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深渊凝视(下完)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7-12 00:38:44
完结
5.
善恶的彼岸。那是书的名字。陈澈的姐姐是自杀死的,原因是校园霸凌。她喜欢看书但没
什么朋友,也不太和陈澈说话,这本书是她唯一留给陈澈的东西。
我将那本书扔进水桶的那天是陈澈姐姐忌日。
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为了陈澈心中的怪物,我的正义之剑被夺去,擅自讨伐讨人厌的陈澈
让我被深渊吞噬了。

我原以为寒假是短暂喘口气的时间,没想到却是新的恶梦。跑腿已经是日常,大多都是陈
澈的“朋友”们,把我当成了免费的UberEats。
我一如往常地接收“订单”,举凡麦O劳早餐到餐厅早午餐再到充当晚餐的夜市,我没有
力气反抗他们,就像在学校那样,成为他们最忠实的狗。
唯独陈澈没有。
陈文言和我说,陈澈对我感到非常恶心,其实连和我说一句话都想吐,因为我的存在会让
他想起因为霸凌而死去的姐姐,他在学校折磨我、让我像是蚕宝宝那样被玩弄在掌心,大
概已是他的极限。
所以寒假的时候,他一眼都不想看到我。
陈澈在小学之后转学了,搬到这座城市。使唤我的陈澈的“朋友们”以为我是住在家乡的
临县,恨不得我天天搭火车来帮他们跑腿。
我不想回家。母亲哀求过我,妹妹也传过讯息,我一律无视。载浮载沉在善恶界线模糊的
我只能奋力地踢水,才不会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水。
陈文言问我对陈澈做过最过分的事是什么,他似乎很懂得让人感到疼痛,总能用最轻松的
语调用最刻薄的词,我的皮几乎被掀了开来,血淋淋。
他很爱和我通电话,见短信我不回,料我也不敢黑名单他,便总是打电话给我,好像我们
是在寒假时间可以不定期以电话聊天的关系。
‘让我来猜猜。’陈文言似乎在吃洋芋片,咖兹咖兹地,‘陈澈到现在洗澡都没办法关门
、也没办法搭电梯,跟这个有关系吧?’
我沉默了下来。回忆又被拉扯,扯出了斑驳的丑恶。
有一次体育课的时候,我因为扭伤而只能在旁边看。陈澈小时候有气喘,那时只有我和他
坐在场边,躲避球一来一往好不有趣,我看得心痒痒,老师却严厉禁止我上场。后来我才
知道那是因为某次我体育课受伤,父亲去学校大闹了一场。
我问陈澈:你喜欢躲避球吗?
他好像因为没办法带着姐姐的书上体育课而心不在焉,我问了两次他才摇头,这让我有点
生气。他不准无视我。
过来!我大声地喊。拉着他就往教学大楼跑。老师忙着注意场上的人,一点也没看见我们
,陈澈不情不愿,但力气不如我。
教学大楼的人很少,老师们也几乎待在一楼办公室,三楼只有校长室,我们可以在这里尽
情撒野。当然,大概只有我位此兴奋,陈澈依然面无表情,或许还有点厌烦。
我们来玩躲猫猫。我当鬼。你去躲起来。
陈澈不愿意,我很生气,挥舞著拳头,我深信这便能让人屈服,毕竟父亲一直是这样让我
、或者母亲屈服的,这一直很有用——陈澈小跑步离开,我警告他如果敢偷跑走,我一定
不会放过他,我会用最坏最坏的方式惩罚他。
我开始数,一——二——三——
其实数到十我就不耐烦了,但我想像著陈澈纤细的身材,和看起来很蠢的脸,只好多等了
两分钟。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夕阳让我别过头,好半晌才适应。
我来要抓你了!
我是鬼。我是怪物。我去抓陈澈了。
经过校长室的时候我放轻脚步,深怕惊扰到校长。校长室拐过去就是厕所,我看见没关好
的置物柜后便开始得意地笑,心想他果然很蠢。
求我我就让你出去!我故意高傲地说。
谁知道里面的人竟然不说话,我又说了一次,他才冷冷地说:让我出去。我这才知道,他
是故意留一缝的,陈澈这家伙只想赶快结束,无论手法多拙劣。
我气得尖叫,去厕所拿了一把拖把,将它卡在门前,陈澈似乎被我激怒,第一次用这么大
的声音喊:开门!
