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接下来的一整天，温尧都在研究要怎么演绎出“暗恋”的感觉。
用“暗恋”当关键字进行了影片搜寻，他知道很蠢，但学生当久了最会的就是网络搜寻，
做学问的基础是熟知前人的努力之后发展出新的理论，同样的，完全没有演戏基础也没有
感情经验的他，只能先揣摩别人的方式，硬著头皮上了。
即使搜寻出一堆结果，真的有诠释出来的影片可以当作参考的没几部，最糟糕的是，好的
演员光是一双眼睛能道出千言万语，什么夸张的表情也没有，就可以让观众感受到痴恋而
不可得的心痛。
他对着镜子挤眉弄眼试了半天，一点感觉也抓不到。
如果是梁玹的话，应该可以驾轻就熟地表现出来，喜欢一个人却又不被那个人接纳，这样
的喜欢肯定是痛苦的，但昨天那张照片背后却写着：我很幸福。
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
温尧在家待了一整天都在揣摩该如何演戏，隔日中午小悟来接他去片场时，温尧的心情跟
没唸完书就要上考场的学生一样忐忑，除此之外，手心冒汗的兴奋感也同时存在。
人生第一次踏足拍片现场啊，一直都很想了解电影制作情形，现在终于可以亲眼目赌，温
尧在车上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大呼小叫的。
不过拍片现场真令人大开眼界。
今天主要是拍他跟女主角的戏份，场景是在女主角所住的豪宅家里，灯光机具收音器材一
堆，地上布满线路，现场工作人员很多，各自在进行拍摄前的准备。
太…酷了，温尧跟着小悟后头往化妆室走，一双眼睛忍不住东张西望，好多想问的问题但
他忍住了，现在他不是温尧，是梁玹，在演别的角色之前，他得先演好梁玹这个人。
拍摄现场固然让温尧很有兴趣，但更让他觉得新奇的却是梁玹的好人缘。
从下车走到化妆室的短短路程走了十几分钟。
正在调灯光的小哥一看见他就搂，热情地晃了晃，喊著玹子你终于出现了。
然后戴着耳机的光头老兄也酷酷地迎上来，揉他一把脑袋，那眼神里全是疼爱，低声说了
句“没事就好”
没走几步，一个小妹子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往他背上拍一掌，笑盈盈地仰头瞅着他瞧，
点点头说：“还好没伤到脸，还是很帅。”
最后好不容易要踏入化妆室又被个小帅哥拦截，小帅哥有点眼熟，肯定有在电视上看过。
对方东拍拍西摸摸，确认他真的安然无恙后露出笑容说太好了。
每个人都热情友善，但温尧来说却像闯入别人婚礼似的别扭，他很少跟别人有肢体碰触的
亲暱动作，上次被摸头更是小学时代的事情了吧？
原来梁玹不是跟大楼的保全交情好，他是跟所有人的交情都很好！也就是说，跟自己是完
全相反类型的。
以前初中高中，下课时间受欢迎的人座位旁边会被同学围住，像颗灯泡闪闪发光照亮每个
人。温尧从来不属于这种，他总是退一步隔着距离看大家。
面对大家的善意，温尧虽然不适应但感觉并不差，可惜他只能笨拙地用傻笑回应，笑的脸
都要僵了。
女化妆师也不放过他，一边给他吹头发顺便把这几天片场的大小事讲一边，温尧从他话语
中的蛛丝马迹来拼凑刚刚那些人是谁：调灯光的小哥叫Henry，戴耳机的光头叫灯泡，小
妹子是道具组的琪琪，最后那个很眼熟的小帅哥是电视剧中常有的绿叶，叫武经闻。
女化妆师是温柔的妈妈型人物，聊起天来没有负担，虽然温尧偶尔瞥见镜子里梁玹那张帅
脸嘻嘻笑着还是很有违和感，但也因为那张脸并不是自己，他因此比较能放得开。
越聊越开心，直到剧组的人喊他上戏时，那种没唸完书就被抓上考场的紧张感才再度袭来
。
当然，结果就如同他预料的一样惨烈，其实用“惨烈”二字都还太客气了些。
这部片虽然是骆轼凡的公司出资制作，但导演不是他，而是找一位擅长拍爱情喜剧年约四
十岁的中生代导演，温尧昨天做功课时查了一下，跟他合作过的演员都说跟导演虽然对细
节方面很要求，但人很温和，现场气氛很好。
至于跟他对戏的女主，是以甜美可爱著称的新一代女神—官爱莉。
