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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李珍基就带着李泰民出门了。
出门之前当然是有约法三章的,李泰民要跟着他,不能超过三步远;虽然车是他们的
车,但今天的置物箱不能开。他说什么都要听,包括扔下他逃走,不答应就取消这次郊游
。
李泰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虽然也觉得好像有点危险,但仍是跟着这个哥哥出门去了
。
一路上当然还是有很多问题的,像是李珍基有做过保镳啊?(嗯……当作打工做过几
次)李珍基不怕自家的妈妈吗?(我尊敬她,李珍基油滑地说)今天要看的是什么样的机
械啊?(可以帮你修鹦鹉的那种)。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郊外的一个小型制作所;铁门是关上的,看起来没人在。
李珍基下了车,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熙俊哥,我温流,李泰民只听见李珍基这么说,铁
门就慢慢开了。
对李泰民来说,走进这个制作所,就像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制作所没有所谓的接待区,栅门开了进去就是仓储区,堆了几台等着要出货的机
器。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好相处的前辈像是没有察觉他有多好奇,只是一路把他们带进作业
区。几个孩子正在调整几台机器,看见这个前辈进来了,也就是点点头。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铸造炉、车床、小型切割机、抛光机……你看一下,试试
手,可以了我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这个前辈说,李珍基则点点头,让他乖乖在旁边待着,就先去看了铸造炉,前辈也陪
著在旁边讨论;他站久了觉得无聊,就干脆到处走走看看。
距离他最近的机器,就是抛光机。一个年轻人正在换上新的绒芯棒,拿着样品测试机
器的运作情况。李泰民走过去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年轻人看着他确实是很好奇的,也对他
友善地笑了笑。
“等一下你测试完,我可以摸摸看吗?”
钟铉哥说的,要有礼貌,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说话也很客气。这个年轻人转头问了一
下前辈,前辈又看了李珍基一眼。
“摸应该没关系吧。”李珍基那时正在看着镕铸炉的状况(这样就可以重新整理那个
摆饰与祖母绿的衔接处了)便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年轻人把机器停下来,让李泰民摸了一下外壳。看着李泰民心满意足地缩回手,他也
就继续测试机器。
但就在这个时候──机器不会动了。
“咦?”年轻人又把机器关掉,重新开机一次,偏偏机器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刚刚碰什么地方啊?”年轻人显然是有点傻眼,只好问了这个问题,李泰民
则一脸无辜地指了指外壳,我只摸了一下这里,其他我哪里都没碰。
年轻人看着没办法,只好去请了前辈过来。李珍基则还待在铸造炉旁边,一直到测试
完成,他才抬起头。
“熙俊哥?”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原定明天可以带走的抛光机,此时则已经被拆
成几个大的部位,他尊敬的前辈正带着几个孩子进行细部检查。没事,这个前辈说,眼睛
盯着显然没有问题的零件,明天还是给你送过去,他说,抛光机大概后天吧,我检查一下
。
李珍基并没有想得很多,只是打过招呼后就去看车床;李泰民则跟了过来,看着他从
另一个年轻人手上取过样品,固定在车床上。李珍基很快地确认过几个自己要求的特殊功
能都加上去了,才点点头。
李泰民则看着他实际测试的一连串动作,只觉得羡慕──捡回来的这位哥哥,看起来
真的很厉害,他一边想,一边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摸车床的外壳。
李珍基其实觉得没什么。但直觉警告他,似乎不要让李泰民摸到比较好。
“机器热度还没退,先别摸。”他低下头,随意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其实应该不
要紧,他自己是这样想的)李泰民则喔了一声,乖乖缩回手。
确认这几台机器,花了李珍基将近三个小时。其间他只交代李泰民,别走到制作所外
头去。
“要去外头的话叫我一下。”
他是这么说的,李泰民也很乖觉,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听这个作业间所有的人说话
。
听起来,这里的人都是认识李珍基的;年轻的大多喊他哥,前辈则叫他:温流。
温流啊。
哥叫我?
那里,你确定不回去了?
……回去哪里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人很平静。我哪有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他是这么说的。
你能够下定决心就最好,那个前辈说,按你的技术,早就不用在那里拚搏讨生活啦。
这个哥哥没接话,只是试着切割机。这位前辈也并不生气,只是接着叨叨絮絮,之前
听说你要去国外,我还想不是非得走那一行不可吧?现在这样我看就很好。偶尔你说有点
什么,对了,在元提过那边的李家,就打发打发时间,活动活动筋骨,这不就成了?你能
给人卖命一辈子吗?
不是那么回事。听见提到他的事,这个哥哥才抬起头,今天跟我来的就是李家的公子
。你说刚刚那一位?前辈像是很惊讶的,我听说手上功夫不错,还以为年纪要再大点。
够大了。珍基哥又低下头,哥别说这个。
其实就说一说有什么关系?李泰民装出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一边想。家里的事情他
早就学会跳过不去想,但前辈正夸他呢,难道,就不能多夸几句吗?
约好送货时间,李珍基就准备要带小孩回去。李泰民多少觉得这个放风有点太短,不
过想着他钟铉哥肯定担心的,也就没多说什么。这位前辈一路送他们到门口,途中看了一
封短信,便停下脚步。
“温流啊。”文熙俊说,在元说外头有几台车绕来绕去的,是挺烦人,要不要派几个
孩子送你一段?这个前辈说得很随意,看着李泰民隐隐有些紧绷起来,还能笑着逗他说,
或是我让孩子们送你们回去算了,也不差那一点路。
“哥这不是开玩笑?”李珍基笑着说,很难得地带着点温情。带着他回去哪用得上哥
的人手,等李家老太太亲自到,我再跟哥开口吧。
“有需要就打个电话给我,你在元哥还忙着,说是下回再去看你钓鱼。”
并没有花很多口舌说服什么的,文熙俊只点点头,就把他们送出门外;李泰民则努力
捏著自己的嘴,到了车上才一口气爆炸出一百个问题。
刚刚那个人是谁?他很厉害吗?他看起来不怕我妈妈,他为什么不怕我妈妈?楼上还
有一位哥哥对吗?你也认识他吗?
