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虽然虚实交错,但请把它当作小说就好了。题材可能有点争议,希望大家看看就
好。我把我听到、亲身经历的,混合虚构情节写成小说,想呈现身边不同的观点,也纪录
一下这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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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拿着手机坐在白瓷马桶上,另外一头静静地,只有低低的啜泣声。
李的父亲是广东台商。新冠肺炎的疫情蔓延,回来台湾过年的李的父亲要在这当口搭
机返回工作岗位。
不如说“去”台湾过年吧;“回来”中国上班才是真的。
李和父亲总是聚少离多,李告诉K,他父亲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了。李是个敏感的人,
他发现父亲的语言已经有一点错乱了,其实父亲自己也知道。
“冲个凉早点睡吧。”父亲对李说。李默默点头。
父亲说:“我都快变大陆人了。广东话里面冲凉才是洗澡,你跟他们说洗澡他们都听
不懂。”
又或者是:“弟弟你帮我问一下门卫包裹有没有在他那里。”
诸如此类无伤大雅却又像是咬到碎蛋壳的不一样。
“我爸去诊所换高血压药。”李说。李的父亲每次回台湾的最后几天,都会去习惯的
诊所拿药。但是这次简直是一片肃杀,李的父亲被挡在诊所门外,一起排队的香港年轻夫
妻也是。李的父亲耿耿于怀,一脸自嘲地说:“我都跟他讲我今天刚好十四天了,量体温
也没问题。他就跟我说去外面空气比较新鲜,我看他没说完,是外面空气比较新鲜我才不
会感染别人。”李的家人坐在餐桌上故作轻松地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诊所没做错,但这
种感觉还是很难受。
K拿着手机,想着这几天在新闻里看到的太多太多杂乱的事情。如果他也被挡在门外
,那真的会很难受吧。即使知道谁都没做错。
K刚从和台湾时差七小时的奥地利回来。在旅程中他感冒了,先是喉咙痛,再来是鼻
塞。K吓得半死,马上去查新冠肺炎的症状。网络上的资讯各说各话,K只能在心里默念
南无阿弥陀佛,希望他能顺利回台,希望他只是普通的感冒。
奥地利不能戴口罩。于是直到旅程的最后他才想起,靠夭台湾不是买不到口罩吗?他
打了电话给李。
“你有买到口罩吗?”
李还没回答,K就听见电话背景里面大声而模糊的交谈声:“两百五十个?我一天用
……买不到啊……没收……台湾跟大陆都会搜……”
李压低声音:“抢到一点点,可是我爸带去中国还是不够用。我没差,可是我爸一定
要口罩啊。中国绝对早就抢光了。”
“大概多少个?”K问完,转头用力擤鼻涕。房间里过暖的暖气让他头晕目眩,眼眶
泛泪,全身无力。K的脑袋里面一直盘旋著一句台语:我欲死啊。
“我家只有五十个左右。”李的声音又更低了一点。
K决定去帮李买口罩。上网查了,听说维也纳有些DM药妆店的口罩已经被抢光了。
在奥地利买口罩是个很反常理的行为,K怪自己没想到早点去买,懊悔得不得了。
李的父亲K只看过一次,是一次K去李家里看电影的时候偶然看见的。真的是偶然,
因为李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不定期回家一趟。李的父亲黑黑的,很瘦,头发自然
地乌黑浓密,戴着长方形的无框眼镜,看起来很累却很有自信。儒雅俊秀的李跟父亲很像
,K呆呆地想李老了以后会不会跟父亲长得更像。他好想一直待在李身边,在长长的时间
里,慢慢验证他的猜想。
李的父亲对K很友善。K有点忐忑,因为不确定他和李的关系,李的父亲知不知道。
李坦然握住K的手,对父亲灿然一笑。
维也纳那天只有零度,阴阴的天,好像一直在等待日出。K把羽毛衣的帽子戴起,拉
炼拉紧,把半张脸埋在外套里面。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好像也无暇注意他的亚洲脸孔,他
倒没有被侧目,也无需自证不是中国人。
他跑了好几家DM都说缺货,直到最后一家远离观光客的才买到。他原本要把架上的
口罩都拿走,想了想还是只拿了一些,等等再跑别家买。K一边结帐一边不自觉地哭了起
来。帮他结帐的阿桑自顾自地说德语,用好奇而安慰的眼神盯着他看。
后来又跑了几家。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足五十个口罩。K坐在床上狂擤鼻涕,鼻子
下面的破皮痛得要命,他又掉起眼泪。生理性的加上情感上的泪水。
打了两次电话给李他都没接,K才发觉台湾现在已经很晚了,李应该早就睡了。于是
K愧疚地传了讯息告诉李,他只买到一点点口罩。
维也纳机场里好多人戴起口罩,K将就地戴起有点怪味的口罩,因为大家都戴,所以
显得不是太奇怪。在机场排队等安检的时候接到了李的电话。
“今天要回台湾了?”
