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瑛不敢在辰铎久留,也无法在出宫时带太多钱财,只能尽量带些值钱饰物
去当铺典当。大晋虽然灭亡,但辰铎和一些主要大城依然有钱庄跟当铺。他将值钱
衣物换成义军常见的白衣劲装,进当铺拿了几样瞧不出身份来历的古董玩意儿要典
当。
然而当铺的人却讹他说这些东西不值多少钱,想贱价收了那些东西,李皓瑛本
想拿回物品作罢,门口却出现两名高大壮汉拦阻去路,那态势分明就见他年纪轻好
欺负。他冷哼一声说:“你们当铺不做当铺生意,改当土匪了?”
当铺里的人笑说:“唉呀,你带那些东西也不能换饭吃,我们确实有心要高价
收你那些东西,你要是不信大可去问别家,开价绝不会高过我们。”
李皓瑛叹气,他知道这些当铺多是黑白两道都有往来,彼此间互相通气,即使
他换去别家也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但他又急须用钱。既然都没好下场,那就谁都别
想好过,虽然强抢的事并不好,但这是非常时期,他暗自下了决定后更加留意四周
环境。天色尚早,在场连同他一共四人,他故作妥协的样子叹道:“我确实有急用,
那就……”
他话没说完就朝其中一个守门的门面出拳,另一手抽走对方身上的刀砍向一旁
汉子,三两招即杀伤二人,回头劈向柜台栅栏,粗暴摧毁当铺大半的柜台,再出手
点了掌柜的穴道,接着翻进柜里搜括一些东西打包上路。
李皓瑛虽然预想了几种可能后果,但幸好那些壮汉不禁他打,这间当铺的人并
不多,而且没有什么机关。只不过头一回抢劫对他而言还是太刺激,他紧张得粗喘
气。这动静太大必然会引来巡城义军,所以他连忙去巷里的骡马铺要了匹马赶着出
城。
辰铎很大,他骑马赶到南门口,诓骗守门的士兵说是奉傅雪鸿的急令出城办事。
那士兵疑道:“急令?要办何事?”
李皓瑛端出居上位者的架子厉他一眼,斥道:“这是密令,是军机,你无权知
晓。这里有令牌,你敢不开门?”
那士兵虽然怀疑李皓瑛不过是个少年,若有紧急要务怎会交给这样的人来担当,
又心想说不定是刻意为之,让人对少年放松戒心跟怀疑,士兵们迳自揣想许多,再
看那令牌确实是真的,勉为其难放行了。
出城后李皓瑛不敢耽误太多,立即一路朝西南方绝尘而去。他暗自庆幸:“好
在离开时偷了傅哥哥的令牌,大胡子对傅哥哥那么好,应该不会太苛责他吧。”
他曾听薛宝提起他们的师父久居于端州,骏江流经端州一座大峡谷,那里地势
险峻,被描述成一个穷山恶水之地,有不少古代因战乱而迁徙到那里躲避战事的少
数民族聚居。不管怎样他只能先顺骏江去端州找薛宝,只要找到薛宝应该就能知道
李奕风的所在。
李皓瑛驾着黑马跑了一天,傍晚他跟马儿在水边休息。出城时太急,什么食物
都没准备,他打算明日再找有人烟的地方觅食。由于先前不曾夜宿野外,李皓瑛心
里也有些茫然,不过幸亏天气寒冷,树上跟草丛都没什么蛇虫鼠蚁,生火之后他就
坐在火堆旁断断续续补眠。
天快亮时李皓瑛继续上路,在路旁看到一户人家,进去用身上抢来的财物换了
一餐饭。住在荒郊野外的这户人家平常靠打猎维生,上桌的菜都是自己去摘采的野
菜山蔬,跟皇城宫苑里那些饮食截然不同,不过李皓瑛吃得津津有味,他实在饿得
狠了,桌上饭菜全吃个精光。
猎户看他吃得这么香,大笑了会儿,抱着年幼的孩子跟妻子和他闲聊。李皓瑛
问:“大哥你们一家一直住这儿么?”
猎户说:“本来是住城郊,也是会去打猎,但是自从到处开始战乱以后,为了
躲避战事就带一家人跑出来了。反正我在山林里也能活,还不必缴什么税,管他是
大晋还是怎样的,哼,反正谁当皇帝我们日子都不好过。家中就我一个男人,我可
不能被抓去当兵。”
李皓瑛吃饭时就听那猎户抱怨朝廷,一旁猎户的妻子倒是有些担心,却又阻止
不了猎户那张嘴。他吃饱喝足以后留下报酬,上马时忍不住跟他们提醒道:“猎户
大哥,多谢你这一顿饭,不过不是每个过客都安好心,你那些话容易惹麻烦,往后
还是不要再对人说了。”
猎户笑了笑,摆手道:“我晓得,本来我不会讲,但是看你顺眼,我觉得你不
是那样的人。”
李皓瑛苦笑:“人不可貌相啊,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我走了。”
“嗯,萍水相逢都是有缘,你一路顺风。”
李皓瑛驾马离开,嘴角不觉勾著笑意,他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像以前话本里的少
年英雄?等找到李奕风之后,他想四处去走走看看,说不定也能仗剑天涯?
