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Hovering (1)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7-20 08:59:48
0.
“你看,”他抬起手,磨损的指尖颤抖著,却带着骄傲,“那就是我!”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张添武看见展翅的鹰,翱翔在蓊郁的森林之上,翅膀张扬,随着气
流起伏,轻巧而美丽地随风升起,优美得不像是一只没有人类智慧的禽类。张添武从没想
过这不知道能不能吃的鸟,竟然会有这么美的姿态,换做是从前,他一定先思考这能不能
吃,而不是随着阿明的手指去看那只越飞越高的鹰。
这次张添武第一次去牵阿明的手,后者似乎受宠若惊,其中一只眼睛已经受伤了,但张添
武仍旧看见阿明眼中的喜悦。“单纯”,他想不到更好的词。那双眼里只有单纯的喜悦、
感动、不可置信,张添武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够带给别人这样的情绪。
他居然想要低头去吻阿明,但阿明却躲开了,很哀凄的模样道:阿武,不对,你没有想清
楚。张添武想想也是,之前他曾经因为喜欢男人而感到恶心,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改变呢
?他拉开了点距离,没看清阿明眼底闪过的受伤。
张添武难舍地捏了捏阿明的手,仔细地感受那细细小小的手,却意外地发现阿明的手竟然
已经不嫩、也不光滑了,掌心是稚嫩的粗糙,不是他们这种长年做工的粗糙,是非常突兀
地、在不沾阳春水的手上种下现实的茧。张添武心情有说不出的复杂,没有注意到自己的
力道让阿明疼了,长年做工的手一直去磨阿明的掌心,好像想要把那些茧磨掉一样。
呆子。他说。
阿明依然是这么柔顺地任由他,乖巧、聪明、听话,张添武想不到其他形容词去形容阿明
。他读的书真的不多,如果是阿明,一定会想出更多更优美的词,但他不行。
他摸到阿明的指腹,那里磨损得很严重,坑坑巴巴的伤痕,闪过的疼痛让他不舒服,皱着
眉,好像能夹死一只苍蝇。
阿武,你不要难过……阿明甚至来安慰他,他粗声粗气地吼:闭嘴!
翱翔的鹰在视线内已经很小了,阿明遗憾又满足地看着天空,手指小心翼翼地施力,将张
添武的手也裹紧,这是他在那次之后,未经张添武同意便去握他的手,一秒之后,张添武
便像是被烫到那样放开他的手,恶声恶气地说:回家。他将外套脱下来,粗鲁地套在阿明
身上,看起来好像在生气。他碎念著:刚出来就不要乱跑。
阿明好像还是很舍不得,一直盯着天空看,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他却还在渴望看见翱
翔的老鹰。他强硬地环住阿明的肩膀,将他半拖半拉地将人带下山,春天的夜晚还是很凉

途中阿明还在碎念奇怪的知识,因为气流什么什么的,鹫鹰科鸟类的翅膀占身体比例很大
,所以老鹰才能这样盘旋于空中,其他的小鸟则不行。阿武、阿武,这很棒吧?阿武,我
希望我是那只鹰,强大的、自由的……阿武……
张添武心想,他果然还是想要亲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1.
这是张天隼第一次回到台湾。他在美国出生,长到二十一岁第一次回到台湾。母亲并不如
那个时代的台湾女性,她流亡美国之后便一直积极从事新闻的工作,直到十年后才诞下他
,将他取名为张天隼。
张文馨反反复复地告诉他,这是祖母七十大寿,他还有一个舅舅,叫作张添武。“舅舅”
,这是让张天隼觉得很稀奇,原来母亲还有一个兄弟,他以前从不知道。而且“舅舅”耶
,听起来多酷啊,不是包含所有叔叔伯伯舅舅的uncle而是“舅舅”!
下飞机的时候,张文馨丢了一顶渔夫帽给他,要他把浅色的发丝遮一下,他觉得不开心,
但还是依言接下。爸爸因为工作没能跟来,张文馨也一直都不算积极,原本只想自己回来
,但看着已经长成二十一岁的儿子,还是把他也带来了。
他们下了飞机便搭车到火车站,一路上火车的的震动让他觉得新奇,他在美国习惯开车,
从没想过会搭上这条连通南北的交通工具。母亲看起来很焦虑,他安慰道:“虽然毋知影
是啥物原因,毋过,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妈)”他真诚地说,“尽管妳
变老真济,我感觉阿嬷嘛是会认欸出来——足痛欸!”(尽管妳变得很老,我觉得祖母还
是会认得出来——很痛欸!)
