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这时黄幼萱仿佛才尴尬起来。她默默不语,瞧了我一眼,转身出去。
我站了一下子,听见上课铃响了,才回过了神,急忙跑了。教室内大家都在说话,叽叽喳
喳的,公民老师还没来,我从后门进去。班代自顾自看书,根本不注意旁边的状况。我在
位子上坐下,旁边林毓涵瞥了一眼,又继续玩她的手机。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打开书
本。可是心跳仍旧很快,思绪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我眼光往前一掠,停在黄幼萱身上,她在她的位子上,斜背对着。看起来还是平常的样子
,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也不知道周稚河会不会听见了我和黄幼萱的对话。听见又怎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会
开我玩笑,当时那么窘。
老师总算来了。整节课我都在发呆,手撑著头,老师讲课的声音简直催眠。后来把头贴著
手臂,真是差点睡着。下了课,就放学了,班上吵吵嚷嚷的,一个个都在收拾,我背起书
包,站起来侧过去,正好看见周稚河提著书包站起身。他背起来,仿佛要往我这头看来。
我别开了眼,走出座位。
今天曹凌隽和赵玮博他们几人和隔壁班打球,中午那时,班上一些人说好放学后要去看比
赛,尤其几个女生,包括黄幼萱,当然罗雅莉也要去。我完全忘掉这件事,经过篮球场,
停也不停,还是王俊为把我叫住。
“吴梓文你去哪里?你不看比赛?”
我怔怔地转头,道:“什么比赛?”
王俊为道:“篮球啊,你怎么了?忘了?”
我干巴巴的笑,才走了回去。比赛也就那样子,刚刚开始,我已觉得无聊,就告诉王俊为
:“我好累,我回去了。”
也不等他说什么,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我不禁往四周看看,平常和周稚河在一块的吕正
奇和林宗仪都在这里,他倒没来。想不到,上了校车碰到了。他站在里面,戴着那副有线
的耳机。他微微侧过头,就看到我了。我顿了一下,也不可能走掉,便过去了。他没有说
话,看着外面。
我宁可他直接提起下午在音乐教室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突然要这样侷促起来。
我瞥了瞥他,道:“你,你怎么自己走了?”
周稚河毫无反应。校车开了,有些摇摇晃晃。他扶著座位旁的栏杆,仿佛很专心地看着窗
外的风景。我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才看来。我道:“你怎么没去看比赛?”
周稚河拿下靠近我这一侧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他道:“什么?”
我只好再说了一次。他就道:“不想看。”
我一时接不了话。
周稚河看来一眼,道:“你怎么也不看?”
我道:“有点无聊。”
周稚河便又无声了。
我看他没有把耳机戴回去,顿了顿,就低低地说:“下午那时候,我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可能你听到了,你,你不要误会,我们——她,我,唔,我们不是在说那个。”
要讲出告白两字,就觉得窘。黄幼萱确实也没有明白说出什么来,她只是问了个问题。我
才想到的,也或许周稚河误会他撞见我被告白的情形,大概他也觉得尴尬,所以不好意思
说起来。
周稚河听了,道:“嗯。”
我看他一眼,道:“你,你明白吗?”
周稚河点头:“嗯。”
我并不觉得他明白。又道:“就是,不是你想得那样。真的没什么。”
周稚河道:“嗯。”
我也只好当作他真的听懂了。可是,后面也并没有交谈。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
道我自己应该怎样想。浑浑噩噩似的。我和他之间好像又不熟悉了。我希望他跟我说说话
,当然我可以主动开口,可是,突然觉得有种别扭。
校车开到了捷运站。大家都下车了,我们也下去,周稚河走得不快,我也慢慢地,在他后
面跟着,隔得不远。通过闸道,月台上正好有车,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好像都非要搭上去
不可。车门关闭的警示音响起,他像是瞥了我一眼,还是上去,又侧过身,挪出一个位子
,我连忙站过去,肩贴著肩。门关了,我和他靠着门边,四周都是人的热气,完全没有可
以让手搭住的地方。
列车动了起来,我没有站稳,摇晃几下,幸好周稚河拉住我的手,不然就要往后摔倒了。
我尴尬地道谢,他不作声。我看看他,又垂下目光,他并没有松开我的手。他的手温度有
些高,贴着我的手臂,那里也仿佛热了起来。我又去看他,他也看了过来,便松开了,但
马上握在我的手背上。我动了一下,他就握紧了。我有些僵住,对上他的目光,一时脸上
便热烘烘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被他看透了,心里有种羞耻似的。
这种时候,根本也想不了旁边会不会有人看见。
我只觉得心跳快了起来,马上掉过头,面对着门。突然听见周稚河低声道:“你没有喜欢
的女生吗?”