至今我仍旧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对这个过于成熟且冷淡的男孩这么执著。我记得我哭了,尖
叫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校长被我惊动了,循声找到我,一边安慰我,一边将我带走,
柜子里的人却没有出声求救。
但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细细回想却觉得,陈澈大概哭了,微弱压抑的啜泣声被我的惊天哭
号盖过。
陈澈似乎是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家,家长费了好大的功夫找人,就连我家也接到老师的电话
,但父亲很不耐烦地敷衍了,母亲悄悄问我知道吗?我心虚,什么也不敢说,整夜待在电
话旁,一直到老师通知大家陈澈回家了。
‘陈澈是湿著裤子回家的呢。’陈文言故意说得很慢,好像在凌迟我那样,‘手臂上有伤
,现在想想大概是撞门出来的吧?他很固执,绝对不会求救的。伯母问他,他也不说。’
我无话可说,好像很久没有流动过的血液突然开始澎湃。双颊发烫,脑袋则因为突如其来
的高温而一片混乱,张著嘴巴,我什么也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我想嚎啕大哭,但其实也没
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去回应陈文言给予我的残酷。
‘你真的好恶心。’陈文言说,不知道为什么压低声音。原因我很快就知道了,电话的另
一头传来不清楚的声音。
是一个低哑的女声。
陈文言的声音放大了些,‘伯母好。’
我马上挂了电话,扶著电线杆吐了出来。
一定就是陈澈的母亲。我一直吐到胃里什么也没有,胆汁让我更加反胃,干呕之中,我也
无暇顾及被我的呕吐物弄脏的小吃,咸酥鸡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
我并没有哭泣。我不能哭泣。我连哭泣的资格也不该被赋予。如果说我一直以来都消极地
等待降临地狱的蜘蛛丝,现在的我却连想也不愿意想,因为我知道,我不该拥有救赎,我
应当成为建构地狱的烂泥。
6.
当我双手空空地到达陈澈的朋友家时,他狠狠地揍了我一拳。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趁著陈澈
不在的时候揍我肚子时,他先是恐惧,随后竟然是无边无际的兴奋。说实在,第一次并不
痛,因为那时他还学不会让人痛苦的暴力。一直到现在,他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趴在
地上动弹不得了。
他的手,再也不会因为恐惧而颤抖,唯有兴奋。
我跌坐在地上,他骂我是废物。转头扔给我一本笔记本,正好打在我的脸上。他说:把这
个给陈澈。说完便关上门,隐约之间听见有人问他是谁,他只是撒谎:朋友。
我的一生中,似乎没有一位真正的“朋友”,我并不希望陈澈和我一样。

陈澈搬家之后,我们并没有在县里的国中碰见,大多数的小学同学都升到了同个公立国中
。一直到高中的时候,我为了逃避小学同学,硬是考到了这个县市的学校,意外地重新和
陈澈相遇。
小学毕业的时候陈澈就搬走了,大概是为了转换心情。国中毕业的时候我曾偷偷去过陈澈
的新家,透过脸书知道陈澈的国中后,我跟踪他回家的,像个变态也像个笨蛋。
我不能理解自己,但这就像是本能,我惧怕陈澈、恐惧小学的回忆。刚被排挤的时候我恨
过陈澈,但国中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从未真正忘记。我好像一直看着他,直到
摔入深渊。
讨厌变成恨,突然又淡了不少,多了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情绪,这让我的情绪更糟糕,亟需
一个逃离的出口。
现在想想,我会坚持到这所学校、这个县市,或许,也是因为这里有陈澈。原来我一直渴
望受到惩罚,来自陈澈的,疼痛是我现在唯一个希望。
陈澈家不在闹区,当我拐过小巷时,听见了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我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