平常只会在电视或书报杂志上看到的大明星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本人比电视上可爱一百倍
，会动会笑会眨眼，笑瞇瞇地跟他说“玹子不在真是太无聊了，都没人逗我笑”，温尧的
视线都不知要往哪儿放，眼神飘移，但还是记得吞吞吐吐地给对方打预防针：“太久没拍
戏，我可能适应不良，应该会NG很多次…先跟妳说一声。”
“哈？你干嘛突然正经起来？”官爱莉一派轻松：“没问题的啦，今天的戏很简单。”
事实証明，就算再简单的戏，对他来讲还是无法驾驭。
而且到底是谁说导演人很和善的！？
这场戏是他跟女主在书房里赶公司企划案，女主写着写着开始跟他诉说自己可能喜欢上了
同部门的男主，但不知道男主对自己有没有意思，苦思要怎么表达情意才不会吓到对方云
云。
他的台词并不难，女主诉说儿女情怀的时候只需要嗯嗯嗯地回应，然后等女主说完时他再
提出建议。
“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只要是男生，都会心动吧。”
剧中的他，避开女主的视线，直瞅著电脑萤幕露出落寞的神情，开导女主的同时偷渡了自
己的告白。
“我想约他出来看电影或看球赛，会不会太主动？”女主扒在桌上可怜兮兮地向他求助：
“不然你去约他，然后我跟着去。”
“这样…不好吧。如果他误会你跟我是一对，那不就弄巧成拙。妳可以先约他中午一起吃
饭，不一定人人爱看电影，饭总是要吃的，不会显得太刻意。”
几句听起来没有什么难度的对话，温尧一路NG十几次，人人口中和善的导演，最终快变成
咆哮狮王。
“玹子，只有背台词可不行啊，表情！表情！”
“剧本读了吗？里面写说要有‘心痛又落寞的神情’，再来一遍！”
“表情没有到位，再来！”
“讲没几个字还会结巴？重来！”
“你是脑子撞坏了吗？坏了就滚回医院躺着去！”
大概到NG第十六次的时候，现场气氛开始孳生躁动。
虽然与他对戏的官爱莉还是笑笑地说没关系再试一次，但现场工作人员开始稀稀苏苏，一
直举著收音棒的小伙子大大地呼了口气，官爱莉的助理每二分钟看一次手表，满脸不耐。
温尧也不想担误大家，但这种事情越是紧张越没办法好好发挥，只要一喊Action，全场安
静下来，温尧总觉得有上万只眼睛盯着他。
“这小子还要NG几次？”大家应该满腹怨言吧。
“不行不行不行！！”
又一次NG，导演已经气的把剧本卷成筒状高高举起，温尧以为他会直接扔过来，但最后只
是往椅子的手把上重重捶了几下。
“再这样下去就换角！”导演气的脸都红了：“他妈的浪费大家时间！”
现场温度直落冰点，现场工作人员似乎不常看到导演骂成这样，大气不敢出一声，一直面
带微笑的官爱莉也垂下眼帘，静静等著暴风雨过去。
“大家休息一下吧。外面有茶点可以吃。”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角落传来，像一股吹动窗幕的风，为这个让人窒息的空间带来氧气。
温尧抬眼一瞧，骆轼凡靠在没有灯光的墙角，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现场工作人员对于老板驾到并不惊奇，抽烟的抽烟，吃东西喝咖啡的各自行动。
温尧想挖个洞躲起来，可惜实际上他只能躲进化妆间调整情绪。
当他还是“温尧”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家当众怒吼大骂的经验，就算做研究失误了担搁
了，指导教授跟其他同学也从来没讲过一句重话，他的指导教授算是那个研究领域的佼佼
者，脑子好，肯努力，而且乐在探索学术上的未知领域，这样的天才会收他当学生，纯粹
只是因为温家捐了很多钱给学校，校方哪会不懂个中含意，立刻就安排了最好的教授来指
导他。
现在回想起来还挺讽刺的，花了这么多钱，温尧一点也没有受惠的感觉，他被困在学术的
苦海无边，至于他的教授，肯定也对于被迫收这样一个学生而倍感无奈。
温尧印象很深刻，是每当他捅出什么篓子时，教授便会一手插腰一手抓头，苦笑着说：“
真伤脑筋啊…”
