”他焦急地抓住阿明的肩膀,掌心下的纤细让他放下心来,正欲开口倾诉思念
之情,阿明却抬起头,满脸的忧伤让他吓了一跳,话没有说出口。
“我……不是变态。”阿明哽咽地道。
那一瞬间,张添武确定,阿明喜欢自己。

张天隼发动机车的时候没有惊扰起母亲或祖母,她们太过相似,就连良好的睡眠品质都一
样,没有打雷天鸣是不会醒的。他慢慢地骑,舅舅却在后面焦躁地喃喃:快点、快点,伊
咧等我……(他在等我……)
他只得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把安全帽给舅舅戴了,冷风吹着没有安全帽保护的
脑袋,他心也凉了起来。就像回到大学时期,他总是在酒局里唯一清醒的人,负责把人一
个个送到家,而现在的他则奉命载舅舅到一座不知名的山。
他听母亲说,山上很多“怪”,叫做魑魅魍魉,会诱惑人,也有很多鬼,他不信这些,却
在这个时间点开始乱想。
舅舅喊著“停”时,他们在一个山脚停了下来,连个路牌或标示都没有,舅舅去迳自地脱
下安全帽,迈开脚步就往上走,他虽然不安,但只能硬著头皮跟上。这是一个羊肠小道,
舅舅穿着夹角拖,脚掌都是烂泥,他白色的名牌球鞋也在几分钟之后裹上羊粪和泥土,他
的心里不免心痛。
舅舅像是不要命地爬,一直说著“还要更高”,好像爬到天上才足够高。张添武根本没有
顾及到身后的外甥,只知道一直爬,最后一个小径太过陡峭,他们几乎是手脚并用。耳鬓
滑下汗水,他连蝉鸣都听不清楚了,夜晚的风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这令他勉强能够呼吸。
舅舅攀上一个石头,也没想到去拉张天隼,跳下去就消失了,他吓得也摸上这个大石施力
翻上,臂膀冒出青筋。他看见舅舅蹲在离悬崖边不远的地方,只要一步就能万劫不复。
张天隼吓得冲过去,腿都软了。
“阿舅——”
他看见张添武跪在一个插在地上、约莫掌心大小的石头板边,手里拿着前几天他捡到的桧
木板,上面一样什么都没写,一直喃喃著“阿明”,张天隼皱着眉,听了好几次才确定这
个“阿明”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阿明”。
他一直反复叨唸著,说得很破碎,张天隼只听得“阿明”这个名字。他静静地陪在舅舅身
边,听见舅舅快速的语调逐渐放缓,弓起的背也逐渐放松,垂著脑袋,低低地说,“我足
想你欸……”
他帮舅舅点了一根烟,打火机还是从舅舅口袋掏出来的。点点火光在黑暗中像是萤火虫,
只有一瞬闪过,瞬间后便是沈重的烟味,他只能藉著月光看清舅舅的脸。
张添武满脸都是冷汗,嘴唇死白,眼窝下都是黑青。
“这我某的墓。”(这是我老婆的墓。)
“……”活人的墓怎么可能是这样葬的?虽然没参加过台湾的丧礼、也未在台湾扫过墓,
但他很清楚眼前的“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墓。
舅舅低声地说,“伊无去啊,下底只有伊的衫。”(他不见了,下面只有他的衣服。)
“无去是……啥物意思?”(不见是……什么意思?)
张添武望着远方,他发现,这里似乎就是梦中的山坡,能看见满山满谷的树,远远的好像
可以看见海,温柔地盛着粼粼水光,映照着满月。
“死啊。予国家刣死啊。”(死了。被国家杀死了。)
这是张天隼第一次第一次听见舅舅用这么尖锐的语气,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味道。他觉得
毛骨悚然,颤抖地问,“哪有可能?国家哪会刣自己的人……”(怎么可能?国家哪会杀
自己的人民……)
张添武好像在哭,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我想伊……足想伊欸……怹共我的某……我的
某……”(我想他……很想他……他们把我的老婆……我的老婆……)
他忍不住去安慰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添武夹着菸的手在抖,他怕星星之火烧光这座
山,连带把“舅妈”的墓也烧了,只能把菸拿过来。
“伊讲阮是自由欸……讲国家袂当按呢……”他忽然又怒了,“命拢无啊!足戆!”(他
讲我们是自由的……讲说国家不行这样……命都没了!真傻!)
说完他抱着头,呜呜哭泣,但却哭不出眼泪,像是只不懂流泪只懂呜咽的野兽,想要横冲
直撞伤害自己,好像这样心中的疼痛方能减缓一些。
“我那会捌遐是啥……”他断断续续地说,“啥物国家、啥物自由,莫讲著好啊……为啥
物……足戆欸……”(我哪里会懂那是什么……什么国家、什么自由,不要讲就好了……
为什么……真傻……)
他没有这个国家的历史知识、不知道母亲的土地上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国
家付出什么,台湾人失去了什么。
舅舅一直到现在也没拿到阿明的遗书,这恐怕也是一种失去。阿明没有子嗣、他的母亲也
去世了,法律上什么也不是的张添武,却还是等著可能永远不会送达的遗书。