张文馨面无表情地揍了他一拳。母亲从来不告诉他流亡美国的原因,他甚至是在长大之后
才知道母亲有家归不得。说实话,张文馨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四十出头,好像是带着傲气
,死也要让自己活得很好那样拚命,谁都看不出来她已经五十了。
下了火车之后,张天隼已经腰酸背痛了,他扛着行李,母亲正苦恼地看着空荡荡的火车站
,他们已经转了不少站,这让张天隼确定,如果他迷路了,绝对没有本事自己回到这个车
站。
“奇怪,我记得毋是这站……”
张文馨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再加上这个时代还没有大哥大,她变得狂燥,张天隼习惯母亲
这样了,躲得远远的,看着张文馨跺脚,又气又怒又怨又哀,嘀咕著“实在是伤久啊(真
的太久了)”。
轰隆轰隆,引擎的声音在这个小车站里显得突兀,母亲抬起头,忽然挥手开始大叫,笑吟
吟地迎向驶来的大卡车。
“武仔!武仔!”
张天隼傻眼地看着兴奋的母亲,那一蹦一跳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岁的女人,他心想
,台湾居然可以改变母亲这么多——不,应该说,是解放,真的太让人吃惊了。
卡车上的男人竟然穿着西装,有点格格不入,眼睛很锐利,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但看起
来却不难看,反而有种野心勃勃的感觉,嘴上叼著菸,对着他们挥手。
“上车。”
张文馨喜孜孜地冲上去,后面拖着行李的张天隼惊恐地大喊:“张文馨女士!wait!”
“wait什么wait?上车啊!”张文馨已经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冲着他挥手。
“不——等——他——”
车上的男人好像又怀念又习惯地看着张文馨,对着在车外的他喊著,“你阿舅。”
“……啊?”
男人又说了一次,“我是你阿舅。”
“……”
女人一蹦一跳地坐上车,他只能默默地将行李丢到卡车后面。原本想坐在后面,但他的阿
舅却招手让他坐到前座,成了三个人并排的情况,他非常尴尬地卡在中间。
“为什么……”
“因为你上细汉。(因为你最小)”舅舅给了他一个很没诚意的理由。
“……”
一路上张文馨叽叽喳喳地分享他在美国的生活,偶尔夹杂着英文,张天隼原本以为舅舅会
听不懂,谁知道这个穿西装打领带、开着卡车的舅舅却都能反应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回
,张文馨偶尔也会转换成国语,感慨万千地说:“真的太久了。”
“久”,张天隼不知道这个标准在哪里。他二十一岁,但母亲说的那些,流亡美国之前、
流亡之后,三十多年,比他的年纪还要大。
张文馨说著初到美国吃的苦、拚命努力在新闻业工作,前几天还去了某个国家等等,说到
怎么跟先生认识,舅舅多问了几句,好像想确定什么。张天隼原本以为舅舅只是不喜欢父
亲美国人的身分、又或者是深邃的脸孔,但舅舅只是想知道他对张文馨好不好,途中看了
张天隼很多次。
流亡的原因母亲一直都没说,在卡车上几次擦过,但都被张添武回避了。下车之后,张文
馨便兴奋地往老家冲,那是一个三合院,和张天隼生活的房子很不一样,他惊喜地看。
“我会当翕相无?”(我可以拍照吗?)
舅舅因为他流利的台语而顿了顿,几秒钟之后才颔首,点起一根菸,看着张天隼从行李箱
拿出沈重的相机设备,仔细地观察确定没有被碰伤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组装。
那个时候的相机还很笨重,张添武叼著菸含糊不清地问,“拍得清楚无?”
“清楚啊。”他回。
舅舅忽然又问,“鸟仔咧?”
“也会使。(也可以)”他回,又拍了几张主厅里的神坛。“彼是啥?(那是什么)”
“阮老爸。”
他心想:是阿公。
“欲上香无?”(要上香吗?)
张天隼想像了很多母亲台湾的家人会有怎样的习俗跟反应,但从没有像舅舅那样淡定,好
像上不上香都无所谓。
“好啊。”
进去主厅的时候,张天隼再度被这陌生的红色神坛震惊,上面的牌位写着密密麻麻的汉字
,他看不懂,只猜那是祖父的名字等等的。他好奇地向前一步,才发现脚边踢到什么,他
弯下腰捡起来。
“这是啥?”他问。
舅舅叹了一口气,把嘴里的菸熄了,给了他三柱香,张天隼糊里糊涂地接过,又糊里糊涂
地将手中小小的、长方形的桧木递出去。
“这是啥?”他又问了一次。
“无啦。”舅舅说,“阮妈无合意的物件。”(我妈不喜欢的东西)
“啥?”
舅舅竟然笑了,将桧木收进口袋之后说,“囝仔人有耳无嘴,莫问啦。”
“……”
“来,先拜天公。”
张天隼依言向门外拜了又拜。
“再拜土地公。”
他又对着中间的牌位拜了拜。
“最后拜祖先。”
他对着旁边的牌位又拜了拜。
舅舅把他手中的相接过去,一齐插在牌位前的小香炉,烟雾缭绕,他的三柱香是现在最长
的,正烧出他从未闻过的香气。
“用双手拜拜欸。”
他双手合十,也不知道要跟祖父说什么,胡乱说著自己从美国来,第一次回到台湾,这里
是母亲的故乡等等。舅舅也没有催他,让他在心里说完。
“好啊。”
张天隼问,“毋免烧金纸?”(不用烧金纸?)
