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君臣
＊中长篇，预计每周五更新，请多指教！
序
　　他背负著一个沉重的秘密。
　　背上仿佛有千斤重，每日都压得他不得喘息。
　　那是一个足以动摇整个国家的秘密。
　　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他必须战战兢兢地活着。
　　如果可以带着秘密直到进入棺材，就太好了──
壹
　　‘──我不想走，我要留下……’
　　‘──我不要走！’
　　陌千翠睁开双眼，眼前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怔愣半晌才回神，不是自己失
去了光明，而是现在时辰还早，尚未天明。
　　刚刚似乎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但已不记得内容了，不知是好梦亦或恶梦，只感觉心有
余悸，还有一些不知何来的疲倦感攀附着四肢。他在榻上多躺了一会儿，等双眼适应了黑
暗而稍微能视物后才起身。
　　时节已经入秋，入夜后的晚风带着寒意，冷空气铺卷而上让他打了个冷颤，下床赤足
走到几步之外的架前取了外袍穿上，才拿起烛台，推开木门，藉著廊上的火源点燃手中蜡
烛。
　　橙红色的烛光照亮了他仍然稚嫩的脸庞，以及不该出现在如此年纪的忧愁。
　　回到房中，陌千翠洗漱过后便开始更衣梳发。府中不是没有服侍之人，但他一直以来
习惯自己打理衣装，入宫以后也不曾唤人服侍。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的朝服，再坐在铜镜
前将一头长发梳齐束好──他尚未弱冠，依礼还不能戴冠。
　　梳理妥当后，婢女敲门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入仕时陌千翠分配到三名女婢服侍，他只
留下一名最年轻的小姑娘，名唤心月，比他还小三、四岁，但手脚伶俐，一人就可以把整
间屋子打理得整整齐齐，还做得一手好菜。
　　简单吃过早膳，陌千翠披着夜色走出屋外，月亮还挂在天边，即将没入西方的地平线
下，然已是不得不出门的时刻了。门外已备好坐骑，陌千翠熟练地上马，带着一名侍卫便
出发了。侍卫姓冬名秦，身材并不高大，肤色几乎不比陌千翠黑多少，若非腰间系著剑鞘
，实在难以看出他是武将。冬秦沉默地走在陌千翠前身侧，一路上都没有开口。他极度沉
默寡言，有时陌千翠整天也听不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天色未亮，皇宫宫门仍然深掩。陌千翠来到给朝官走的偏门前下马，将座骑托给冬秦
后走向皇宫守卫。守卫见是陌千翠到来，半分不敢怠慢，忙不迭将人领进。陌千翠客气地
道了声谢，快步走入宫里。此时天边已渐渐染上晨曦的颜色，曙光则还未出现。
　　他的步伐在东宫前停下。宫门前已站了两排宫人，队伍尽处是一支华丽气派的轿子，
轿子前便是他的位置。
　　他是翰林院中的学士，同时也是仪国太子楚云天的伴读，深受太子重视，因此成了皇
宫中的大红人。
　　陌千翠知道，他的一切都是太子给予的。他的座骑、侍卫、宅邸，还有他的地位、名
望……全都是楚云天所赐，他的世界可以说是由楚云天构成的。
　　‘──我不要走！’
　　突然脑中闪过这么一句话，好像有谁忽然在他耳边大喊，却又像是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
　　“恭──迎──太──子──”
　　太监高亢而平板的声音将陌千翠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和众人一同下跪，迎接这个世上
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人。
　　虽然因为低头跪迎的姿势而看不见自东宫走出的楚云天，但陌千翠已在心中描绘过无
数次他的模样。
　　那是难以文字着墨的画面，踏着晨曦步出东宫的太子，金丝银边点缀的华丽衣袍，英
俊的面容带着昂首睥睨天下的傲气，却不让人生厌，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任何缺点──
上天如此不公，竟将世间所有的美好赐于一人之身。
　　“千翠。”一眨眼楚云天已经来到了陌千翠面前。
　　“参见太子殿下。”陌千翠低着头行礼。
　　“明明就赐你免跪，怎么就这么爱跪？”楚云天亲自将陌千翠扶了起来，脸上带着无
限宠溺，又有一丝无奈的微笑：“下回吾若去翰林院找你，是不是也得下跪求见了？”