之后他经过一个较大的城镇,因为没有文牒路引,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人看守。
入城后没见什么太纷乱的景象,百姓们依旧过日子,他找到一间旅店下榻,叫些酒
菜吃,东西倒是贵了不少,不过抢来的钱花得也不太心疼。
饭菜送到厢房里,李皓瑛一个人难免不安,所以疑心较重,他不晓得这是不是
一家黑店,饭菜不知道有没有问题。黑店或许不会对在大堂用饭的人出手,但对房
客就不一定了,毕竟在房里方便收拾善后?他越想越多,把自己吓得有些心乱,干
脆找来店里的伙计说:“你能不能帮我试一下这饭菜?”
“啊?”那伙计莫名其妙瞪他,又觉得这会儿能休息还有东西吃也不错,所以
走到桌边挟了一口菜吃,又当着李皓瑛的面喝了一口汤。伙计问:“还要我再吃么?”
李皓瑛面无表情摇头:“不必了,多谢。”他把人请出门,尴尬失笑,看来是
自己疑心病太重。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这餐没事,不代表之后也没事,倒不如去路
边买吃食回来,饭后他跑去外面买了不少干粮带着,又去打铁铺选了防身用的兵器、
护身的软甲,经过路边看到有人在修面,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思量。
李皓瑛天生不太长胡须,他担心赵嵩跟其他势力会盯上自己,还是多少改变外
貌较稳妥,于是学以前从杂书里看来的法子给自己在唇上黏了一排胡子,思量这样
还不够,下巴又黏上一撮短须,揽镜自照时不由得被自己惹笑。“本来就不怎样,
多了胡须真丑,算了,习惯就好。”
前往端州途中他不敢松懈,也因此没能好好休息,人也渐显削瘦。除夕这天他
在一间山区野店吃饭过夜,野店里有各路过客,店主人招待所有客人喝酒,他自知
酒量差而滴酒不沾,光顾著吃菜。李皓瑛坐的长桌座席左右都是陌生人,他坐在桌
子最后端,店主人跟其他客人闲聊说笑,其他人跟着笑闹,场面热闹。
李皓瑛听不太懂他们说什么方言,只是气氛正好,所以脸上不自觉带了浅浅笑
意,少年俊俏的模样哪怕黏了胡子,在一群江湖客里都还是有些醒目,他身旁有个
相貌堂堂的男子含笑看向他,用他听得懂的话问:“你怎么都不喝酒?不敢喝酒?”
李皓瑛半真半假敷衍道:“我喝了酒会起疹子,不能喝。店主人的好意只能心
领了。”
“原来如此。我这儿有一种药专治你这种毛病──”
“不必了,多谢这位大哥的好意,不过我对喝酒没兴趣。”
那人笑了笑点头说:“好,不勉强。只是看你很顺眼,想交个朋友,我姓莫。”
“我……”李皓瑛顿了下回说:“我姓柳。”他在外头不可能还自称李氏子弟,
只能用假名,也不知怎的先前就曾跟人说自己叫柳澄胤,后来才想起是当初皇叔跟
他开的黄腔,害他不自觉就用了。
夜里就寝时,李皓瑛听见有人敲门,他靠近门边问:“是谁?”
门外的人用亲切爽朗的声音回应:“是我,方才坐你隔壁姓莫的那个人,还记
得么?”
“莫兄有事?”
“啊,是这样的,我方才整理行囊时翻到一小罐先前拿姜炒煮成的糖酱,这天
气冷得不得了,我瞧你身子单薄兴许会畏寒,吃这个能多少暖和一些,所以拿来送
你,想交个朋友。”
李皓瑛知道世间仍有好人,但他不敢乱收东西,于是婉拒说:“莫兄太客气了,
你不必送我东西,我──”开门的刹那间,一蓬白雾朝他笼罩过来,他急忙掩住口
鼻跳开,对方显然是来者不善,别有居心。
那人哼了声说:“真是的,怎么防备心如此深呢?我这么友善亲切你还不信我。”
李皓瑛没空听他讲了什么,卷了包袱、握住随身长剑就要跳窗逃走,那人却出
掌阻拦他去路,他背靠墙面警戒道:“你想打劫?我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人哼笑,步步近逼,露出猥琐目光说:“没钱也罢,至少还能劫色。”
李皓瑛咋舌,自己胡子都贴成这样居然还能惹到这种人,他抽剑刺去,那人闪
身避过,他反手使出一个虚招,随即刺中敌人下阴,那人爆出一声痛呼。
“啊、混帐!”
