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礼拜天早上出门补习,我差点不记得带书。装书的纸袋丢在鞋柜上,还是母亲发现,在背
后提醒:“东西忘了。”
我回过身,母亲已递过来:“是什么?”
我道:“书。”就拿到手上。不等她问,就道:“我走了,晚上一样不回来吃饭。”
母亲道:“今天也不回来吃?不是快考试了?”
我敷衍地道:“还有一个礼拜才考,唔,我要来不及了,再见。”马上关门。家在六楼,
附带电梯的社区公寓。走到电梯口,电梯正好停在这层楼,连忙进去。
出了社区,走过一个街口出去一条大马路,直走差不多十分钟路程,就看见中央公园旁那
广阔的捷运站口。我通过闸道,假日一大早,出入的大部分都是学生模样的人。捷运来了
,在前面也没有几站,车厢已经一堆人。我靠着一侧车门旁的压克力板站着,提着装书的
纸袋,随着车速摇摇晃晃。书本有点重量,我一时后悔不放进背包里。整个礼拜忙着小考
、复习,勉强才读完第三回。本来我想要追过周稚河的进度,先把后面生词的注释写上去
。
补习班今天不上新的内容,进行重点加强,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东西,大家全都专注
地抄写。课堂气氛与平常有些不同,再一个礼拜便是第一次期中考试,分组后第一次大考
,刚开学那时候的实力测验不算,现在才要真正分出排名。开学的测验,我考得还好,但
是英文生物分数不佳,因此来补习。那次,班上的第一名就是周稚河,当时开学并没有几
天。
晚上碰面,在大户屋吃饭,我忍不住问他:“你之前暑假没有出去玩?”
周稚河看来:“什么?”
我道:“暑假,你没有出门吗?”
周稚河也没回答,他道:“你问这个干嘛?”
听他的语气,仿佛有些戒备,好像我是想要打探他的私生活的样子。其实他不想讲也没什
么,我不过随口一问。便道:“哦,没什么,不然开学后的测验,你考了第一名,我以为
你一直就在家念书。”
周稚河听了,说:“你放假会一直在家看书吗?”
我立刻道:“怎么可能。”
周稚河道:“你自己都说怎么可能。”就继续吃起他的东西。
我撇撇嘴,就也重新吃起来。吃完了之后,我才把书给他,忍不住道:“我怕我看不完。
”
周稚河道:“慢慢看就好了。”
我道:“这是要写报告的,没看完怎么写?”
周稚河便道:“其实下学期国文才有相关的课文,不用写太深入,把人物关系整理清楚就
好。”
我道:“人物才是最大问题,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常常读了一段,又一个人冒出来
,就不认识了。”
周稚河像是想了想,道:“可以写个人物关系表。”
我一怔,睁大眼道:“噢!我怎么没想到。”就点点头:“我下次来写。”
周稚河没说什么。之后我们便结帐走了,进捷运站时,他忽道:“下个礼拜天补习班还要
去吗?”
我道:“还要去,不过不上课,开放教室让我们自习。”这才想起来:“只开放到四点。
”
周稚河往我看来,便道:“那你早点回家吧,我们暂停一次,怎么样?”
我不反对:“可以啊。”
搭上捷运,我们就没有说话了,我往旁一瞥,周稚河又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戴了起来。这
两次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戴那副无线的耳机。我到站了,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他
立刻看来,我挥了挥手,便转身下车。
隔天上学,换乘橘线,在月台移动时,我在后面看见周稚河,加快了脚步,伸手拍了他的
肩:“嗨。”
周稚河点着头,伸手从裤袋里拿出手机,像是把什么关掉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你戴了无线的吗?”
周稚河头发有点长,他拨了一下头发,果然露出白色的耳机。
我道:“你头发这么长,怎么教官不抓你?”