陈澈,左手腕都是血,我张大了嘴巴,哭得几乎昏厥的女人跟上救护车。
手中的笔记本掉在地上,跟在后面的男人看起来好像随时能够崩溃大哭。陈文言看见我的
时候,脸色变了,不好的脸色忽然变得恶毒。
“是陈澈的朋友。”他用不大小的声音将我和男人、陈澈的父亲连结。
我的脚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概是我的脸色太难看,男人竟然没有多加质问,我糊里糊涂地就抓着笔记本,和他们一
起前往陈澈被送往的医院。
我不希望他死。
陈文言趁著陈澈父亲去弄东西的时候跟我说,陈澈姐姐去世前也被送进医院,被送去之前
就失血过多死了。他们原本以为,陈澈姐姐到远离家乡念书是因为排名,谁知道她是为了
躲避国中的霸凌,然而在新学校却撑不到一个学期就自杀了。
陈文言非常厉害,他挑了很尖锐的词,诸如“死亡”、“失血过多”等等,没有丝毫修饰
,眼底充满恶毒。即使他深知陈澈不想见到我,他依然要把我带到这个医院,企图让我被
庞大无边的“东西”压死。
我咬著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陈澈试图自杀已经很多次了,这次徒手扯开刚缝好的线,在幽闭的浴室里再度割腕。
我不敢和陈文言与陈澈的父亲一起进去,待在外面的时候陈澈的母亲却走了出来,红肿的
双眼看见寒假也穿着制服、拿着笔记本的我时,看起来很惊讶。
逃跑。我非常想逃跑。恐惧占满我的心。当她叫住我的时候,我差点跪在她面前。
是我害陈澈割腕的。我从来不知道无心的举动会成为这么远、这么深的痛苦,陈澈从来没
忘记过我对他的伤害。
“……我记得你。”
女人嘶哑的声音和说出来的话都让我脑袋一片空白。
当我以为我会被打的时候,女人竟然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她问,“你是陈澈小学的朋友,
对吗?”
她说了“朋友”。这个词烙印在我的身上,那是一个伤疤,她无意地揭开了我的痛处,温
柔地狠狠捻压。
“小学运动会的时候见过你。”
女人让我坐下,看起来很疲倦,谢谢我送笔记本来,陈澈已经没事了。她说,陈澈一直都
没什么朋友,国中的时候因为姐姐的事,有些微的自闭倾向和忧郁症,她一直很担心陈澈
的高中生活。
“没想到你们又上同一所高中,真有缘。”
我笑不出来,觉得胃酸又上来了,几乎快吐了。女人的温柔让我无地自容,有了以死谢罪
的心。
“从来没有人来家里找过陈澈,你是第一个。”
我摇了摇头,将笔记本还给女人就想走。这里让我压力很大。我一直想着陈澈的姐姐、被
我关在储藏室的陈澈,还有陈澈流血的左手。
女人慌张地对我说,“对不起,让你害怕了吧。”
我乞求她不要跟我道歉,我的声音比她还要嘶哑,眼泪却没有流下来,反而是女人见了我
这副模样,眼泪滑了下来,那是溃堤的泪水。
“请你……请你继续跟陈澈当朋友……好吗?”
女人的手很冷,好像是冰块,我恐惧陈澈成为比这冰冷的存在。
“陈澈他……他是好孩子……好孩子……”她开始自问,“明明是好孩子的……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天旋地转。
“他很安静……总是很担心姐姐……放学回家也不跟同学玩,只想着回家等姐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女人掩面哭泣。
“所以拜托你……请你……请你当他的好朋友……这孩子已经……已经……”
我知道的,陈澈已经到了极限。或许是下次,或许是下下次,差点是这次。他将会崩溃、
跨过那条界线,那条线之后,谁也没办法救他。陈澈的母亲很清楚,她无法拯救陈澈,他
已经被深渊吞没,被拉向不该深入的界线。
是我害的。是我成为了怪物,陈澈也因此被深渊吞噬。
“他很善良……他很温柔的……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陈澈的母亲一定问过很多次,无声的、有声的,从陈澈的姐姐到陈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失去一个孩子,无法再承受一次。
陈澈是如何在柜子里哭泣的呢?他多无助?在听见姐姐死亡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姊
姊去世一个月后,发现蚕宝宝被藏起来时,他还有所谓“愤怒”的心情吗?