　　“臣不敢！”陌千翠被此言吓得又要下跪，被楚云天及时阻止，哈哈笑道：“逗你
的，谁叫你从来都不领情，每天对吾行大礼，讲都讲不听。”
　　“殿下千金之躯，臣不敢僭越……”陌千翠跪不得，但仍低着头道。
　　“好了好了，你知道吾不爱听你说这种话。”楚云天了解陌千翠的个性，没有与他坚
持下去，转身对众人道：“众人平身，起驾金銮殿。”
　　楚云天上轿后，陌千翠才松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擅言词，在宫中更是时刻战战兢兢；
若是私下与楚云天相处，那还不成问题，但最近楚云天不但对他越来越好，还喜欢在众人
面前夸耀他的存在似的，让他直想找个洞躲起来。
　　楚云天对他的好，他不想去思考从何而来，只知道他不能接受这份过分的心意。
　　走在轿子旁边，与楚云天隔着一层帘幕，陌千翠心里有点涩涩的，却又有点温暖。
　　……能在这个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
　　□
　　仪国天成帝的早朝，楚云天自从被立为太子后就从未缺席。自懂事起，楚云天就对政
事有极高的兴趣，然年纪太幼，又有兄长在上，故他并不受重视。直到三年前，前太子─
─也就是楚云天的兄长病逝，原本身为二皇子的楚云天才继而被立为太子。册封典礼与他
十八岁的诞辰庆典一同举行。
　　原本只是二皇子伴读的陌千翠也因此成了太子伴读，地位一夕之间尊贵了数倍。那一
年他才十六岁，从太学入宫还只是一年前的事情。
　　楚云天成为太子后，仿佛要弥补前几年的时光似的，全心全意投入政事，经常找陌千
翠共同商讨各项议题，渐渐发现陌千翠总能从不同角度切入问题，提出他没有想过的见解
，楚云天心中大喜，从此凡事皆征询陌千翠的意见，让他几乎从伴读成了辅弼，后来甚至
直接以“见习国政”的名义带着他上朝。陌千翠起初并不愿意，以他的身分也并不够格上
朝，但天成帝与楚云天同样欣赏他，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未来云儿登基后你也少不了宰相
之位”，他更无法拒绝了。
　　陌千翠并不想当宰相，重权高位令他生惧；只要能个小小的翰林院士，在楚云天统领
的朝廷做事，为他的江山贡献一己之力，那样就满足了……
　　只是现实往往与里想背道而驰。
　　金銮殿上，楚云天以太子之姿站在文武百官最前方，不消多时天成帝圣驾便临。陌千
翠站在楚云天身后，与众臣一同口呼万岁跪迎皇帝。
　　天成帝是仪国第六任皇帝，没有经历过开国的艰辛、也没有体验过前朝遗族的反扑，
就连与邻近诸国的大小征战都在出生前就结束了，是在太平盛世之下成为了仪国的皇储；
再者他没有兄弟，只有数名皇妹，连皇宫中常见的争权夺位都没有在他身上上演，这般好
运之人实为少见。虽非乱世出身的战争英雄，但在繁荣富庶的盛景中成长，即位后国势也
维持昌盛，年年粮食丰收，也让天成帝成了百姓口中的明君。
　　天成帝唯一的缺点，大约只有太过宠溺儿子这点；尤其长子病逝后，子嗣只余楚云天
一人，更是疼得无法无天。好在楚云天个性耿直，虽然多少有些皇族的任性，但还不至于
养成唯我独尊的狂傲性格。既不成问题，众臣便也不甚在意。
　　在这样的君主统治下，仪国大致上可算平安盛世，只有最近几件事困扰朝廷上下，比
如今年江南大雨不断、长江水御恐会泛滥成灾，西南地区出现山贼猖狂，最令天成帝及楚
云天在意的，是安份了数年的北狄清尚似乎蠢蠢欲动……
　　陌千翠默默听着众人的禀报，早朝上他从不开口，待早朝结束，才会对楚云天提出他
的想法。今日也不例外，方才听到吏部尚书禀报关于今年科举的执行方式有些不妥的地
方，陌千翠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想着待会儿如何向楚云天建议。
　　所有朝臣禀报结束后，太监高声宣布退朝，陌千翠正欲与楚云天一同退殿，一名传旨
太监来到了两人面前。
　　“皇上有旨，请太子殿下移驾盈月楼。”太监低着头，用那总是高低起伏太过刻意的
声音道。
　　“请公公带路。”楚云天拱手回应，又转头对陌千翠说：“你一道来吧，也许是要商
讨新的税制，前些日子已经把你规划的蓝图呈禀给父皇了。”
　　“是。”既然楚云天开口，陌千翠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着前往盈月楼。
　　盈月楼位于御花园中，与金銮殿距离不远，楼阁近处有一大池塘，池中种满荷花，池
畔也种植许多花草，日可欣赏百花争艳，夜有玉轮盈盈照耀。天成帝喜爱山水自然，有时
与楚云天讨论政事不在御书房而在此处。时节虽已入秋，但五颜六色还未消散，在朝阳映
照下显得格外鲜亮。