周稚河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淡道:“可能我成绩好。”
我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还要说话,有人喊了一声:“周稚河。”人影马上赶上来,是同
班的吕正奇。他嘴里说:“那个你看了没?我……”他滔滔不绝,仿佛没有注意到我。
我和吕正奇在班上从没有交谈过。我不等周稚河说什么,朝他点了个头,快步往前走了。
后面上车,没有再看见他们,倒是碰到罗雅莉,本来我没有瞧见,今天人多,我只好往中
间走道进去,她在其中。我想换个地方站,她正好转头过来,也就不动了。我对着黑黑的
玻璃窗,那上面映出车上的人们。在玻璃窗上的她的视线和我对上了一下子。
我马上转开来。在她的另一边有人靠近,隐隐打了招呼,马上又探头过来:“吴梓文。”
是黄幼萱。我侧过头去,避开罗雅莉的目光,点了点头。她露出一个微笑。她一路和罗雅
莉滴滴咕咕地说话。
到站了下车,大家往门口挤过去,罗雅莉脚步踉跄,差点跌倒。我扶了她一把,她看了我
一眼,低声道谢。黄幼萱倒也往我这里看,没有说话。两人一块往前走。我自己走着,半
途曹凌隽在背后喊我,他一把搭住我的肩膀,一面回头叫人,赵玮博才慢吞吞地赶上来。
他看了我一眼,有点冷淡,他没有说话。我一时莫名其妙,这阵子又对他一直也有种不满
,心里更不爽快,也就不理他。
曹凌隽仿佛没有察觉我们之间的古怪,他倒和平常没有两样。
全校的学生明显用功起来,其实这礼拜三年级先进行考试,下课时间也不便打闹,一些爱
玩的学生也规规矩矩地在教室待着,桌上翻开的书多是课本。体育课仍旧要到外面去,在
网球场,这是最后一次打网球,大多数的人也不会玩,随便地拿球拍拍球,很快围成一个
个谈话的小圈圈。老刘倒也不管,他自己也在和几个男女同学闲聊。
我把球对着一面墙打了几下,旁边王俊为也这么做,他一面道:“听说这次英文题目会很
难。”
我便奇怪:“你从哪里听说的?”
王俊为道:“大家都在说。”
我道:“我就没有听过。”
王俊为耸了耸肩。我再把球往墙壁一拍,它弹了回来,一下子没接到,咚咚咚跳远了。我
连忙去追。球滚到一个人的脚边,那人看了一眼,低下身捡了起来。他旁边有人,伸手把
球拿过去,探出身来看看,大概他们本来在聊天。
我已跑了过去:“抱歉,是我的。”
周稚河便从隔壁的人手里把球拿回来,他递给了我。我笑道:“谢了。”就走开了,背后
他和他旁边的人像是又回到他们原本的话题里。
我没有去听,很快跑了回去。经过一些男女同学,曹凌隽和赵玮博都在那里面,曹凌隽似
乎说了什么笑话,大家都笑成一团。他旁边站着黄幼萱,在另一边是罗雅莉,她仿佛不在
他们的世界里,微垂著头,她手里拿了小卡片一类的东西在读著。赵玮博在她斜背后,隔
得不远。要是他低头,他就要碰到她绑在脑后的头发。他却往前面看,隐约和我对上眼。
他面无表情。
我转开头,快步走开了。
平常上课,总觉得时间很慢,这一个礼拜倒是匆匆的。这之间,我和赵玮博的关系便这样
不冷不热起来,倒还是说话,非常普通的对话,不至于让别人感到我们有些什么奇怪。其
实我们并没有吵架,是他单方面冷淡。我想过问他究竟怎么了,可是,心里又一股子憋闷
,明明我也没有对他做了什么。
拖着拖着,一个礼拜就这么过掉了。
下周考试,周六就不能不用功,我打算到市立图书馆总馆唸书。通常假日到总图看书的人
便不少,都要排队进场,这阵子大部分的高中都在大考,到时候人一定更多。我一大早就
起来,吃著早餐,还有些恍惚,昨晚看书看到了凌晨。
母亲倒好像觉得我起床太晚了,她看看时间:“现在七点半,会不会太晚了?”
我道:“七点半够早了!”便进房间收拾。
过了一些时间,母亲道:“哎呀,你东摸西摸的,都八点了。东西带齐了没有?”
我道:“带齐了。”匆忙穿鞋。
母亲开车送我到捷运站,临下车时,她道:“钱包手机有没有拿?”
我翻了翻背包,手机丢进去了,没看见钱包。母亲摇摇头,从她的皮包拿出一张仟元钞票
:“收好,中午记得去吃饭。”
我连忙收好了,便开门下车:“我走了,再见!”