我想是我亲手扼杀陈澈的喜怒哀乐。
陈澈的父亲出来抱住崩溃的女人,陈文言站在门口恶毒地看着我。我的眼睛盯着病房里苍
白的手臂,视线不受控制地延伸,直到看见纱布缠绕的手腕,隐约可以看见红。
我拔腿狂奔,一秒也无法多待。
7.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好奇——不、不是的,并不是这样。我不敢厚颜无耻地说那个词,最初
,大概,只是因为“喜欢”。这个词太过美好,让人恶心,连我都开始自我厌恶了起来。
陈澈太安静了,所以我拉着他,想和他玩,他不理我,我便生气,霸道地想让他听命于我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提线的木偶。
学爱的过程并不复杂,但珍贵而难得。我没有走完,陈澈也没有,我是拿剑的人,他是那
个没有铠甲和盾的人,他不是勇者,他是受害者。
我走错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蚕宝宝死了,是那个幼小的男孩,带着沈重庞大的情绪、是
恨,怒,哀,是绝望地亲手掐死的。
是小小的陈澈,亲手杀了所有人深爱的蚕宝宝。除了我的,但那是为了带给我更巨大、更
长远的痛苦,不是因为爱。我们不懂爱。不会爱。
小学的运动会我跑得很快,是大队接力的第一棒。陈澈往常都不能参加剧烈的活动,但他
这次却奋力地争取,因为体弱的关系,他只得到了两人三小的趣味竞赛资格,大队接力或
个人长短跑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么,谁要跟陈澈一组呢?”
没有人愿意。他跑得太慢,也不够灵活,个性的缘故,他也不受欢迎、没有朋友。我幸灾
乐祸地发现总是一副小大人的他,居然也会因为这样而羞耻地红了双颊,
暗暗笑了一下,我看见陈澈的抽屉还是摆着那本书,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竟然举手自愿
和他一起。
陈澈露出了比吃苦瓜还要难受的表情,不免得又被我的狐群狗友们打抱不平地骂:不要脸
、高姿态。他情愿去死也不愿意和我一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忍了下来。
第一次脚腕贴着脚腕的时候,我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欺负他,我们两个都沉默,我忽然觉得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一次我什么也没说,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些人期待的
冲突。
结束的时候我把上解开脚上的带子,僵硬著身体去大队接力和个人一百公尺短跑的练习,
陈澈却在旁边慢慢地跑步,他对趣味竞赛的执著到了我们不能理解的程度。有人大喊了一
声,陈澈被吓到便跌倒了,周遭的人都在笑,老师要陈澈别练习了,如果气喘发作那可就
糟了。
我发现过几次偷偷练习的陈澈。大多都是远远地看,我不知道怎么接近他,他认真的模样
太遥远,我没办法跟着其他人一起嘲笑他的汗水,白皙纤细的手臂都是伤口,手腕上还没
有裂开又被缝合的伤疤——他还是只是“那个陈澈”。
是我。
是我害的。
运动会那天,陈澈看起来很紧张,我们互相搭著肩膀,他绕过我的背,我不禁去看他,比
赛还没开始,他的鼻尖却已是汗水。
那并不是多精采的比赛,应该说,趣味竞赛就是一个过场,谁也不会认真是看,这只是不
需要认真的娱乐。但兴许是陈澈的认真影响了我,我跑得很认真,换作往年的我,我连参
加都不会参加。
我们一步步绕过旗帜,交棒给下一组。瞧,我们甚至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棒。最后我们得
了第四名,不好不坏,只赢了一半的班级,我却听见观众席里有着些微突兀的欢呼声。
陈澈自行解开带子让我很生气,但他的笑容却让我看傻了眼。这是我认识的小大人陈澈?