　　“千翠。”穿过长廊走进花园，楚云天突然喊了他。
　　“臣在。”走在后方一步之遥的陌千翠低头应声。
　　楚云天回头望了一眼，突然伸手将人拉到了自己身边。
　　陌千翠吃了一惊：“殿下，不可……”话一出口，不知怎地竟觉得双颊有些发热。是
不是太阳太烈了？
　　“哪有什么不可，吾怕你走丢了，这样才知道没丢了你。”楚云天笑着道，拉着陌千
翠的手没有放开。
　　“殿下说笑了，宫中哪会走丢。”陌千翠想抽回手，却发现楚云天握得不重不轻，偏
偏让他无法抽开。
　　“唉，吾是在说笑没错，可你却没笑。”楚云天深深叹一口气：“这阵子朝政繁忙，
你肯定累了吧，好几日都不见你的笑容。”
　　陌千翠胸口一紧，“臣……”
　　楚云天转头，轻轻捏了捏陌千翠的脸颊，恢复了往常的笑容，柔声道：“可以的话，
吾也希望你能无时无刻待在身边。但……总之，你今天休息吧，不论待会儿父皇要商讨何
事，吾一人即可。”
　　“臣不累。”陌千翠想也不想便拒绝：“只要殿下需要臣，臣愿追随殿下左右，万死
不惜。”
　　“万死之前你先累死怎么办？”楚云天又问。
　　“臣不累。”陌千翠还是同一句话。
　　楚云天双眼望着陌千翠，陌千翠被这么瞧着，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又觉得逃避似
乎会显得自己心虚，便鼓起勇气对上楚云天的视线。
　　楚云天的黑眸仿佛一潭深邃的湖水，目光交接的瞬间，陌千翠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
个无底深渊，双足腾在空中，他忘了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茫茫然间只想到一句
话──
　　‘──我不要走！’
　　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拉着他向下坠去，陌千翠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双手一用力，便抓
住了一只温暖的大手。
　　他猛一回神，发现自己理所当然地双脚站立著，手掌紧紧握住了楚云天的手，被握住
的那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了？吾应该没有长得很可怕，让你吓成这样吧？”
　　“没，没有，不是。”陌千翠慌慌张张地摇头，他不感到疲倦，却也不知道自己今日
的反常何来。
　　“那就好，吾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有一点自信。”楚云天摸摸自己的脸，又抚上陌千翠
的脸颊。“虽然不如你可爱就是了。”
　　被抚摸的脸颊不自觉地升温，陌千翠不知道该不该躲开这样亲暱的动作，想说点什么
劝阻楚云天的行为，慌乱间却脱口而出：“殿下不是可爱，是英俊。”
　　楚云天闻言，笑意更深了。“哦？”
　　这一声“哦”让陌千翠惊觉自己竟把心底话给说溜了嘴，再也顾不了失礼与否，陌千
翠用力抽回手，往后退开两步，急急道：“皇、皇上在等殿下呢！快走吧！”
　　楚云天笑出了声，走前一步又捏了捏陌千翠的脸，在陌千翠又要催促前先开口：“得
到千翠的称赞真是荣幸。听你的，走吧。”不等陌千翠反应，楚云天便迈开了步伐往月盈
楼前进。
　　二人来到盈月楼，才发现除了天成帝，皇后也在。
　　天成帝对皇后紫柔茵感情专一、用情至深，后宫虽还有数名妃子，但大多是政治因素
而纳，虽不至于冷落，但都未受到像皇后这般宠爱。
　　紫柔茵是当朝辅宰之女，但与一般的政治联姻不同，与天成帝两人感情真诚融洽，可
谓天下贤妻之典范。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微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楚云天与陌千翠两人依序行礼，天成帝让两人平身，笑着道：“陌学士也来了，甚
好、甚好。”
　　“是儿臣擅作主张，未经询问便带着千翠一道前来。”楚云天赶在陌千翠下跪道歉前
开口：“儿臣以为父皇找儿臣欲商讨政事，想若千翠在场，可随时点明儿臣……”
　　“唉呀，朕没说不行，云儿不必急忙解释。”天成帝摆摆手，又道：“只不过比起政
事，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云儿相谈，陌学士既在场，或可一起出点主意。”
　　“微臣不敢，愿尽棉薄之力。”陌千翠低头拱手道。
　　“不知父皇有何事与儿臣相谈？”楚云天问。
　　“云儿，母后开门见山地说了。”回答的是紫柔茵：“你也到了这个年岁，是该考虑
