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张毅柏毫无留念地度过了在嵚崎国中的最后一天,毕业典礼落幕。
就读嵚崎国中的全是富家子弟,连致昱国中那般的奖学金学生都没有。每个学生背后
都有其雄厚的家族势力,而各家族势力之间难免摩擦产生嫌隙。好在嵚崎国中校规严
谨,同学们不会将仇怨带到学校。即使大人们在成年的世界里争得你死我活,残酷舞
台也不会搬到嵚崎内,同学们相处之间都挺和平的。张毅柏时常破病请假,并且在班
上通常独来独往,唯一交好的竟然是中产阶级的柳芷芸,却也没被人排挤说闲话。
相较之下,致昱国中的情况就复杂很多,而且竞争激烈。如果说嵚崎是淡水池塘,那
致昱就是咸水深海,霸王级的大鱼们互相撕咬啮嚼,食物链虬结盘屈。虽然张毅柏知
道不要以偏概全,但在他的印象里,就读致昱的人,似乎都是厉害的狠角色——例如
安娴芮,又比如他弟弟张益云。
育成高中新生开学日,张毅柏满怀期待,刻意让司机将车子停远一点,低调地走向育
成校门口,却在校门口界线之外迎来首次就读非贵族学校的震撼教育。
育成高中川堂靠近玄关的区域是一排排的学生置物柜,无法容纳所有新生分班表,因
此校方将分班表摆在川堂玄关和校门口之间的人车通道,以至于现在校门口挤得水泄
不通。
学生们赶着查看自己的名字落在哪个班级,人人像力争上游的鱼群,拼命挤到分班表
前面。在这个地方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想游到另一个地方查找,但马上和其他游来的
鱼撞车,所有人方向打架。
张毅柏站在校门口外看着里头挤沙丁鱼的场面,有点傻眼也有点畏惧。想等着人少一
些再去看,可是等了几分钟,人却是愈来愈往外漫,甚至要漫出人行道,往上班尖峰
时刻的大马路涌去。警卫们、教官们和学生纠察队紧急出来指挥交通、疏导人群,人
散了一点,但情况还是很混乱。
张毅柏完全没想到育成的学生人数居然这么多。不过看那新生分班表少说二十几张,
每张纸布满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字,假设一张纸八十人,那二十张纸就有一千六百人—
—这还是低估的情况之下……回想自己以前读过的贵族学校,一个年级顶多五个班,
每个班不超过二十人。真是差太多了!
张毅柏又等了一会儿,却不进反退,内心有点挣扎。正想要挤身投入战场时,忽然一
个身影从他面前的人群里蹿出来,对他开心笑:“小毅!”
张毅柏愣了一下,盯着对方没有戴眼镜而有点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孔,讶异道:“
你的眼镜?”
柳芷芸站在张毅柏面前,有点害羞地笑笑,“我改戴隐形眼镜。”然后拨拨自己稍微
被挤乱的秀发,“还、还可以吧?眼镜戴久了,我有点不习惯!”
张毅柏露出温煦的笑容,由衷地道:“很漂亮。”
柳芷芸驱散内心的踌躇,甜甜一笑,“谢谢!”
“不过,你怎么突然改戴隐形眼镜?”
“小芮建议的,他说我戴隐形眼镜会很好看,我就试了一下。”柳芷芸心情好得不得
了,整个人容光焕发,漂亮得像是一只春天的精灵。
柳芷芸拉着张毅柏的手臂,两人努力挤进相对人少的川堂,一路上不少人对柳芷芸行
注目礼,无论男女都一脸惊艳。
张毅柏有点意外安娴芮居然会建议柳芷芸拿掉遮掩美貌的眼镜。坦白说,他以为以安
娴芮的个性,会是选择把柳芷芸藏起来。
张毅柏思绪飞远,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跟柳芷芸站在一道置物柜墙前面。
柳芷芸抬手指向上方斜对角的其中一个置物柜,“那是你的。”然后手垂下去指向另
一个方向,“这是我的。”两个人的置物柜只隔了一列。
距离这么近……“我们同班?”
“嗯!”柳芷芸相当亢奋,“我们又同班,太好了!”愉悦的双眼里充斥着快乐的光
辉。
张毅柏同样感到开心。
虽然育成高中的数理资优班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无论怎么分都只会是隔壁邻居,但
能够延续国中三年同班的缘分,也是蛮好的。
置物柜是铁制的白色内务柜,由于育成学生人多,所以每一格空间约莫学校课桌抽屉
大小,可以放教科书和一些杂物,但最主要是放体育课才要换穿的运动鞋——育成校
方规定学生上下学都必须穿着制服和皮鞋进出校门。
两人把校方事前通知要带的锁拿出来,然后锁到自己的置物柜上——校方没有给置物
柜统一配锁,每个学生在新生开学当周就必须自己带锁来锁柜子。
大部分的学生都是选择密码锁,不过张毅柏和柳芷芸不约而同带了指纹辨识挂锁——
张毅柏的是单色蓝紫,柳芷芸则是金色花纹的淡粉色。
“你知道吗?虽然升年级会换柜子,但是锁会一直用到毕业那天,所以听说育成有个
传统是毕业当天如果跟心仪对象告白然后拿到他的锁,就代表两人是互相喜欢的。跟
第二颗钮扣的意思很像,不过育成的锁好像更有意义,因为锁有‘把两个人锁在一起
’的涵义。”
张毅柏失笑,心想果然是女生,比较会注意这种事情。
“如果到时我也有那样的对象就好了。”柳芷芸语带期盼。
张毅柏微笑,“你应该不必等到毕业那天就会找到交往对象吧。”
柳芷芸害羞一笑,但表情随即垮下去。“我不知道欸,我爸妈会同意让我高中就交男
朋友吗……”
如果柳芷芸交男朋友……张毅柏脑中自动浮现安娴芮抓狂的脸。
新生们陆续找到自己的所属班级而齐聚在操场。张毅柏和柳芷芸一起站在数理一年一
班的队伍里,频频抬头观望,在人海里寻找杜军驰的身影,可是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
到。
张毅柏有点失望,心想自己要不要回分班表找杜军驰的名字,起码知道杜军驰在哪一
班。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眼角余光瞄见一颗颜色闪瞎人的脑袋瓜从川堂迅速走出来,
三步并一步地跳下短阶。
张毅柏顿了一下,目光急忙完全转过去,就看见杜军驰顶着一头金色头发,两边剃短
的常春藤发型,浏海及上方发丝犹如鸟类张开的羽翼向右斜切,也像野兽撩开的硬爪
一样,闪耀着折射的光泽,整个人狂野不羁,非常招摇地走进操场。
张毅柏震惊了。
他无数次想像高中新生开学日遇见杜军驰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但就是没想到这一出!