“犹未啦。”(还没啦。)
“喔。”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相片,“佗一个是阿公?”(哪一个是祖父?)
张添武指了一个黑白照片,老人看起来很有威严,嘴角抿起。
“共文馨足像欸。”(跟文馨很像。)
舅舅盯着他的脸,嘴角似笑非笑,“你叫你妈的名喔?”他咳了一声,幸好舅舅也不在意
。舅舅继续说,“你妈和我足像我老爸欸。”(你妈跟我很像我老爸。)
“个性嘛是喔?”(个性也是喔?)
“嘿啊。”张添武不知道是不是烟瘾又犯了,舔著嘴唇,“你妈细汉时阵足爱冤家。”(
你妈小时候很爱吵架。)
“共谁?(跟谁)”
“我。”
张天隼瞪大眼睛,“你拍(打)我妈?”
张添武瞥了他一眼,“是你妈拍我。”
“……”
张天隼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张文馨,心想这还真的有可能。
“以早阁有人会阻挡……”(以前还有人会阻挡)
“啥人?”张天隼好奇地问。
张添武好像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啧了一声便把他带到客厅,路上对他闭口不提。见到祖母
的时候,差点忍不住拿起相机。祖母已经七十岁了,行动不便,坐在椅子上,皱纹密密麻
麻,像是被精心绣上一样,他觉得很美。
“阿嬷。”
“好、好、好。”
不知道为什么,祖母竟然哭了出来。大概是见到张文馨的时候已经哭过一次,眼睛还肿著
,看到他竟又哭了一次。
“妈,你莫哭啦。”眼睛也哭肿的张文馨说。
他们好好地吃了一顿饭,途中阿嬷一直问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美国人坏不坏?
会不会回来台湾?美国好不好?
张天隼当然不可能跟祖母提到受过的歧视,也很难跟祖母解释在美国的台湾人是怎么生活
的,他只是点头说好、好好好,都很好。至于回到台湾?张文馨帮他接了下去,说他的工
作都在美国,短时间之内不可能。
阿嬷看起来既失望又安心,他不能理解,舅舅只是安静地扒饭。
晚餐之后,张添武带他去烧纸钱,张文馨继续和母亲说话,重新把她到美国的生活点滴重
复一次,他们则在纱窗之外的金炉桶烧。
张添武一直很安静,晚餐的时候就心不在焉,把金纸烧起来的时候就盯着金炉看,任由张
天隼一点一点地把金纸丢进去。
“这是给阿公的?”
张添武慢半拍地回,“嗯。”他似乎又想抽菸了,手指在口袋里翻找,但却在触碰到某个
东西时停了下来。“……烧予死人的。”
舅舅说得很吃力,张天隼只能点头。
忽然客厅内传来祖母很大声的斥责:“莫再讲啊!”(别再说了!)
张文馨似乎也气恼了起来,“为啥物袂当讲啊!”(为什么不能说啊!)
“你恬恬!”
“我偏欲讲!”(我偏要讲!)
张添武喃喃著,“你妈跟我妈个性嘛足像欸……”(你妈和我妈个性也很像……)
张天隼:“……”
张文馨的音量拔高,“我无做毋著!阿明嘛无做毋著!”(我没做错事!阿明也没有做错
事!)
祖母气极了,张天隼听见碰撞的声音,是什么摔在地上,他想起身去阻止,但张添武却没
有动作。他定睛一看,张添武竟然浑身僵硬,眼神涣散,解开领带的胸口冒着汗珠。
“……阿舅?”
“歹势,天隼。”张添武含糊地说,“会当拜托你无?”(抱歉,天隼。可以拜托你吗?

张天隼点头,连忙冲进客厅。客厅里张文馨已经跳上沙发,张天隼傻眼,五十几岁的人了
,竟然还可以这样跟七十岁的老母亲吵成这样,他当机立断,将母亲从沙发上抱下来,抱
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居然还能继续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祖母看起来气色好很多。
“妈!为啥物是阮欲惊?”(为什么是我们要怕?)
祖母气急败坏,“你阁知影怹无阮偷听?”(你又知道他们没有偷听我们?)
“妈!你袂当因为按呢就——”(你不能因为这样就——)
“毋免阁再讲啊!你恬恬!”(不要再说了!你闭嘴!)
“妈!”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祖母越吵越有精神,反而是五十岁的母亲吵得心力交瘁、疲软渐现,
差点没喘过气来,他只能把母亲扶到房间休息,途中两个人还能这个窗户对骂。
“张文馨女士!Stop!Shut up!”
母亲气呼呼气说,“Fuxk you!”
张天隼:“……”
那天晚上,张天隼都没等到张添武回来,似乎是一直到早上,张添武才骑着摩托车回来,
头上也没带安全帽,下巴满是青渣,眼睛里都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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