李珍基则一边开车,一边注意周围的动态;刚刚那位哥?一边他也听着李泰民提问,
他是那家制造所的老板,是最好的。要在二十年前……李珍基看着后照镜,把现在的三个
你綑在一起,身手就有他那么好。
喔,那难怪不怕我妈妈。李泰民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当然也注意到了李珍基的动作
,你可以吗?他有些紧张地问,如果真的没办法……我找我哥哥来。
李珍基则没有理会李泰民,只是从置物箱里拿出已经装好消音器的HKP7与备用的弹匣
。他很干脆地把车子开入暗巷,后头就有两台车堵在巷口,几个人下车来,都是熟悉的老
面孔。
李泰民瞬间紧绷起来。
“你别下车。”李珍基则只是简单交代一下,就开了车门。李泰民挣扎了几秒要不要
听话──不然先看看好了?他盯着后照镜,看着李珍基毫不迟疑地对着他家里的保全开枪
;应该是有手下留情,他想,看上去是对着手脚打。
二十分钟后,李珍基才回到车上。他把枪放回置物柜(空气中有一些细微的火药味,
李泰民确认自己闻到了)并没有多讲什么。只是发动车子,安安稳稳地,把李泰民带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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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李珍基又处理了几拨人。
他并不取人命,只是对准手脚打。金钟铉当然心里有数,要是从前的李珍基(虽然他
不认识)但应该就没有这么仁慈了。
到底是要说,这家伙为了他们的忙内开杀戒呢,还是要说,为了他们的忙内积德行善
?金钟铉想着想着就有些头痛起来。
“钟铉哥早!我去珍基哥那里!”
坐在桌边喝咖啡,一边看着自家忙内一头冲进来,抓了三明治就往外跑,金钟铉转过
头,问著自家的那一位:
“你说泰民坐得住吗?”
金起范则看着手机,头也没抬的。
“当然坐不住。”他淡淡地说,但还是挺好。
“小孩子,还是要有点作业做才行。”
*
李泰民当然不晓得哥哥们的结论,不过这个捡回来的哥哥还真的满有趣啊,他是这么
想的。
他在工房里有一张椅子,他只要坐在哪里,想干嘛想说什么都可以。原来他还觉得坐
在这张椅子上很无聊,但连续让两个工具机故障后,他就只好乖乖坐在这张位在梁柱下的
椅子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李珍基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是他单方面的自问自答比较多。快快慢慢,总之是个自得其乐。
所以鹦鹉可以修好吗?(可以)我可以过去看你怎么弄吗?(你坐在那里就好)你觉
得我适合学这个吗?(这句话李珍基没接)你怎么有时间学这么多东西呢?(李珍基只淡
淡嗯了一声)
然后,李泰民停顿了一下。
“……那个,谢谢你。”
“嗯?”其实没有很注意在听李泰民说什么,李珍基只管全神贯注在那个鹦鹉摆饰上
。李泰民注意到了这个哥哥没怎么认真听他说话,怎么说呢,他也不是很介意。
(钟铉哥会听他说话,但太认真的时候他也很困扰。)
(他Key哥则觉得他一天到晚都在说一些没意义的话。)
(珉豪哥很多话要说……)
他想说的话有说出来、这样就好了。
“我妈妈一定造成你很多困扰,但你还是帮了我很多,谢谢你。”
李泰民说。而这一句话,李珍基倒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想了一下。
是挺烦人。不过,他应付得来。
他已经听说了,李家那位老太太,请出镐童叔拨了电话给Tony哥,非得要Tony哥开口
要他离开韩国,不再管李泰民的事;Tony哥发著脾气换了连络方式,现在连他都找不到人
。
直接派人来吗?与温和的金钟铉不同,他不介意动手,也不介意见血。李家的那一位
,派了人想弄死他,他非常大方地给了机会--然后打电话通知镐童哥,让李家派车去收
尸。
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李泰民。他没有去想原因,只觉得那个小孩开开心心生活就好,知
道这么多做什么?
但该让金钟铉知道的,他一定让这个人知道。
金钟铉虽说不喜欢纷争,也总是尽量避免伤人、更别说杀害人命,但他并不反对李珍
基的做法。
‘我很卑鄙吧。’这个看起来花俏的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一边苦笑着。
‘我不让珉豪动手,自己又下不了手,但又不愿意阻止你。’
‘不要说得像是你能够阻止我一样。’
那时,他皱着眉头说;那还是在这里的餐厅里,他看着金钟铉,一字一句地告诉这个
人:
‘那是我的决定,与你或他,都无关。’
金钟铉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他要不要喝酒。
‘是要谢谢你。’然后,金钟铉补充了一句,‘照顾我弟弟。’
而那个据说被他照顾的家伙呢,眼下正无聊起来,在那张椅子上练倒立。
他则终于把祖母绿接回鸟嘴上。小孩看着他把鹦鹉摆饰放到工作台上,接着就一下子
从椅子上翻下来,想把他的玩具拿回去。李珍基让他稍安勿躁,一边脱下防护镜与围裙。
“我帮你拿回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显然是特制的盒子,刚好把鹦鹉摆饰
放进去(也固定住那颗祖母绿)。李泰民站在旁边探著头看,他当然想要自己拿啦,但这
个珍基哥刚刚才把鹦鹉修好而已。他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乖一点。
然后,他脚步轻快地跟上这个哥,循着楼梯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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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简单地说,大概就是一连串的惊奇吧。
这个他捡来的哥哥,先是因为对练而被珉豪哥当做哥看,然后又因为工房要用的机器
都来了,开始接一些比较零散的改件来做,因此跟他Key哥说上话。
Key哥啊──本来就很喜欢这些设计啊时尚之类的东西,他开始觉得工房很无聊的时
候,就变成Key哥常常往工房跑了;到后来,就连钟铉哥都开始学改件。
(啊,钟铉哥本来就爱漂亮嘛,他一边想。)
哥哥们都有地方去啦(想到这里,他就有点自己已经当了家长的感觉)而且家里似乎
暂时不再派出人来抓他回家,于是他也就开始物色几个目标,下场活动活动筋骨。
*
对李珍基来说,这一连串的发展则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严格说起来,他的本业其实跟改件、跟裁缝都无关;而是他很早以前就在想,总有一
天,他要退下来,回到他出身的那个不大不小的都市,开一个小小的西服店,过一点平安
日子。
改件就是他个人的一点兴趣,知道他有这点技术的人并不多。事实上,也没人觉得这
应该是重要的。
但那位看起来冷淡疏离的Key,却能在设计与施作上跟他聊很多细节,聊到后来,就
连自己的男朋友都拖来工房。
崔珉豪则是另外一种可爱,这个家伙是真的想打败他,却不是性命相搏,也不带什么
算计。只是觉得如果可以打赢这个厉害的家伙,就可以向他钟铉哥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
保护所有人。
他站在这个画面的外头看,想着有没有那么一天,他也有这样的伙伴,或家人。
但眼下,他也就只能看看。毕竟,他一开始就不在那个画面里。
关掉机器,李珍基在巡视过工房后把灯给关了,门也锁上,往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
称呼的地方走。开了门进去,他就看到厨房的灯还是亮着的,也听得见
说话声。
是小孩。
“我肚子饿了呜呜呜呜呜……”
听起来,是闹着他钟铉哥给他煮拉面吃。他大概可以想像到,这个小孩反坐在餐椅上
,毛茸茸的脑袋转来转去的。
“拉面、拉面、拉面。呜呜,我想吃钟铉哥煮的的拉面。”
“是是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到现在还没吃饭?”