张毅柏虽然知道那种发型,可是从没见过身边哪个人剪过——那样的发型对于规行矩
步的张家来说太过狂放,而在奉行铁的纪律的张叙仁眼中,更是不入流的玩意——不
过张毅柏对于那样的发型并非接受不能,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杜军驰。
张毅柏对于杜军驰的印象,绝大部分一直停留在两人初次见面的晚宴及第二次的艺廊
花园上,杜军驰是那样的高雅尊贵,犹如一只披着夜色的豹,神秘深邃、优雅矫健。
就算是百货公司遇见的那一次,也仍然无法抹灭与撼动杜军驰在张毅柏心中所留下的
孤高俊雅形象——仿佛夜空高挂的凝月,遗世孤立。
可是如今这颗月亮突然掉进黄色的油漆桶里,成了一颗软趴趴的蛋黄。而那头夜豹,
也突然摇身一变成为斑点鬣狗。这强大的落差与反差感,令张毅柏一时有点幻灭,整
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般僵直伫立。
再仔细看杜军驰的穿着——因为校服还没发下来,所以大家都是穿国中制服,但是杜
军驰虽然的确穿着制服,却是把白色衬衫当成外套,里面套了一件红色T恤,脖子上
挂了一条金项链。裤子不是学生裤,而是微垮的牛仔裤,好在没垮到把内裤直接露出
来,不然张毅柏可能会当场昏倒。
杜军驰在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国三下学期还很正常的不是吗!
张毅柏内心崩溃,无法接受现实。
进到班级教室以后,张毅柏传讯息让南宗调查杜军驰这阵子的情况。放学回到家,就
收到南宗递来的详细报告和一叠杜军驰的照片。张毅柏把杜军驰的照片摊开来看,双
手抓着桌沿打颤,嘴角抽搐。“这、这是什么——!”
其实南宗手下的人从未断过对杜军驰的追踪,但因为张毅柏从国三下学期开始,尤其
是百货公司那天见到杜军驰和女朋友约会以后,他就有意减少打探杜军驰的私生活,
觉得杜军驰有自己的人生,他一直调查人家也不好,因此不再主动跟南宗要杜军驰的
消息,所以消息就一直没有递交上来——除非是像是围堵、绑架那类会危及杜军驰性
命的事情。而这叠照片,就是过去张毅柏疏忽的那段时期,杜军驰每天的模样。
杜军驰就宛如色票本,每一张照片的杜军驰居然都是不同的发色!黄的、红的、蓝的
、绿的——甚至还有彩色的!比一只彩色鹦鹉还要缤纷!
张毅柏盯着这些照片,脸色也狰狞得很缤纷。
除此之外,那令人崩溃的穿衣品味也是一件很让人纳闷的事情。
可是按照调查报告,杜军驰既没去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接触什么奇怪的人,所以他
的发型和穿着,竟然都是自发性改变的吗?
到底为什么——!
张毅柏在心底呐喊,溃败地倒坐在皮椅上,气得直哆嗦。南宗在一旁怕张毅柏气喘发
作,还出去跟佣人拿气喘药回来给张毅柏。
张毅柏摇头摆摆手,努力静下心来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和思绪。他已经很久没有气喘
了,但现在被杜军驰这一气,似乎真的要整个人牙起来。
他一方面气著,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必反应这么大。就像先前想的那般,这是杜军
驰自己的人生,只要别去做坏事,杜军驰想怎么活都行。他就只是一个金钱赞助者,
提供杜军驰念书念到大学毕业,杜军驰的人生与他无关。
没错,他们两个人必须无关,必须拉开距离。
张毅柏不自觉抬手触碰曾被张叙仁打过耳光的左脸颊。肿痛早已消除,但是那记耳光
在张毅柏心里留下深深的五指印,无时无刻提醒张毅柏他必须选择站定的立场——犹
如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底下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脱困、身不由己。
张毅柏气恼,压抑内心的酸涩和不甘,不自觉将拿在手里的照片捏成皱巴巴的。直到
他冷静下来,赶紧将那张照片放在桌面并用双手压平。
照片恰好是杜军驰染成彩色鹦鹉的那张,张毅柏盯着照片里的人,内心复杂又纠结。
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插手,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再说染发伤身,他还真
有点担忧杜军驰日后会变成少年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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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重要的后话小剧场~
几天之后,杜军驰收到先生送来的一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天然染发剂和
一封劝他少染发否则会少年秃的亲笔信。
杜军驰:…………
说会秃,但又送染发剂过来,是在为他着想,还是在嘲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