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还是平常那样子,我和周稚河一块吃了晚餐,就到总图去。在七楼或六楼,找到两个相邻
的落地玻璃前的位子,他看他的书,我做我的题目。遇到想不通的,就问问他。我的视线
在他画图的手和他的脸上来来回回,他一面写公式,一面讲解。他花时间教我,我应该认
真,可是,听着听着,有些分心起来。明明没有不同,他还是他,我也是我,一样在这里
念书,可是所想所见的,仿佛完全不一样了。什么都是新的,连愉快都是新的。
我盯着周稚河的脸,也不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他,但以前有点作对的心理,别人说他
好看,知道是事实,就要故意找到不好的,眉毛太细,皮肤白,眼尾有点长,眼球太黑,
这样酸酸地想。可是,现在看着他,简直疑惑,以前我到底怎么会觉得他有缺点。
周稚河停下写字,朝我看来。他道:“这样了解吗?”
我道:“唔,应该了解。”
周稚河便说:“下个题目问的东西是一样的,你做一遍。”
我把讲义拖过来,照着他刚才教的导入公式,算了一半顿住。周稚河就说:“动量守恒,
所以,质点D乘上速率……”
他又从头说,我马上专心起来了。花了一个多小时,也只做完一页题目,我不禁叹气,道
:“物理好难。”
周稚河道:“和数学一样,你要先理解定理,才知道怎么导入计算。今天老师都教到了,
在黑板上写了重点,你抄了吗?”
今天的物理课,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发呆,就摇了摇头。我道:“我在想事情。”
周稚河一阵无言。我瞟了他一眼,道:“都怪你。”
周稚河仍然不语,他抿著嘴巴笑。
我哼了哼,就道:“你抄了吗?”
周稚河点头,他从书包里拿出另一本笔记簿,他翻开来。我凑上去看看,道:“真的有讲
到,唔,有这么多啊?”
周稚河便道:“你带回去抄。”
我道:“这样你怎么复习?礼拜三就要考了,我觉得我今天回去也抄不完。”
周稚河道:“那去影印好了。”
我呆住,影印?这么大方。当然他一点也不小气,之前他便常常借我抄他的笔记,他做的
笔记,根本一本补习班式重点汇整,初次向他借,主要口快,我知道的一般功课好的人都
不轻易借别人自己辛劳的成果,想不到他立刻给我,那时他说:“抄了又不一定会。”
现在他又道:“要不要?”
我立刻点头:“嗯。”
周稚河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看,道:“八点半了。”
我道:“这么快?”也没有看几页的书。以前都觉得熬时间。
周稚河看看我,道:“要走了吗?”
我想他大概就是要回去了,点了点头。已经出来上了一天课,又留在这里念书——他晚上
倒是没有怎样温习,时间全花在教我功课。我们就收拾走了。这才知道,四周几乎没人了
,往楼下走,看书的人也没有多少个。平常这时间是这样冷清吗?我感到毫无印象。我踩
下最后一阶,站着回过头去。
周稚河就在后面,他目光微低,抬手扯了扯挂在脖子上的耳机线。最近的一次,好像这样
的画面发生在上周三晚上。我以为我不记得,这么小的事。记得的比我以为的更多,他穿
的上衣是他自己的,不是班服,黑色的,在背后有个头像图案,我对他说衣服好看。
周稚河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
我瞧了瞧他,摇摇头。又想笑,也就笑了。我往前走。他跟了上来,在旁边看了看我,道
:“干嘛?”
我道:“没干嘛。”
不是笑话,可是他隐隐笑了。我有些心痒痒的,又有点扭捏。我道:“笑什么?”
周稚河说:“看什么?”
我撇开目光,走了两步,道:“哪有。”
周稚河推开前面的玻璃门出去,又扣著门把,等我出来。我们同时踏上手扶梯,我不注意
碰到他的手,他的手指一动,我已经吓了一跳,连忙两手都摆在身体前面。我偷偷看他,
他两眼都看着前面。
到底下了,周稚河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往前走,不是因为尴尬。他在后面走着,默默不
语。广场空旷,风大,十二月了,就算在南部也有点冷了。我把外套的衣领拉高,想了想
回头。路灯的光微微地照在他身上,他看了过来,面部安静,走近过来。
我开口道:“去影印吗?”
周稚河道:“好。”
在对面茉莉书局前的大楼就有一间全家便利商店。我们便去那里,周稚河只印了两三页,
我有些疑惑。他印完了,他把他的笔记簿递来:“你带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什么?”
周稚河另一手扬了一扬那几页影印的纸,道:“我看这几页就够了,你带回去慢慢抄。”
我看看他,才接了过来,说:“那我真的慢慢抄了。”
周稚河点头。他去付钱,我把笔记簿收进书包。又到了外面,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车子
也很少了。他往我看来,我忍不住紧张。他像是察觉,欲言又止。我等了一会儿,他只道
:“那回去了?”
我道:“好。”
走着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经过大远百,我看了一眼。今天我们并没有在里面吃饭,当
时我很想吃乌龙面,周稚河也没有反对,就去了丸龟。上了捷运后,我道:“那个,我把
书放在你的抽屉。”
周稚河像是一怔,才道:“嗯,我看到了。”
现在我又想起来,不禁就埋怨:“那天你怎么就跑了?”
周稚河这时候仿佛听不懂了,他歪了歪头:“有吗?”
我无语。一会儿道:“我还没看完,礼拜天记得拿给我。”
过了一下子,周稚河道:“一定要礼拜天吗?”
我愣了一愣,道:“我们不是说好礼拜天吗?”
周稚河道:“你也带到学校去了。”
我哑然,支支吾吾地:“我,我是因为……”
周稚河道:“不等礼拜天了,礼拜六就出来吧。”
我就道:“为什么?你想逛街?”
周稚河扯了扯嘴角,道:“对,我想找人陪我逛街。”
我刚要调侃,和他对上了视线,便吞了回去,突然,我才领悟过来。霎时脸上一阵热痒痒
的。我道:“噢,那,那我当然陪你啊。”
周稚河道:“吴梓文。”
我心跳快了一下,道:“干什么?”
周稚河看着我一会儿,也不说话。我道:“到底干嘛?”
周稚河道:“我看你到底是不是笨蛋。”
我顿住,就瞪了他一眼,他倒是笑了。车内广播响起来,我到站了。我道:“再见!”
周稚河道:“嗯,再见。”
这在我们之间也已经不知道发生多少次的寻常画面。我看着周稚河,笑道:“周稚河,明
天早上见。”
周稚河便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