光听声音,他就可以想像金钟铉一脸无奈赶着煮拉面要喂饱这个弟弟。我把钱包搞丢
了啊……身上的钱只够坐车到前面那一站,后面我用走的。
“你不会搭出租车回来,然后打电话给我,我再去帮你付出租车钱吗?”
这个做哥哥的叹气。
“嘿嘿……其实我手机也搞丢了。”
小孩缩缩脖子,傻笑的神情他也可以想像。没有再往下听,他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室
内拖鞋,就迳自走上楼。
*
在此同时,餐厅里的对话还在进行当中。
得到哥哥亲手煮的拉面一大锅。李泰民一边吃,一边听着哥哥训话。
钱包要收好,手机也要收好。像今天这样不是很冤枉吗?你说前一站是前一个地铁站
对吧?走回来很累吧?都说自己是个大人啦,就不要老是丢钱包忘手机的。
嗯嗯嗯、嗯嗯嗯。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自己都听了(要听进去啊……满脸无奈的哥
哥如是说)一边用力吃著锅子里的拉面。吃完之后,看着哥哥接过锅子,手脚俐落地完成
最后的清洁工作。
李泰民想了一下,觉得现在或许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
反正,只有他跟钟铉哥在嘛。
“哥。”
“嗯?”
“那个珍基哥啊”他想了想,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
是个好哥哥,然后跟哥哥们相处的也不错,而且很厉害。
“我叫他留下来好不好?”
“他留下来倒不错。”并不意外忙内会这么说,也不否认自己其实也在考虑这件事。
不过嘛……金钟铉一边把抹布整理好,一边皱着眉头开口:
“他想留,就会留吧?人生是他的,你不要插手。”
“可是那个哥哥不一样。”呼,吃饱了就想睡……李泰民打了个哈欠,想着自己等一
下冲完澡就去睡好了。
“我觉得他需要一个人,叫他要留下来。”
大概知道忙内的意思,金钟铉耸耸肩。他也觉得这家伙不错,但是……
“你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很明快地提醒这个忙内:
“搞不好以后要负责的。”
这个忙内则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哥:
“应该可以吧,要是要负责,那我来负责就好啦。”
于是所以,李珍基就安定下来了。
除了有一个工房,还有了自己的房间;连贴在冰箱上的打扫、购物,谁轮什么时候煮
饭,一大堆轮值表上都有了他的名字。
他答应李泰民会留下来的时候,是金起范问了他一句:不多想想?
想什么?他简直有些哑然失笑,他有什么好想的?
站在这个当下,他不论是回头看,或是往前看,都没有什么要留恋挂心的,那当然就
是想留下就留下了,还要想什么?
再说,从此以后他的工作就与人命无关──这件事也让他很满意。这个团伙一年最多
只做三个案子,他也多出很多时间能够琢磨改件,或是干脆自行设计、打造。
改件的都得卖出去,他自行设计、打造的就只是做着玩,对他来说,这样的生活也确
实无可挑剔。于是李泰民偶尔赖皮“珍基哥陪我去购物”,他想想没什么事,也就陪着小
孩去了。
“三盒五花肉……今晚可以吃烤肉吗?我喜欢烤肉。”
“绿花椰要五朵……恶,我讨厌绿花椰,这一定是珉豪哥要的。”
“马桶刷马桶刷,为什么老是在买马桶刷啊?”
“Key哥的沐浴乳为什么一个月可以换一个牌子啊?”
小孩购物还是聒噪得很,不过也并不讨人厌。他就是跟着去,最多也就是推著两台推
车,看着小孩前前后后地对清单采买,买完了就各自拎着几大袋回到车上。有时呢,他也
会像现在这样,从袋子里捞出两根冰棒。
“你的。”然后两个人坐在前座,慢条斯理地把冰棒吃完了,再一起回家。
当然啦,李家还是盯着小孩。他有时陪着小孩出门,车上总是会放些备品。不过或许
是折的人多了,是有一段时间,李家派出来的人只是远远跟着,也不知道在图谋什么。
他看着后照镜,心里想着或许该去一趟书店。Tony哥虽然人脉广,但这种事他肯定没
什么兴趣,书店安老板那边,或许能买到有用的情报。
“珍基哥。”
正一边盘算著,小孩就喊了他一声。怎么了?他问。
小孩咬了咬唇。有个问题,你别跟钟铉哥他们说我问了……
“你觉得我回家一趟,好不好?”
当然不好。李珍基想也不想,就觉得这完全是个烂主意。
他知道小孩肯定很在意,自家这么老是派人看着他,完全是在给这些哥哥添麻烦;那
位老太太大概也就巴不得儿子问这一句,好把这小孩关回他家里去。
但他讲不出口。
那毕竟是个家。他想,他没有,自然无从珍视起。但小孩是有家的,除了哥哥们身边
,还有一个从小长成、生活的家。
小孩要是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回去。但这个小孩说,想回去看看。
“……我不知道。”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他很清楚。小孩则沉默了一下,很快地
换过一个话题(今晚是珍基哥要下厨吧?我改变主意了,可以吃猪排饭吗?)对于那个家
,则一个字都不提了。
*
而毕竟事关小孩,李珍基还是找了时间与金钟铉谈这件事;他原先以为,向来温和的
金钟铉会为此苦恼。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金钟铉很快地就皱着眉头说,不行。
“他下次跟你说这个事情,你就说你问过我了,答案是不好。”
这下子,犹豫的反而是李珍基。但那是他的家不是吗?这个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要回
家,我们拦着他,这样真的好吗?
