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影响全世界的疫情,侬蓝失业了。
他包袱款款,搭着火车回到了家乡。
侬蓝离开家很久了,爸爸妈妈也都在外地工作,妹妹几年前嫁到了国外,与他们的联
络也渐渐少了。
当他回到家时,里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侬蓝在长板凳上坐下,靠着墙,墙上老
祖宗的遗像回望着他。他阿祖好年轻就过世了呀,不知道转世了没。
家里没有吃的,侬蓝拿出一些带回来的面包、饼干,吃了几口就咳了出来,好干,没
有牛奶,家里的老牛呢?
侬蓝没有期待赵丽梅还在牛棚里。他离家时牠就已是头老奶牛了。可能妹妹结婚那时
,已经将牠卖掉去换双好嫁鞋了。
侬蓝穿越小弄堂来到后院,果然牛棚空空荡荡,荒废得连四边的草墙都腐烂掉了,徒
剩一个屋簷。意外的是,动丁趴在那,看见是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兴奋地摇尾巴。
“动丁!”侬蓝好开心地跑过去,与自己年幼时养的小土狗拥抱。
他发现动丁的一只脚瘸了,心疼地摸摸牠后腿,爸妈不在家的日子,动丁也只能靠自
己了吧?
“动丁,我侬蓝啦,还记得我吗?”
动丁摇摇尾巴,抬头吠了几声。侬蓝好奇地往上一望,没想到居然看见北婆烟许山,
一整座!好清楚的!
这些年他在山的另一侧打工,那边的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圈又一圈重工业生产的乌黑臭
气,使人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家乡的神山。
那边越来越发展,家乡的年轻人都过去了,臭气越来越浓、被风吹了回去,留在家乡
里的人说,他们也渐渐看不见神山了。这几年,北婆烟许山只存在婆婆唱给孩子们的童谣
中。她的美丽身影,也随着族里婆婆一位位去世而消逝。
现在看着远处高耸的山,侬蓝大为震撼,山的后方是即将变黑的天,很饱和的靛蓝色
,山是银的,到了最顶端,被冰雪覆上一层神秘面纱,你很难分辨,在那上面闪闪烁烁的
,究竟是冰晶、还是坠落上去的星星。
神蹟出现了吗?几乎已经成为传说的北婆烟许山,他今晚竟然有幸能够看见。
动丁汪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往上山的步道拉。
天很快就黑了,但侬蓝隐约听见,山在呼唤他,不容他拒绝。
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侬蓝与动丁一人一狗、一后一前的上山,周遭有露水滑落拍打树叶的声响,脚下踩过
石子与枯枝。他们越走越深,侬蓝就听见了青蛙的鸣叫与野狼的嗷叫声。
“还好有你啊,动丁。”
他们走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原上。这边只听见风翻动草丛的声响,侬蓝坐下来,仰望上
空的大银盘。好漂亮。这么圆,今天是适合帮新生儿命名的日子。可惜他不喜欢女人,不
会结婚、不会有后代,这一生无法体会这项喜悦。
“侬蓝?”
风吹过来一声呼唤。侬蓝瞬间回头,远远地,在森林与草原的交界站着一人。月光照
亮他的脸庞,不尽如他印象中的那样,可是他还是认得出来,是他!
“巴茵?”
巴茵咧开笑容,张开双臂往他奔过来,把他扑倒在草堆上。
“侬蓝!你回来了!”
“巴茵!你怎么在这里!”
巴茵捧着他的脸颊撒下一阵一阵亲吻,眼神因喜悦闪亮亮地,“我在钓鱼!顺着水流
过来的,我捡到这个,你看!”
“骨头?”可是这么大,侬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根的骨头,在月光的照射下,还淡
淡发光。
“它好像会讲话。”巴茵头微歪,就像他小时候思考时会做的那样,即使他讲出来的
是一点也不符合常理的话。
“它说什么?”而侬蓝也依旧像他们年少时一样,没有去反驳巴茵提出来的任何异想
。
“‘不要再钓鱼了啦,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有人在想你,有人想见你。’”巴茵模
仿那声音,又再换回自己的嗓音,“所以我就拿着骨头跟钓竿走过来,然后我就看见你了
。”
巴茵把骨头往旁边一抛,将瞪大眼睛看他的侬蓝拉入怀里,亲了亲他,分开时低声说
:“侬蓝,我好想你。”
侬蓝心头一热,忍不住将巴茵紧紧抱住,“我也是。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喔。侬蓝呢?”
想到在那边的高压工作、日复一日的操作机台,想起那些工伤、差点就失去小命的几
次意外,侬蓝本来想要全部都跟巴茵说的,却摇摇头,笑着亲了亲巴茵的下巴。
“算不上好。不过以后再说吧,如果我还记得的话,我的心现在都被欣喜充满了!”
“侬蓝,”巴茵问,“你还想再回去吗?”
“即使我想,可能也暂时无法囉。”侬蓝好奇反问,“你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很严重的
病毒吗?我们都被遣散回来了。”
巴茵眨眨眼,“病毒?”
侬蓝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很可怕的事,“我不该亲你的,搞不好会
传染给你。”
巴茵拉开侬蓝的手,扶着他的后脑勺,给他深深一吻让他安静。
“不会的。”侬蓝愣愣著看着巴茵带笑的眼睛,感觉他在自己的脸颊上又亲了亲,“
侬蓝不要怕,我很强壮,我会保护你。”
他们躺下来,看着满天的星斗,侬蓝问巴茵。
“今晚就睡在这里吗?”
巴茵让侬蓝枕着自己手臂,四周的草垂首,将他们笼罩起来,像是摇篮一般被风轻晃
,侬蓝努力撑著快阖上的眼皮,又喃喃自语。
“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巴茵笑着将他更收入怀中,好温暖,侬蓝再也抵抗不了,一放松下来,就闭上了眼,
他感觉那股暖流慢慢充斥全身,流过之处都轻飘飘的,听见巴茵说:“不要怕,我会照顾
你的。”
“辛苦了,”巴茵的掌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声音低低地像在哄睡一样反复说:“你
现在回到家了,回到家了唷...”
有人唱起了遗忘在童年里的那首歌谣,关于北婆烟许山的。在这座传说中的山脉上,
如果在满月的夜晚来,心中最渴望的愿望就会浮现出来、梦想会成真,当太阳再度照亮大
地时,所有世间的苦都会离你远去。
侬蓝睡着了,他的唇瓣停止了开阖,歌声却好像还是缭绕。
不远处,动丁坐得很笔直,像座黑漆漆的小山。牠竖起的耳朵早就因为年迈而失去了
听觉、听不见歌声。但牠依旧守护着身后的人,那个在多年前的夜晚,将遍体鳞伤的牠抱
回家、用被子裹好、还给牠一根骨头啃,边唱歌边安抚牠入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