姊姊不让他去住她那,阿明也一直劝他回去,谁也不愿意收留他。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直觉知道哪里不对。
阿明不愿意说出口,但已经不是小霸王的姐姐却严肃直白地说:很危险。
台北很危险?都市很危险?还是,张文馨和阿明很危险?他不懂,阿明不舍他连夜骑回家
,让他睡了一晚,清晨就叫醒他。他不算好睡,但还是好半晌才醒,阿明百般叮嘱他小心

他打着喝欠慢慢地骑回家,总共翘了三天的课。
过了不久,他便听说阿明被抓了,好像是危害国家罪。母亲听到便晕倒了,父亲勃然大怒
,他们都还当阿明是姐姐的未婚夫、男朋友,但只有张添武知道,阿明不喜欢女人……他
喜欢自己。
父亲打了很多通电话,确定张文馨没有受到牵连才放下心来,张添武又想骑车去台北,但
张文馨却偷偷打电话给他,电话里说得云淡风轻,要他不要管,我们家跟他没关系,但一
直以来关系都很普通的姊弟,竟然让他听出了姐姐的话中话。
他没有去台北,一直在家乡等著。过了几年,阿明回到了故乡,即使这里没有一个人欢迎
他,他好像一直都是个外人似地。因为是初犯且情结轻微,阿明“只”被判了几年就出狱
了。他后来打听,原来是阿明在仅有数人的研究室批评政府,因而被举发入狱。
据说只有一句话,他便坐了几年的牢,人们说这就是代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一
介草民不该管这些事。
他只能偷偷去见阿明,骑车到山脚下,爬了弯绕的小径,这里没什么人会来,他们只能这
样见面。
阿明喜欢挑望远方,这里能看见一点海,但更重要的是,这里偶尔能看见老鹰,乘着气流
、不需拍打羽翼,优雅地展翅翱翔。
“你看,那就是我!”阿明骄傲地说。
他看见阿明的指尖都被磨损了,上面已经看不出指纹,双手都是茧和伤疤。他们不能谈论
政府做什么,他只觉得心疼,心脏好像被挖了一个洞,泊泊地流血。他甚至还不知道,这
个洞即使结痂了也会永远犯疼,那是好不了的伤疤。
他想去亲吻阿明,却被阿明阻止了。
“阿武,不对,你没有想清楚。”
喜欢男人是一件很艰辛的事,那个时候还是“变态的”,他到现在还是对那个男人捏阿明
屁股感到生气,想要剁了那个男人的手,因为阿明是自己的,但男人跟男人是变态的、恶
心的,那是错误的。
他把外套盖到阿明身上,带着阿明下山,途中阿明一直讲著老鹰,说着气流、鹫鹰科鸟类
的翅膀比例,老鹰盘旋在空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点。
“阿武、阿武,这很棒吧?”
呆子。他心想,握紧阿明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软小白嫩,变得粗糙,他却越
发想要疼爱这双手,不像女人的手也没关系。
“阿武,我希望我是那只鹰,强大的、自由的……阿武……”
那天他把阿明带回家了,阿明一开始很抗拒,一直拒绝,但张添武却坚持,说一个晚上不
会被发现的,就像是他偷偷住在阿明宿舍的那碗。大不了,清晨在离开就好。
阿明迟疑了,好像在犹豫,他趁胜追击,自己先躺在床上,一副很困的样子。阿明心软了
,说好,但是自己还不困,想在书桌读点书。张添武的书都是有关流体力学的,机械的,
他不觉得念外文的阿明会懂,但还是由着他。
张添武在睡前心想:他果然还是想要亲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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