他笑开了嘴,双颊红通通的,张开手跑去,好像即将展翅,人群中有一个虚弱但笑得很漂
亮的女孩子,约莫国高中生的年纪,我想,那就是陈澈的姐姐。
如果蚕宝宝能活下来就好了。
如果陈澈能够得救就好了。
如果谁能给予陈澈救赎就好了。
陈澈的姐姐没有活下来,只留下了写着“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当心别成为
怪物,名为善恶的彼岸的书。
我没有在去接陈澈朋友的电话,他们根本不是陈澈的朋友,他们没有救陈澈。但我却无法
怪罪于任何人,因为我就是那个把他推入深渊的人。
他们说开学我就知道了,我将会死得很惨,承受所有比上学期还要可怕的报复。
这天不过是寒假中丝毫不特别的一天。我穿着制服,天气很冷,但台湾是个不下雪的国家
,我想我并不会让这件事显得过於戏剧化,这应当是安静且悄然无息。
我翻墙进入校园,摸走了被那群人藏在花圃的顶楼钥匙,悄悄地溜到顶楼,那里有他们无
聊捅开铁网造出来的洞,说著下次我跑腿再晚几秒,就要将我从这里扔下去。
我一直在想陈澈。想蚕宝宝。他的蚕宝宝。我的蚕宝宝。我们的蚕宝宝。
爱。老师说,我们必须学会爱,这样,我们方能从“怪物”变为“人类”。那嘎然而止的
学爱,是不是意味着我们都还只是“怪物”?
我是。陈澈是。我们都是。
我的脚跨过了栏杆,双腿依然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万分不解。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想了
很久,这个学校曾有过太多人因为升学压力自杀,我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没有人会知道我自杀的真正原因。我希望我成为陈澈的救赎,他太恨我,恨我恨得成为怪
物、坠入深渊也在所不惜。我是罪恶的,女人的误解、眼泪、绝望、崩溃,让我无法承受

陈澈。他的名字多好听,应该是那个清澈快乐的孩子,不该是那个亲手捏死蚕宝宝的、受
伤的孩子。
坠落的时候,我才想到,我还没有跟陈澈道歉,一次也没有。
我想和他说:我才是那个怪物,你没有错,我很抱歉。对不起。
8.
这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我却记得一直有个女孩,她飞得很高,比我还要高。一开始我听
不到她的声音,耳朵一直流出温热的液体,也嗅不见给我的玫瑰,鼻子都是血。在短暂丧
失听力和嗅觉后,我终于能和她说话了。
这里很好。她说。
身体的轻盈让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她又说:没有人会笑我。我发育太早的胸部、不像模特儿肚子、粗壮的手臂,和我脸上的
青春痘。
我说,是啊。
这里有很多花,很漂亮,我很喜欢这里。
这样啊。
她又说,那些人现在也活得快快乐乐,结婚生子,而我却死了。
我看着她,觉得她眉宇之间很熟悉。
她向我伸出手,却掐住我的脖子。
“你认为你能上得了天堂吗?”