“他当年就说过,他不回那个家了,以后就躲在哥哥们后面。”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金钟铉难得地脸上完全没有笑意--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时
,泰民也是为了不想给哥哥们添麻烦,所以跑回家去、跟他母亲摊牌,却差点没被关押在
家里。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犹豫着不敢回头找哥哥们。
“后来是珉豪把他带回来。我们谈过这件事,他说对他家里一直找麻烦很抱歉。Key
也说了他几句。”
忙内的本事就是找麻烦啊。那时的Key皱着眉头说,不是这件事也有其他事,要嫌弃
你怎么样也不会拖到现在。都撑了这么久,你才说要回家,这不是显得我们很可笑吗?
再说了,金钟铉停顿了一下。
如果是可以回去的家,这个泰民也不需要拚命逃跑。他们谁也没有问过李泰民非逃不
可的理由,但李家老太太的手腕,他们也算是见识到了。
妨碍营业是基本的。追车与突袭他们都碰过,有一年突然上升到甚至要追杀他们这些
哥哥--那可是真枪实弹啊,金钟铉一边翻着白眼,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因为李家老太
爷要做五十五岁的大寿,李家老太太无论如何都希望儿子回家。
连李泰民这个做儿子的,也一样在攻击范围内。他们去书店找安老板买了情报才知道
,李家老太太的意思是,带回家的少爷只要是个活的、伤能养好就行了。
‘以后都不让他出门,要那个身手做什么?’
写给李泰民的短信更是一长串的教训--痛斥儿子不懂事,就算是会连累喜欢的哥哥
们也不肯就范。万一真的出人命呢?万一真的留下什么遗憾呢?李家老太太表示,她希望
儿子了解,当真如此,那就都是李泰民自己造成的,是李泰民的责任。
‘妈妈真的十分伤心,教养你十几年,却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孩子。’
当然啦--对他们这些哥哥来说,这样的短信实在不算什么,跳过去也就是了。但十
几岁的李泰民总是会被影响到,特别是看着哥哥们被牵累,总是会很难过。
“我们后来就讲好,他的短信我们替他读……只是这孩子后来就不大把自己的手机当
一回事。”
金钟铉说著说著就有些头疼起来。李珍基则很有些不以为然,家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地
方?他想。他看着那些有家可归的人,不都很珍惜那样的归处吗?既然是被那样珍惜著的
存在,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样子?
他没说出口,但金钟铉却像是看穿他的心思。你可别连泰民都输啊,这个家伙一边叹
气著,你要知道,泰民十几岁就懂了,自己想待着的地方,才是家。
“他真的想回去,没人会拦着他。顶多,就是再去把他弄出来。”
“但要是想着自己添麻烦就大可不必。都这么好多年,少了他那点麻烦,我们会不习
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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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这个时候,李家突然撤回所有的人手。
总是在他们住处附近看守的人不见了──跟车、跟踪,偶尔试图出手,这些骚扰在两
三个月内完全消失。他们几个做哥哥的,虽然是轻松不少──但心境上,反而因此而紧绷
起来。
看着泰民一点,这件事变成哥哥们的共识。偏偏这个事情是不好去找镐童叔打听消息
的,金钟铉也显得有些烦心。李珍基皱着眉头,考虑了几天,自己去了书店。
书店的安老板倒是有点消息,但不是什么能卖的玩意儿,安老板一边整理着要卖的旧
书,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据说李家有点事。具体是什么事,还不清楚,但只知道老太太近来都守着家,推掉好
几桩买卖。
你要是跟李家做对,就当心点。没做成买卖,安老板多少也觉得扫兴,嘴上就松了一
点,当作是赠品。李家的那位老太太要比老太爷厉害多了。你别看像是慈眉善目的,安老
板说,未婚时,可是大家都头痛的一号人物,听说李泰民还没被放出家门前,父子俩都被
她管得服服贴贴。现在没有动静,肯定是有自己的算计。
“栽在那位大姊手上的可多了。”安老板头也没抬地把一落书整理到花车上,语气上
听起来就上像是在闲聊。
“你可得注意点,不然我就又少一个客人啦。”
*
当然,这不能算什么收获,充其量就是让他心里有个底。李珍基回到这里的家,屋子
里安静得很。他探头看了一下餐厅,难得谁也不在。
转头要上楼,就看到小孩坐在阶梯上,抱着那个鹦鹉摆饰。
“珍基哥回来啦?”小孩先是看到他,然后才是拉开笑脸。他是知道有点不对劲,但
小孩的性格他也算很清楚了,便也没说破。
“你怎么又坐在这里?”