我吓了一跳,转头又看着他。那时候他真的听到了。
周稚河和我对视,安静不语。
隐隐听见广播声,其实刚才已经广播了好几遍——车门开了,到站了。周稚河拉着我一块
走出去。我呆呆地跟着他,完全忘记要他放开。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么多人,也有学生
,竟然没人觉得我们奇怪。走到另一线的月台上了,我搭的车正好停靠过来,我霎时挣脱
了一下。
周稚河便松开手,他看着我。
我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跑上了车。
就算回到家一天了,我也感到无法冷静。
当天晚上,根本也念不下书。我坐在书桌前,拿着手机,反复打开通讯软件,看着周稚河
的名字,半天也没有传出一句话。我想要问他为什么?可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迷惑,可
是,我似乎应该要知道才对。他来问我的话,我要说什么?我也不敢想他可能问些什么。
最后也没有传出任何讯息。
也根本不可能和别人说。家人也不行。这样的事。
后来母亲进来收拾我换下的衣物,看我在发呆,道:“这么没精神,赶快去睡了,明天再
念。”
我想想也是,就去睡了。然而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闭上眼睛,烦恼仿佛更多。我开
了台灯,拿了手机,窝在被子里玩游戏,后来玩累了,眼皮撑不住了,便昏睡过去。
今天礼拜六,不用上学,不必补习,就算在床上躺一天,也完全可以,但是我一点点也放
松不下来,什么都不做,就要想起事情。又想不了。干脆忙起来,也无法专注,不知不觉
就恍惚起来。
下午父母亲问我要不要出门。接下来很快就要期末考,应该趁著这时候出去玩,他们提议
去逛街,晚餐就在外面吃。本来我不想去,看他们兴致很好,也就去了。父亲开着车,一
面和母亲商量到哪里的百货公司,母亲想到汉神巨蛋那里。我听见了,不禁紧张,简直想
反对。周稚河住在那附近。
哪有可能这样巧?我冷静下来。百货公司非常宽广,假日人又多,想要仔细看看有没有熟
人,根本非常困难。当然也没有遇到。我随着父母亲走来走去,晚餐也在这里面的餐厅吃
了。
母亲买了喜欢的东西,非常高兴,她问我:“等一下要不要看鞋子?”
要是平常,我马上点头了。她看看我,道:“今天出来不高兴吗?怎么一直没精神的样子
?”
父亲看来,笑道:“还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心里吓了一跳,还是坐好了道:“没有!”
父亲和母亲又笑了笑,也没有追究了。母亲只又道:“对了,明天还要补习吧,晚餐一样
在外面吃吗?”
我点了点头,马上一顿。差点忘记了,礼拜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周稚河。不然不要去
,随便找个借口,周稚河应该不会生气。或者直接不去,他不能生气,他害我这样苦恼。
反正书在他那里,我先不看也不要紧。
隔天去补习,整天我都在犹豫去不去。下课了,我搭上捷运,到了中央公园站,在关门警
示音的催促下下了车。我出了站,看了时间,快五点半了。如果我不下车,坐去三多商圈
,上了楼,也就差不多五点半。我站在路口,就过了马路,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
我不禁停下来,拿出手机看看。
我跑回捷运站,坐到了三多商圈。
进了大远百,我没有在一楼电梯口遇到周稚河。已经过了五点半,如果他来了,大概在楼
上了。我坐了电梯上去,心里一阵阵忐忑,到达十一楼,急忙往大户屋那头过去。
周稚河站在店门口的一侧,他微低着头,拿了手机看着。我一走过去,他马上看了过来,
表情倒没有变化。我默默和他对看着。他先开了口:“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不说话。
周稚河道:“吃饭吧,我好饿。”就转身走了进去。
服务生把我们带去了玻璃窗前的两人座。除了第一次来,通常我们都被带到转角的四人卡
座。这里的桌子隔得很近,旁边的人说什么,简直一清二楚。我在对着玻璃窗的椅子坐下
来,看了看对面的周稚河。
周稚河直接点了餐。我总是吃一样的东西,也没有犹豫。食物很快来了,我们也就吃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吃了差不多,周稚河便把书给了我。
我提了过来。其实也可以走了,但是,感到动不了。我看看他,侷促地道:“你,你前面
几点到的?”
周稚河道:“五点半吧。”
我道:“我没来,你怎么不打电话?”
周稚河看着我:“你不是来了吗?”
我一时愣住了。
周稚河目光微低,他忽道:“我要说一件事,也许你知道,一年级的时候,有人说我是同
性恋。”
我有些吓一跳,连忙看了看左右,旁边的人仍旧自顾自说著话,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过来
。我忙道:“等一下,这里不太……”
周稚河看了过来,他道:“是真的。”
我呆了一下,就看着他。
周稚河继续说:“不是造谣,说的人看到了我和国中的同学,我们什么也没做,可能他有
点怀疑,就说出去。帮我的人是社团的学姐,我们本来就认识,我们是邻居,她一直知道
我不喜欢女生,造谣的人的哥哥和她同班,和她交情很好,所以她主动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
他像是说完了,无声了一下子。我觉得我应该开口,就道:“那,那现在她在哪里?”
周稚河道:“在台北读书。”
我一愣,道:“不在中山吗?”
周稚河看着我,道:“不是。”
我默默地点头,垂下了目光。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到他说话:“走了吗?”
我抬起眼来:“噢。”
周稚河站起来,我也连忙起身。付钱离开了,当然不可能不一起搭电梯下楼,偏偏电梯里
的人也一样不少。我和他站得很近,感到一些紧张。他像是毫无所觉,只看着前面。上了
捷运,我们也没有交谈。他告诉我的事,可算是祕密,我是应该有点表示的,可是,所有
的思考仿佛堵住了。他又沉默下来,我越加不知所措。如果他再开口,也许我会知道怎么
做。
我便回到家了。父母亲都在客厅看电视,我打过招呼,就回了房间。我把东西全都丢在一
边,往床上一躺。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多久,母亲来敲门,催促我洗澡,我才爬
起来。
我踩到了一个袋子,里面是那本红楼梦下册。我连忙捡起来,取了出来,幸好书没有被我
踩出折痕。我翻开来,就看见一张纸条。是周稚河的笔迹,他写着:你没有喜欢的女生,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