我开始急速向下坠落,背后发麻,尖叫声卡在被她掐住的咽喉里,周遭的景物非常模糊,
我从云端坠落,速度快得我看不清朝楼下奔跑的少年。眼泪不停地流,却不忍去抓女孩的
手。
背后一痛,耳朵又开始发热,四肢不再轻盈,被重新拖进深渊,全身都痛得不行,双腿则
没了知觉。
疼痛残酷地蔓延时,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失去了意识,却逐渐想起跟我一起上救护车的陈撤的声音。他一直说:不要、不要。不
可以。不对。不是。不。不。不。不。气喘当时又发作了,急诊也有他一份。
我睡着的期间,一直都听见陈澈的声音。他说,你怎么可以像姐姐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自
杀。你怎么可以。
陈澈姐姐去世的时候也是寒假,过了好几个小时才被发现,送去医院前已经失血过多死了
。我想,那个在天堂的女孩子一定就是陈澈的姐姐,她送我美丽的花,她的身边总是有一
道彩虹。
她掐住我的喉咙,将我带回世界。
他们说,这座大楼太矮,下面有一个遮雨棚,幸运的是我没死成,不幸的是双腿都摔断了
。所幸没有伤到脊椎,但腿会有后遗症,我未来肯定无法成为大队接力的第一棒,也不会
是那个抢尽锋头的个人短跑冠军,大概连走路都会不方便。
睁开眼睛的时候,陈澈的脸在旁边,脸色苍白,看起来他才是刚死过的那个。我动了动嘴
唇,他倾身去按护士铃,我嗅见他身上的汗味,他惨白的脸上也布满汗珠。我的父母还没
赶来,陈澈的母亲却先到了,红着眼睛走到病床旁。
陈澈看着他的母亲,好像想说什么,我却一直喊他的名字,声音根本发不出来,但他却将
耳朵贴了过来。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不要变成怪物。不要。不要
医生进来了,我却一直看着陈澈。
最后,陈澈什么也没跟他的母亲说,一直到我的父母赶过来陈澈才离开。
那段时间简直一片混乱,我休学了一年,复健是最痛苦的,我却坚持要留在这个县市,父
母不敢刺激我,陈澈的父母则表示愿意照顾我,我原本想拒绝,但陈澈却一声不发地将我
的行李拿走。
我仿佛回到孩提时代,一步步地学走路,右脚、然后才是左脚,陈澈几乎都在我身边,偶
尔还会跷课。我们很少说话,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总是盯着我的脸。
黄昏的时候,我总是浑身酸痛,陈澈会推我去外面逛一圈,看一看火红的蜻蜓,嗅一嗅花
草。有时候我会喝一点贩卖机的牛奶,喝不完的时候陈澈会帮我喝掉,我们一直没有完整
的对话。
红黄的夕阳打在陈澈的身上,我则瞇起了眼,他想要换个地方,我却鼓起勇气去拍他的手
背,指末颤抖得连我都讶异。
“我看到她了。她很美。她在笑。”我说得很零碎,结巴,“有彩虹。有花。她很好。她
在天堂。”
陈澈愣了愣,理解到我在说什么之后,他捂住了脸,大手彻底遮住,肩膀一直在颤抖。我
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么做,也不清楚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很破碎。
我不会拒绝他,依言闭上。他宽厚的掌心随即摩挲着我的眼皮,我有点不安,那张手让我
看不见他的脸,我不愿他伤心,我想要拯救他,得到救赎的必须是他,不是我。
“我没有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陈澈说,声音哽咽,反复道,“我没有……我绝对…
…绝对不会……我……”
我想要点头,看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挣脱。
“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少年专有的嘶哑漫不经心地送走艳红的火团,明天依然会升起那被称之为希望的日,即使
不是每个人都抱持着这样的期待。
“所以……所以……”
我想抱住他,最后竟然只是圈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去摸皮革腕带,在那之下有着他最
深最痛的疤痕。我真希望我可以亲吻他,亲吻他的伤口,让他不再哭泣。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
“不是你。不是……”我慢慢地说,声音被风刮远,“陈澈,不是你。不是你……”
陈澈跪在轮椅之前,手已经无力地滑下,我却还是闭着眼睛。
“……澈……陈澈……”
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果然还是没有勇气对他说。
“我一直想这样和你说话……”
像一位朋友。或许我们还不是朋友。或许我还未发觉这份奇怪的感情似乎更适合被定义为
“ ”。
但是……
“陈澈……我想重新认识你,请问你愿意吗?”我伸出手,陈澈的掌心很烫,仿佛下定决
心。
我们都很迟疑,戒慎恐惧,但谁都没有停下来。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像是初次见面那样介绍自己,从幼稚园开始讲,然后是小学,这里我
停下来很多次,我说了蚕宝宝,他一直沉默,我说的不好,只希望他能听得懂。
“请你永远不要原谅我。”我说,“但你不是怪物。你不是。”
你是“可爱的”。你是值得被爱的。你不是怪物。
你不是。
他说得很慢,“你也不是。”
(完)
========
陈文言跟老师的故事在《变态》
作者: jessica86214 (莫柳)   2020-07-16 14:21:00
好沈重QAQ 但又好深刻,超级喜欢!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