成家立业之事了。不知你可有中意哪家姑娘？若无，你父皇便下诏替你选秀，如有，父皇
母后也可为你做主。”
　　见从不插手政事的皇后紫柔茵在场，陌千翠便知道今日之事应与国政无关，然而听到
这番话，心里仿佛突然劈下一道惊雷。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楚云天，楚云天脸上不见任何
表情变化，用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的平静语调道：“国事繁忙，儿臣未
及思考成亲之事；若父皇母后心里已有打算，儿臣但听安排，无有异议。”
　　“云儿终日埋首朝政，朕甚感欣慰，但也不可因此误了终身大事。”天成帝抬起一手
，一旁待命的宫人便呈上数卷卷轴。“日前朕向几名爱卿提及此事，他们便送来了一些画
像，朕与你母后已看过一轮，挑出了几名美貌才德兼备的好姑娘。云儿若还没有心上人，
便从中挑一名喜欢的吧。如果都喜欢，多纳几个妃子也无妨。”
　　“心上人……”楚云天低喃著，突然看了陌千翠一眼，随即低头行礼：“儿臣不肖，
让父皇母后费心了……”
　　后面楚云天还说了什么，陌千翠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刚刚楚云天毫无预警看他的那
一眼，让他差点忘了呼吸，连心脏都好似停了一拍。从楚云天口中说出的“心上人”三字
更是莫名撞进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成帝溺爱儿子是众所皆知之事，紫柔茵与天元帝结缡十余年，对儿子的疼爱自然也
不在话下。此时两人带着一叠仕女画像要给儿子挑后妃，好像怕儿子只挑一个不够似的，
指著宋大人家的千金称赞她的琴艺与书画有多好，又看向段大人家的千金说性格多么温柔
贤淑……楚云天一一听着，一幅幅地看，不像在挑太子妃，倒像在品评画作。
　　陌千翠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太子选妃，哪里需要他提供意见？再说，他现在
内心莫名杂乱如麻，想到楚云天即将成亲，胸口就隐隐作痛，他不想看到楚云天跟别的女
子在一起──
　　但是为什么？
　　太子纳妃是理所当然之事，若是娶到好姑娘更是美事一桩，他为什么会为此感到那么
难受，甚至抗拒这件事？
　　陌千翠并不笨，他知道他的反应代表什么，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他对楚云
天，早已不只是单纯的君臣之谊。
　　他就这样愣愣地站在一旁，是紫柔茵发现了他的不知所措，开口对他道：“陌学士也
替本宫看看，哪家姑娘适合云儿？”
　　没有想到皇后会问自己的意见，陌千翠怔了下，愣愣地应了声是走到楚云天身旁，天
成帝向来对陌千翠印象良好，抱持着爱屋及乌的心情，也接着道：“不如陌学士也看看，
如果有中意的，朕可为你赐婚。”
　　陌千翠闻言大惊，“微臣……”
　　“父皇，千翠还未成年呢，”楚云天抢著开口，从卷轴中抬起头，脸上仍带着浅笑：
“您瞧他都还未戴冠。”
　　“唉呀，是朕心急了。”天成帝哈哈一笑，“陌学士现在多大了？”
　　“再两个月，正好是二十岁生辰。”依旧是楚云天帮他回答。
　　“要二十了？”天成帝摸摸胡子，“那么得行冠礼才行呢。记得之前云儿说过，陌学
士双亲已逝，不如……”
　　“不如由儿臣代劳吧，”楚云天接话接得理所当然，“可以吗，父皇？”
　　对宠爱儿子的父亲来说，对这句问话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天成帝想都没想便道：“
当然，当然，既是你的伴读，由你主持也是合理。陌学士意下如何？”
　　“微臣……微臣……”
　　“不必客气，虽然你现在没有官职，但已是云儿重要的左右手，未来云儿还要靠你辅
佐呢。”天成帝笑着道。
　　不知所措的反应被天成帝当成客气的迟疑，陌千翠满脑子还是楚云天要成亲的事，没
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翠？”见陌千翠毫无反应，楚云天喊了他一声，陌千翠却如惊弓之鸟般倏地转
头，对上楚云天的视线后又心虚地望向别的地方。
　　“千翠，”楚云天又喊了他，声音中带着担忧。“你今天精神真的不太好，别逞强
了，先回去休息吧。父皇，请准许千翠先行离宫。”
　　“这是自然。”天成帝点点头，“陌学士，保重。”
　　“……是。”陌千翠心知今日自己的确反常，没有多说什么，便行礼告辞：“……微
臣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