“我有事情找它商量啊。”小孩摸著那个鹦鹉摆饰,说得理所当然。
是什么事?那时,李珍基几乎要问出口,但想着小孩或许会讨厌,也就忍了下来。你
钟铉哥他们呢?他想着或许该问问那一位,但小孩却摇摇头。
不晓得啊,我醒来他们都跑出去了。
回头再找那家伙吧,李珍基想,一边绕过小孩上楼。这个小孩也转过头,看着他上楼
;甚至在他停下脚步(这小孩有话想说?)的时候举了一下那个鹦鹉。
“它刚刚跟我说,珍基哥很帅气。”小孩说,笑容大大的。鬼灵精怪的小鬼……那时
的他,压根儿没多想,只是迳自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到晚些下楼来,小孩就不见了。他的鹦鹉摆饰放在餐厅的桌上,下方压着一张纸条
,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回家去看看,马上回来。’
*
所以弄了半天,是李泰民想办法把哥哥们都骗出家门,又帮他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
看一看这个捡回来的哥哥。
然后那小孩就跑回家去了。
李珍基看见纸条的时候,书店老板的电话才来。他开了快车去找书店老板,当场付清
一大笔钱,拿到他要的消息。
李家老太爷中风,老太太几天前就通知了李泰民──用李泰民偶尔会让哥哥们帮他读
的手机短信。卖消息的人告诉书店老板,老太太让管家每隔十分钟就传一封一模一样的简
讯给给儿子,把急迫感塞到李泰民面前。这个少爷终于在几天后自己读了短信,然后就回
家去了。
是真的中风?李珍基问。是真的中风,书店老板说,他去找了医院的人打听,确实是
有神经部的医生被请进李家。但据说发现得早,虽然需要疗养,但没有大的问题。
但拿来诱哄李泰民,就是再好也不过的饵了。
他们试着拨通李泰民的手机,通是通了,却是老太太接的电话。
那么温和慈祥的口气,认真地告诉他们,泰民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在跟爸爸说话,大
概不大方便接电话。
‘你们都是他喜欢的哥哥。’这位老太太是这么说的。‘还是欢迎你们来家里坐坐,
跟泰民聊聊天。’
金钟铉冷静地挂上电话,看着其他人。
“泰民被逮住了。”他说,终于吐出一口气。这下子,得想想怎么把忙内弄回来才行
。
*
这一天,李珍基在这些人讨论的时候,暂时离席十分钟;他先拨了电话给书店的安老
板,表示自己要李家的宅邸结构图。多少钱我都买,他说,要快。
电话那头的安老板停顿了一下,叹出一口气。所以你是真的要对付李家?那边可不好
对付。有没有人能帮着你?
他不置可否(安老板是个什么情报都卖的人,他信不过)然后在约好隔天的碰面时间
后,又拨通一个电话号码。
“在元哥?”
“嗯,我温流。”
“嗯……哥还在首尔?”
“嗯。有个事情,要请哥帮忙。”
然而,开书店的安老板并没有想过,自己提供的资料,会有被退货的一天。
KangTa哥,这个不行。这个跟他做生意不多,但付钱总是很爽快的年轻客人,很快地
用笔记型电脑确认过资料内容后,直接了当地说这一笔资料,自己不想收。
“你要的是结构图,我给你的是结构图。”安老板的语气仍然温和。然而,李珍基却
是耸耸肩。
“如果要的是这个,钟铉他们手上就有了。”
毕竟,李泰民被逮回去不是第一次。而且他们对付李家久了,这种资料金钟铉手上多
的是,他何必非得自己跑这一趟?
“我要的是我以前买的那种。”
“你以前的老‧板买的那种。”书店老板温和地提醒他。值得吗?这个当老板的又停
顿了一下,仍是问出口:我记得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不必打打杀杀、不必背负人命。伙伴们之间是有情感的,不必担心随时有人捅自己一
刀。
而且还有一个麻烦的忙内。
(对了,是忙内被他家里逮回去……)
“我是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李珍基并没有否认。“只是有点状况需要排除。”
“这样啊。”没有多问什么,安老板只是拿着随身碟回到后面的办公室,几分钟之后
回到柜台前,把资料与一张写了数额的纸条一起递给李珍基。李珍基看到数字并不意外,
只是在确认过这次是自己要的东西了,才从背包里拿出一綑钱,推给安老板。
“有人帮你吗?”
安老板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也就在这时,李珍基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
号码,很快地对安老板做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我温流。嗯……”
电话那头应该是个很吵的人,但怎么声音就有点耳熟?安老板听了一会儿,觉得是自
己想多了,便又回头继续整理他的旧书。
他想的那个人,怎么会跟枪扯上关系?虽然李珍基确实压低了声音,但安老板听得很
清楚,他讲的那些都是火力较强的各式枪械,甚至是佣兵的调度。
但他想的那位哥,怎么可能做这些事情呢?仔细想想,应该还是他听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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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络不上Tony,李珍基就只好拜托李在元帮他调度枪械;不过如果是找李在元,就能
连佣兵一起找好,他挂上电话后,在脑里汇整了一轮思绪,一丝不苟地。
他不打算就这样拉着李泰民的哥哥们去救人。上次李泰民被救走后,李家显然经过一
轮补强,跟一个铜墙铁壁也差不了多少。他评估过,与其这样,不如该交给专业的就交给
专业。
‘那些保全交给佣兵,我们只管去找李泰民。’
他是这么对金钟铉说的。金钟铉倒没什么迟疑,只是交给他一笔钱,交代他不够就说
话。
‘等到泰民回来,大概要好几年没有零用钱了。’
金钟铉笑着说。李珍基停了一下,没把话说出口。
小孩一定会哭丧著脸说,他不要被扣零用钱吧。
天晓得,他连那张哭丧著的脸,都已经开始有些想念了。
*
在那之后,他们又花了两天分配工作(李在元甚至派了人手接应他们脱身)。李珍基
自然是对细节反复推敲的,但当他发现李泰民的这几个哥哥,其实对枪械也都熟悉时,不
免扬了扬眉,看着金钟铉。
“其实扔了几年,后来泰民先前的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又捡起来练。”这个哥哥轻
描淡写的;金起范则一边摆弄他的HK USP,一边抱怨为什么对方是李家的老太太。
“我可以当作我不知道吗?这样我就能干掉那个老太婆。”
“……”崔珉豪看了还在抱怨的金起范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确认自己确实背起了
眼前的地图。
再过两小时,他们就要出发了。
一开始,其实是很顺利的。
三十人的佣兵很快地突破进入李家的宅邸,制服大部分的保全,也直接破坏保安室─
─瘫痪李宅的保安系统。
他们则在佣兵之后行动。多亏了安老板的配置图,他们很顺利地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
找到李泰民;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开锁,而是直接用小型炸药炸掉一面墙。然后被完全
缴械,只穿着简单衣物、连鞋子都没穿上的李泰民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泰民?”李珍基耐著性子,确认过房间里没有其他陷阱或机关后,才让其他的成员
进去。金钟铉看着自家忙内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就是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也没有任
何反应,不免有些担心。李珍基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让金钟铉先停留在原地(是真的李泰
民吗?)自己则上前几步,抬起眼前的这张脸。
是他熟悉的李泰民,却是他不熟悉的苍白。几个哥哥看着是自家忙内,便留着崔珉豪
戒备,两个哥哥上前查看。泰民?金钟铉喊着忙内的名字,金起范则摇了摇他,李珍基看
了一会儿说,是饿昏过去了。
一边保持警戒,一边把小孩放平在床上。他摸了摸小孩的颈侧,又看了看四周。
连杯水都没有。金起范很快会意过来,眼底也带上戾色。李珍基却只是喊过崔珉豪,
拜托他把小孩背起来。
“要快。”他说,镐童哥他们,或者很快就来了。
这是他们事前就预测过的──即便他们找了佣兵助手,在这件事上,李家老太太能够
求援的对象更多。这样的突袭或者在开头时是有利的,但要带走李泰民,怕就不是那么容
易。
崔珉豪背着忙内走在中间,金钟铉殿后,前面是李珍基与金起范开道。李在元找的佣
兵很贵,也确实是把保全清得很干净,所以一路行进他们也并没有遇到太多阻碍。但当他
们下到一楼的会客厅,立刻就知道:李家老太太的动作,还是比他们快了一些。
姜镐童带了人手,已经守在会客厅。地上躺着几个被他撂倒的佣兵,佣兵带头的组长
也暂时按兵不动。当他们一出现在门口,姜镐童正擦掉鼻血,狠狠地瞪着他们几个人看,
然后手指著大门的方向。
“把我姪子放著,你们带着这些人滚!”