“对啊。”K的喉咙像是被超大颗的B群卡住,忽然说不出话。
“别太担心了,在飞机上好好看电影、好好吃好好睡。”
K的眼泪直接喷出来,他颤抖着声音:“为什么是你来安慰我。我跟你讲我真的好想
你,我好像神经病,我每天都希望你和我一起来玩。而且……我只买到很少的口罩。”
另外一头的李好像在微笑:“以后我们再一起去奥地利,我们都赚大钱的时候,而且
一定要坐商务舱。”K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口罩你不用想太多,台湾没有真的很缺
,辛苦一点还是有办法买到的。”
“好,我相信你。”K说。
“我爱你。”K又说。李在偷笑,笑得K脸都烧起来。
K挂断电话,轮到他安检了。
飞机上空服员都戴着口罩,在曼谷转机的时候机场工作人员也是如此。一个礼拜前的
去程,曼谷看起来还没有这么戒备森严,但回程时已经需要过一个临时的检疫关卡。
K顺利地回到台湾了,但感冒依旧。累翻的K睡到隔天下午三点才起床,头重脚轻、
全身虚浮,还依稀记得半夜浑身不对劲地醒来,冷到骨子里又全身僵痛,K记得那时候也
是含糊碎念著:我欲死啊。
K吃早餐(意义上的早餐)时又查了一次新冠肺炎的症状,始终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
不是单纯感冒。所以他想要当个有良知的人去看医生。
“妈你下午载我去看医生好不好?”
“干嘛?”
“我怕我得那个,那个武汉肺炎啦。”K分神想着行李箱里面的口罩,还有一堆杂七
杂八的欧米押给。要是他得了,那这些东西可能都要自己消化了。
妈妈问了一下K的症状,说服K不要去看病。因为好像只有指定的大医院才可以看。
况且K的症状不太像,搞不好去了医院这种人群混杂的地方才真的给他感染到也说不定。
所以K决定把自己关在家里观察。但又想到那要给李的几十个口罩。K想了想,虽然
很抱歉但想拜托妈妈拿给李。妈妈说:“叫你姐去,我很忙。”
姐姐一脸无所谓地答应了。K诚惶诚恐地拿酒精把口罩外包装都消毒过一遍,拿给姐
姐转交。
“你男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多口罩啊?”
“他爸啦,他爸是台商,过几天要回去工作了。”
姐姐叹气:“不能不回去吗?好惨。”
好惨。
李的父亲随时都在用微信。李的眼睛瞄过,看到白色框框一直跳出来。父亲滑给李看
,他们公司里建了好多防疫群组。
“我感觉我好像在参与一件很大的事,像是当年九二一,还有SARS,那时候我人
也在大陆。”父亲说了好多次这样的话。
父亲他们工厂里湖北籍的似乎一律都不能回去上工,放有薪假。当地政府开工的日期
时而正常时而延后,像台湾放台风假一样,各地方政府看风向来决定开工日期,搞得父亲
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调到五千个口罩……可是厂里有六千个工人啊。中国那边口罩工厂也在赶
工了,可是还要一阵子才能补得上缺口。”
父亲和朋友聚会吃饭的时候也说:“在大陆有些地方餐厅也关了,怎么可能像我们这
样聚餐。”父亲的朋友递给他一盒口罩,朋友抽走一些,剩八十片。朋友的亲家母一早去
好市多抽号码牌买的。朋友说:“你要把口罩分开来放,分散在衣服里,不然听说会被大
陆海关搜走。”
李在旁边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整天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从内脏里面渗出来一点
冰冷的东西,缓缓攀到他的四肢、脖子。可能是具象化的不安和恐惧,缠住了李的身体。
李和父亲一起去大卖场买方便面,因为父亲回去中国后,不敢去大卖场买东西,也不确
定那里的情况,例如大卖场有没有开、东西有没有被买光。李拿着一包燕麦片,想着最近
看到的一些新闻,问:“台商为什么要回来台湾看病啊?”
“大陆那边的医疗台商不信任啊。我在那边看病也是看台商诊所的,从来没去他们的
医院看过。感冒通常也是自己吃吃药。”
“台湾的医疗比他们先进很多,资源也比较多。”
李似懂非懂地点头,觉得有点难过。抱着燕麦片转过身,在口罩的遮掩下红了眼眶。
李舒适的生活,享受的物质,都是父亲在异地卖命换来的。母亲也曾经问父亲能不能回到
台湾来工作,但没有职缺。
其实有很多不得已。
李打了电话给K,却好久都说不出话。
K的声音有浓浓的鼻音,他问:“口罩拿到了吗?”
李过了几秒,从鼻子挤出一个破碎的嗯,当作回答。
“你爸呢?什么时候走?”
“刚刚……刚刚去机场。”
李的悲伤和不安使K毫无招架之力。
“会好起来的。”K坚定地说著自己其实不确定的话。
等了好久,李说:“会的。”
会的,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