最重的话也就是这样了。
其实教授应该想跟导演一样大骂他吧？只是迫于权威迫于研究经费而低头，就像他为了家
里的期待而低头。
老实说，以前那种用金钱换来的特权，温尧根本不想要。
就算犯了错造成别人困扰也不会被苛责，明明是个学生却能住进教师宿舍，同学永远会把
器材让他先用，充满学术热忱的教授嘴上不说，眼神里的不屑温尧很清楚，但他能怎么办
，他也是受害者，而且这些苦衷讲出来听在别人耳里都被解释成“身在福中不知福”。
所以最后才会走上那条绝路的，因为无处可逃。
离开温室圈，才会知道外头呼啸著狂风暴雨。
十七岁就开始演戏的梁玹，大概早已习惯这种大风大浪。
刚刚被骂的当下觉得气氛又羞愧，但现在冷静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做的不好所以被骂，
在职场上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前的特权才是反常。
温尧靠着椅背仰头闭上眼睛，与其去回顾那些前世今生，不如好好思考一下到底要怎么演
戏…
“你脑袋没问题吧？”
沉浸在自己巨大烦恼之中的温尧被吓到跳起来，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是要吓死谁？
“凡导，”温尧转头看见倚在门口墙边的男人，立刻正襟危坐：“我，我没问题，只是还
没进入状况。”
骆轼凡嗯了一声就没在说话，但也没离开，温尧心里正烦，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然后专心
思考如何演戏，于是开口问：“您还有事吗？”
骆轼凡像个雕像动也不动地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你把自己的情绪收拾一下，不要
带到片场。”
情绪？什么情绪？
哦！这家伙以为我还陷在被分手的忧伤中。不对，梁玹跟他没有交往，那不算分手…
他正想辩解，骆轼凡又继续说下去：“你做一个演员要把自己的情绪放一旁，进全力投入
角色。吃这行饭都五六年了，不要犯这种错误。”
字面上听起来像在责备，但对走头无路的温尧来讲又像是一种指导，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温尧想，干脆请教他算了。
“凡导，跟您请问一下啊，如果演员本身没有相关经验，要怎么去诠释角色？”温尧说：
“我没有暗恋喜欢过谁，实在不知道…”
骆轼凡挑了挑眉，用没有任何起伏的低沉嗓音打断他：“你没有喜欢过谁？”
惨了，我忘记梁玹很爱他，温尧急忙解释：“我、我的意思是，我只要喜欢一个人就会大
声说出来，不搞暗恋这种事。”
骆轼凡听他这样讲，低头用鼻子哼笑出声，好像把以往梁玹那些疯狂示爱的回忆全浓缩成
在两声“哼哼”里。
“演员哪有可能什么都经历过，所以我说想像力跟感受力是很重要的。”骆轼凡说：“就
算没有完全相同的经历，也可以透过类似的情况去想像。你一定有很喜欢很喜欢却得不到
手的东西，有很想做很想做却不得不放弃的事情，透过想像力把当时的心情结合在角色之
中，是优秀演员该有的能力。”
很想做却不得不放弃的事情…
温尧拧著眉思考他说的话。
“还有，你不够专心。”骆轼凡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戏时满脸胡思乱想的样子。”
“对不起。”他刚刚脑子超混乱，的确不够专心。
“调整一下，别搞丢饭碗。”骆轼凡抛下这句话之后就走了。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进来干嘛的？
温尧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梁玹曾经写在某张照片背后的句子：
“每次都嫌弃我但又放心不下我的凡导，我最喜欢。”

期待梁玹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