后来李珍基回想起来,都说姜镐童偏帮李家的老太太,但确实在这一天,这个大叔还
是尽力维系了所有的平衡。
在姜镐童看来,李泰民回家是应该的;但这几个小伙子确实也照顾这个小孩这么久,
虽然不怎么安分,但他们也来往的,总有个情分在。所以他并不想对这几个晚辈下手,只
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佣兵认钱要命,只要让他们知道这案子他们处理不了,自然就会收手。李家的老太太
想要的东西很多,他背后劝著,大姐,孩子回家就行啦,别招孩子恨。
但在那一天的那个当下,看在李珍基眼里,挡在他面前的姜镐童却是一个必须除去的
障碍。他没有管姜镐童的话音中的暴戾,只是安静地探手到腰后,抽出自己的那把猎刀。
*
李泰民是被吵醒的。
严格说起来,他其实是睡着了--饿到睡着了。一边睡过去还一边想,这下子可好,
Key哥又要骂他笨了。
那一天,回到这边的家,妈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催促着他去看爸爸;爸爸的状况比
他想的好一些,甚至问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当然是有的,但是关于哥哥们的事,他其实也并不想让爸爸知道太多。
嗯,过得很好,也学了本事。爸爸呢?他很快地转移焦点,父亲则只是点点头,医生
说得疗养一段时间,不过没事了。
他与父亲的谈话并没有进行太久,妈妈就带着管家进来,说是父亲该休息了。你在外
头这么久,好不容易回家了,赶快去梳洗一下、有什么明天再说吧。妈妈的语气甚至是很
温和地,但他已经太熟知自己的母亲。
于是,他立刻警戒起来。
但一踏出父亲的房门,保全已经在外头等著,当场就逮着他;他被缴械后送到反省室
。妈妈已经在那里等著,用同样温和而讲理的口气对他说,只要他承诺,以后会好好地待
在家里,不再乱跑,那么在反省室待一周就可以了。
他不愿意承诺,也试了好几次要逃走,但最后都无功而返。管家劝着他,说就当作哄
妈妈吧,先承诺“会好好待在家里,不逃走”,那么,至少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住着。
如果是Key哥,一定会跟他说,那就承诺啊,先换点好处再说。
但他想了想,Key哥是Key哥,他是他。
他还是不愿意松口。
又过一天,管家再度替妈妈传话。说是如果连承诺都不愿意,就干脆罚他不准吃饭。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好好地跟妈妈说。’
那就随便说一下嘛,他几乎可以想像到钟铉哥叹着气劝他。他也几乎是要被说服了。
但是一想到要承诺离开哥哥们,他就觉得自己还是挨饿好了。
总有机会逃出去的吧?那时,他还能这么想;但在那之后,他又失败了几次,妈妈就
干脆连水都不给他了。
‘清清肠胃,也给你收收心。’妈妈是这么说的。就像他小时候,没有达到训练的要
求时,妈妈永远不会说要罚他,永远都是要帮他,永远是叹着气说,给你长长记性也好。
就算是他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动弹,连从地上爬起来都做不到,母亲也只是穿着
得体的套装,站在他面前,用最温柔的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泰民啊,就是缺了点毅力。
回到家里,就一直让他想到过去的这些事。
然后,他就想,他绝对不会答应妈妈,留在这个家。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反省室待了多久。到后来,脱水的症状开始出现的时候,他只好一
直睡觉。
偶尔醒来的时候,就会想,珍基哥会跟上一次一样吗?
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对他说,如果他想要,就去待在哥哥们身边。
*
“醒了?”他动了一下,珉豪哥立刻察觉他醒了,侧着头低声问他;钟铉哥把自己的
水瓶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喂他水喝,Key哥则是连看他也没有的。
“拿我的去。”他听见他的Key哥说,你自己的留一点。钟铉哥立刻就没好声气地说
,我等一下喝你的,还不是一样?