捷运只要一站,在三多商圈站下车,走路便可以到了,总图距离大远百不远,方方正正,
四面玻璃窗的宏大建筑,十分显眼。四周的广场上已经排了一条队伍,全都学生模样的人
,有的人结伴了一块来,大家坐在地上,聊天或看书,等待开馆。十点钟才开馆,队伍也
越来越长。
时间一到,这一大串人龙动了起来,还是有秩序,搭乘手扶梯上楼。进入大厅,每个人都
是眼疾手快,迅速在阅读区就坐。四周面向落地窗的桌位最受欢迎,很快坐满。总图有八
层楼,我尽管往楼上去,在七楼玻璃窗前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两旁的也陆续地坐了人,
大家有志一同地打开背包,取出了书本、笔袋,或者又起身到茶水间装水。一些认识的人
仍在靠近地低声交谈,可是,不到一会儿,只剩下沙沙地翻书声。
我翻著课堂上做的笔记,主要先复习数学,把一些题目重新再做一遍。文科的部份,平常
念了不少,并不着急;生物和英文补了习,但是单字部份要多背一些,至于理科,大部分
也有把握,只有数学比较生疏。我解完一道题,已十分钟过去,对照答案,也还有不对的
地方,便从头来过。
渐渐有人起身走动,来来回回。我逼着自己专注,写完了一页题目,就感到精疲力尽似的
。我一口气喝掉一半的水,决定起来活动一下。四周一些座位上的人似乎也都是坐不住走
开了,空了一半。我想到附近书架看看,走了过去,经过中央阅读区,我随意看了一眼,
想不到看到了周稚河。
周稚河坐在一张桌子最外一侧。隔壁没有人,但是桌上摆了书。他微低着头,手里握着笔
写字。我想了一想,就走了过去。刚刚靠近,他便像是察觉,抬头起来,他一怔。
我对他笑了笑,随手拉开他隔壁的椅子坐下。他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我道:“我来看书,你来干嘛?”
周稚河道:“看书。”
我耸了耸肩。他看了看我,道:“你要走了?”
我道:“没有,我起来活动,我坐在那边。”就指了一指。又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稚河道:“十点的时候。”
我道:“我也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周稚河道:“不知道。”
我记起一件事,道:“我以为你都是到学校的K书中心看书。”
周稚河看来一眼,道:“通常是。”
我便问道:“你今天怎么不去?”
周稚河道:“忘了预约了。”
我点头,瞥了一眼他面前的书本,他在做题目。我道:“你写什么题目?”
周稚河道:“数学。”
我便道:“我也在做数学题,好难。”
周稚河没说什么。我看看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不该再聊下去,中断他复习。
我道:“我回去座位了。”就起身。
周稚河点了个头。我便走开,回到位子上,重新看题目。不到一会儿,又遇到困难,不知
道该用哪个解法。我不禁发呆起来,往前一看,外面的大楼高高耸立,仿佛要往这里压过
来,低下头,灰灰的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车开过去。有种失重感。我回过神,犹豫了一下
,站了起身。
这时候周稚河旁边那位子上的书仍旧摆着,但是人也没有回来。
我走过去,拉开了椅子。周稚河隐隐看来,仿佛一顿。我吞吞口水,道:“我问你一个问
题。”
周稚河道:“什么问题?”
我把讲义放到他面前:“数学问题。”
周稚河瞧了一眼,又往我看来。我霎时有些讪讪的,道:“我一直解不出来,你,你方不
方便教我一下?”
周稚河不说话,目光一转,就拿着我的讲义看了看。他道:“哪里不懂?”
我道:“唔,看不懂它说什么。”
周稚河拿起笔,在他自己的笔记簿空白的地方画图形,一面解释。他声音很轻,我靠近了
一些。他讲解得很仔细,但不复杂,我很轻松地明白过来。他几下子便把答案解出来,他
朝我看来,道:“下面这两题,套用的公式都是一样的,你先解看看。”
我道:“好。”
照着他说的,果然很快解开了。我道:“唔,好像不难。”
周稚河道:“是不难,这几个公式一定要记住。”
他把它们一条一条列在他的笔记簿上面,我连忙要抄起来。他就道:“我帮你写在讲义上
吧。”
我当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