他有些歉意的,赶紧伸手推开他钟铉哥手里的水壶。我喝一点就好,他一边说,一边
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你钟铉哥还有我的水能喝,担心什么啊。”结果是Key哥接的话,还是那么不留情
面的。
“回去你好好说清楚,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李泰民吐吐舌,没敢接话。他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定自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然后赶快敲敲他珉豪哥的肩膀,要这位哥把自己放下来。
“我很重”他一边说,“哥一直背着,很累吧?”一边也看着他珍基哥,还有妈妈。
“是很累。”崔珉豪则是很紧绷的,除了李家的老太太与李珍基外,他还盯着姜镐童
看。他侧过头,交代这个忙内:
“你别乱动……要是把你放下去,等一下我们逃起来不够快。”
就在李泰民还睡在他背上的时候,李珍基已经与姜镐童交手过一回;在那之前,他原
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回可能没办法把忙内带回去。
毕竟,姜镐童年轻时就以勇悍出名,有传言说,他曾经隶属国家的特殊部队,只是从
来没有人能证实;但对崔珉豪而言,能不能证实都无关紧要。
他亲眼看着镐童叔徒手掀翻两个佣兵。佣兵队长对着珍基哥一摊手,表示这么棘手的
对手,当初谈生意的时候可没提过。珍基哥则只是点点头,表示接下来自己会接手。
大概是顾虑到对方毕竟是姜镐童,他看着珍基哥没拿出枪械,只是抽出猎刀(忙内有
点发急,直说对他妈妈不可以想着要手下留情)镐童叔打得兴起,看着珍基哥表露出来的
挑衅意味,便往前踏上几步、伸出手就想抓人。
这两个人很快地交上手。镐童叔粗中带细,每一回出手看起来虽然都像是怒极攻心,
但却也非常精确。珍基哥的顾忌多,在交手的过程中被逮住几回,镐童叔也没有手下留情
,确实是好好痛揍了珍基哥。
珍基哥当然也反击--镐童叔踢中他的腹部时,珍基哥也抓准机会,狠狠的将猎刀刺
进镐童叔的小腿;在镐童叔因为小腿的伤势动作变慢的同时,珍基哥也趁机发动攻势。
原先应该要攻击镐童叔的腹部,但珍基哥略一犹豫(忙内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
就只是在镐童叔的侧腹开了一道口子;镐童叔怪叫一声,原来是要逮住珍基哥的,但腿伤
让他的动作不够顺畅,珍基哥躲过了那一击,原先能够抢到一个机会,在镐童叔的另一条
腿上也扎上一刀。
但接下来的发展,却超出崔珉豪的预期--他亲眼看着李家的老太太突然出手,一下
子就从后方牵制住李珍基。然后,这个老太太把手上的小刀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珍基哥的右
眼、拔出。在镐童叔反应过来以前,又迅速退开。
连镐童叔都愣了一下,他们的珍基哥用手按了一下右眼,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用左眼
看着那个老太太。
“大姐!”姜镐童朝着李家老太太吼了一声,他们的忙内也开始挣扎起来,想要上前
去帮忙;你别动!崔珉豪低喝,他上头的两位哥哥,则在这个时候冲出去。
“镐童叔,规矩不是这样的!”
金钟铉毕竟走老了这一行,并不对着李家老太太发话;如果要直接跟李家冲突,他们
顾忌什么呢?他有些恨恨地想。姜镐童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要管这件闲事。只要他们愿
意照这个老前辈的话做,留下忙内走人,姜镐童就必须保障他们可以全身而退。
姜镐童会这么做,不外乎就是不想看着这对母子直接冲突,以及,先前交易与合作的
情份。若这个老前辈挡不住他们,李家又不顾念情谊,非得留下这个儿子,那么之后也不
会再有人卖李家面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李家的老太太甚至没有管姜镐童的立场,她直接介入姜镐童与李珍
基的对决,并趁机重创这个对手。
“镐童,你去包扎伤口吧。”这个老太太,甚至不把姜镐童的气急败坏当一回事。泰
民就是顽皮了些,她说,隔几天吧,我让他去给你赔不是。
金钟铉冷笑一声,把手放在枪托上;金起范则是早就把身上背着的MP5SD3拉到身前,
已经打定主意,最多就是这么一路杀出去。
姜镐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只得先转过头,他原先是想说服金钟铉,先把李泰民
留下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沉默了一会儿的李珍基突然有了动作。姜镐童原先以为,这家伙
会冲着他去,立刻绷紧神经、也拿出要交手的样子来。只是谁也没想到,李珍基的目标,
只有李家的老太太一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李珍基已经把猎刀换到左手,右手则换持他的HKP7;两个站在老
太太身边的保全被他当场射杀,几乎是下一秒,老太太手里的小刀插在他的肩上,他手上
的枪则抵住这老太太的额头,左手的猎刀则在老太太的颈侧、留下一道刀痕。
“泰民。”他喊着忙内的名字,语气还是很冷静。
“你想留下来吗?还是跟哥哥们回去?”
金钟铉连转过头都不需要,随即便听见他们的忙内对这个哥哥说,他要一起走。
“好啊,我带你回去。再撑一下。”
这句话,李珍基是盯着李家老太太说的,语气温和而平稳。镐童哥,他接着说,话声
一下子就没了温度。
“不好意思,我有一个眼睛看不到,要麻烦你叫李家的人都让开。”
他说。不然,如果有什么冲突,我不小心伤到李夫人,这就不好了。
25
在那之后的事,李泰民其实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珉豪哥一路把他背出去,前面是珍基哥拉着妈妈开道。踏出宅邸后,是一个他
没见过的前辈带着两台车,等着要接应他们。
“……改路径,去申医院。”
那位前辈交代了一声,然后珍基哥与那位前辈、钟铉哥上了第一台车,他与珉豪哥、
Key哥上了第二台车。
在车上,他立刻就问了他珍基哥的眼睛怎么办,Key哥说,现在就改去医院。珉豪哥
看看他,也叹一口气说,你也得去看看,到底几天没吃饭?然后又拿了水壶给他。
他还想问些什么的--但看着Key哥拨通了钟铉哥的手机,听着钟铉哥在那头交代著
:在元哥刚刚收到消息就安排好了,他与他珍基哥在申医院待一阵子。他见过的熙俊哥会
去跟镐童叔谈,李家想干什么都得放一放。
“珍基哥的眼睛怎么样了?”他听见他珉豪哥问(他则咬著唇)Key哥顿了一下。
“嗯,好,我晓得。”金起范挂上电话之后,什么都没说。崔珉豪看着忙内明明比任
何人都想知道、却又不晓得该怎么问的脸,当然也没法子放著不管。
“你倒是说话啊。”这句话是对金起范说的。金起范则没有立刻搭腔,而是迟了一会
儿。
“……看申医师怎么说吧。”他说,带着些阴郁的,只是看着前方。
*
隔过几日后,李寿根出现在申医院。
拎着果汁礼盒,他慢条斯理地一路晃上了申医院的特别楼层;这一层楼的老护理长当
然认识李寿根,大抵也知道他来的目的,便指了方向给他。
而当李寿根找到对的病房,他探头进去看(病房的门当然只是半掩著)果然文熙俊与
李在元都在。
申医师则正在替李珍基固定铁眼罩。余光瞥见他,又收回来。
“和事佬来了。”
他说。李寿根也并不闪躲,而是直接推开门进病房,把礼盒举在眼前。东烨哥说我是
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只是申东烨并不理会他,而是好好地把铁眼罩固定完成后,就带
著护理师走出病房。
李珍基则只是用他完好的那个眼睛,看着李寿根。
李寿根的来意很简单。李家老太太偷袭这件事当然是有问题的--毕竟在那个状况下
,姜镐童要出面处理这件事,那么他就必须对双方都负起责任。他固然想留下李泰民,也
确实有机会留下李泰民,但李珍基被刺伤右眼这件事,却不该发生。
“寿根哥这个和事佬可要辛苦了。”文熙俊只是笑着说,坐在他身边的李在元则不置
可否。李寿根当然自知这关难过,不过能怎么样呢?
“镐童哥本来说要自己来,我说我来一趟吧,不然外头人又说他拿着辈份压人。”李
寿根很快地进入主题,表示已经知道李珍基的眼睛是救不回来了,但是……
“你们也体谅一下镐童哥吧,恩情摆在那里,你叫他放著不管吗?再说了,他就是拿
自己的眼睛来赔,其实也没有任何好处吧?我们还是来谈点实在的。”
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李寿根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你有想要的东西,对吧?他问李
珍基。我来担保吧,只要你跟钟铉那几个小子,从此以后不去主动招惹李家,李家也不能
再对你们几个出手。
“寿根哥可真大方。”文熙俊一听就笑了,他转过头,手搭在李在元的椅背上,温流
啊,他喊,就这样放过镐童哥吗?
“寿根哥的‘你们几个’,也包括了泰民吧。”
由于眼部外伤的关系,李珍基说话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也没有太多表情。李寿根则
吸了一口气,抱着手,往椅背一靠。
*
而李泰民能再见到李珍基,就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
虽说同样是住院,但他只是单纯被饿了几天,与李珍基的情况大不相同。把他留在医
院里,与其说是疗养,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护他。
毕竟是医院,有什么争执仇恨什么的,得离开医院才能动手,这是常识。也因此,李
泰民其实很清楚那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只是偶尔被问起来,他总是说,他不记得了,记
不清了。
一方面是不知道该怎么谈,一方面是,珍基哥交代了,李泰民以后不谈这些事。
那是在他们住进申医院一周后,钟铉哥才终于说,他珍基哥忙得差不多了,去看看吧
。
为什么珍基哥疗养中还得忙?这种傻问题,他当然是不问的;哥哥们是惯着他,但并
不避着他,所以他知道自己见过的熙俊哥,正帮着珍基哥跟镐童叔他们讨价还价。
丢掉一个眼睛,总得找点什么回来补啊!Key哥说话还带点火气,珉豪哥则要这哥闭
嘴。
其实Key哥说出来,他还比较舒服;李泰民虽说是这么想的,但毕竟没有真正说出口
。而且冷静下来后,他便开始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去见珍基哥……会怎么样。
会哭出来吗?还是会认真地道歉?他说得出话来吗?他知道他的珍基哥肯定不会对他
生气--但他是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珍基哥。
(他一直在想,珍基哥退休后想开的那个裁缝店,一手改件的好功夫。)
(他一直在想,珍基哥在工房里工作时,那么专注的表情;有时他喊珍基哥,那一声
短短的,嗯?)
(一定会有影响吧?他想,一定会有影响的。)
其实就是几分钟的时间,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不假思索地说,要去楼下的超商买
点东西给他珍基哥,然后就跑出病房了。
但要买什么呢?李泰民自己很清楚,他连这个哥哥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其实都
还不知道。
他连要用什么样的脸孔去面对这个哥哥,心里都还没有想法。
好像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想,躲起来好好地想一下,不能总那么傻傻的。
*
于是几个小时后,“李泰民失踪”这件事,就在他的哥哥们之间传开了。
到底跑哪里去了?连崔珉豪都有点压不住脾气,不是说去买点东西吗?怎么买著买著
就不见了?不会出事了吧?金钟铉则皱着眉头说,这是在申医院,不会有事的。
没人看见李泰民跑出去,只知道一定在医院里。李珍基看着这几个人皱着眉头,就知
道肯定是李泰民又做了什么,一问之下才晓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几个小时都没找到人
。
本来说要来看看你。金钟铉吐出一口气,已经交代过他不要离开医院的范围,应该不
会跑出去才对,但是整个医院都找遍了。
是怕见他吗?李珍基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心沉了一下)但这有什么不好懂的?他
提醒自己,现在这个样子,那孩子看见了,也会内疚吧。
也不能说是没什么好内疚的,他伸出手,轻轻按著纱布。他想,那孩子要是能够那么
没心没肺,怎么会被骗着、哄著,回到那么不想回去的家?
“下雨了。”恍惚之间,李珍基听见金钟铉说。他让自己回过神来,慢慢地转过头,
看着窗外。
他偏过身,找到地上的外出拖鞋之后穿上。你干嘛?金钟铉看着他,一边皱眉头。
“我也去找找吧。”他说,有伞吗?借我一把吧。
*
是花了一些力气找这个小孩。
知道其他人已经看过上上下下所有楼层,李珍基便没有在室内下功夫(这可都是杰出
的盗贼啊)而是直接走出医院的建筑物;他撑开伞,有些缓慢地看了看周围,花圃、车道
,前方则是诊疗区。
他踏出室外,听见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响。小孩的哥哥们应该是看过室外了,他想,
不过室外毕竟很有些死角,大概这些哥哥们也不清楚吧,李珍基拿捏了一会儿,便往诊疗
区的方向走。
申医院并不特别大,诊疗区也就两层楼高,由两个各自独立的建筑物构成;他绕了一
圈前楼,没看见小孩,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往后楼的方向走,走到后楼与侧边围墙
之间,他知道那里有个摆放打理花圃工具的小屋子,小孩的哥哥们大概来看过了。
不过也可能看着哥哥们走了,才躲进去?他走近小屋,原来是要伸手去拉开门的,但
他很快地缩回手。
不在小屋里,他知道。
“泰民?”他喊了一声,并没有特别提高音量,但他知道小孩肯定听得见。他走过小
屋门前,脚步在小屋旁停下来。
“泰民?”他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