李皓瑛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不清楚这人有没有同伙,所以跳窗后立刻来到栓马
的地方,牵了他的黑马趁夜逃离。他多少吸入了一点药粉,四肢渐感无力,隐约听
到了附近有淙淙水流声,他收好长剑摸出短匕往左臂画一刀,逼自己保持神智清醒。
到水边后他赶紧朝脸上泼水,冬夜溪水冰冷刺骨,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喘
得越发厉害,浑身冒冷汗,侥幸躲过此劫却染了风寒。还好不算严重,路过下个村
镇时买药煎来喝,从前怎样都不想喝的苦药,如今只能硬著头皮喝光。他忽然有点
想念皇叔以前给的甘草糖了,现在哪怕是一点甜头也尝不到,以前不曾珍惜,现在
才后悔莫及。
大过年的,他在暂住的旅店借厨房煎药,喝完后就回房小憩。病中依旧无法安
心熟睡,但哭着哭着也勉强睡着,做了不少杂梦。
好在他已抵达端州,虽然端州地方大,但总能想到办法寻人。他画了薛宝、谢
征的画像,原先也画了李奕风的,但自觉无法画得传神,而且思及李奕风这模样太
醒目,所以只拿另外两人的画像慢慢打听消息。
时序推移,端州已经有些回暖,李皓瑛找了两个月终于在一个集市摊贩上问到
薛宝的下落。那是个贩卖药材的摊商,说话有浓重的腔调,李皓瑛勉强听懂那人讲
的话,对方说自己每旬都会来赶集,在隔壁城镇有自己的药铺,而薛宝就是他那里
的常客之一,有时他还会亲自送药上府,因此晓得薛宝住处。
李皓瑛激动得有些想哭,他说:“麻烦这位大哥带我去找她吧,她跟我叔叔住
一起,要是能找到薛姑娘就能找到我叔叔了。”
药商点头答应,他说:“原来你是要来投亲?唉,也是为了躲避外头战事吧?
行啊,等会儿收摊你就跟我走。”
李皓瑛连连拱手道谢,难掩激动道:“多谢这位大哥了。”
药商看他眼下黑影有些重,加上他说话中气不足,于是给他一个小纸包说:
“这给你含着,你含着吧,你看起来很累呢。”
李皓瑛点头致谢,摊开纸包看到里面是几块参片,讶道:“怎么能收你这么好
的东西?我、我付你钱?这个要多少?”
药商笑着摆手说:“嗳呀,不必啦,这是挑捡后剩下普通的货色,不值多少,
所以我平常都拿来给家里人吃著玩儿。你含着吧,再说薛姑娘常来光顾,你是他们
自己人,这个也不必跟我客气了。”
李皓瑛这段期间遇过不少好人与歹人,多少也练出一些眼色,在这集市里有几
摊看起来就像是在销赃的摊子混入,但他相信这药商不至于诓骗自己,于是含了参
片跟药商做了大半天的生意,然后随其返回隔壁镇上。
一路上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快见到心中惦记的人就难免情怯,也不知皇叔情况
怎样了。药商只知薛宝住处有人需要长期服药,其中几味药材只有端州的山中才寻
得着,所以他猜李奕风还没调养好身子,心中不免担心。
药商住的小镇在山脚下一处平原上,正是春暖花开时,到处都能见庄稼田地。
药商带了个陌生客走在镇上招来不少好奇目光,李皓瑛听他一路跟店铺商家打招呼,
看来是民风纯朴之地。镇上有条溪流贯穿,李皓瑛随药商走过石桥、凉亭,一路浏
览镇上风光。此处尽管离繁荣城市偏远,风水却很好,不少街道铺了有纹路的地砖,
据说是某族先人为避祸逃来此地,又以风水之术建了这座小镇格局。
药商牵驴缓行,带人绕进巷里,李皓瑛挎著包袱尾随其后,不免有些紧张提防。
他看药商走到一户朱色小门前作势要拉门环,赶忙喊住药商说:“大哥且慢,先别
打扰他们,我突然来访也毫无准备,不如我明日自己过来一趟就好。”
药商古怪瞅他一眼,以为这是外地人讲究什么规矩,古怪瞥他一眼说:“好吧。
接下来小兄弟打算如何?”
李皓瑛的盘缠所剩无几,不过他想也许还能跟皇叔借一点,于是问:“镇上有
旅店么?”
药商笑了笑说:“这个镇很少有外人来,没有旅店,外来客多是住镇长或亲戚
家,要不你先在我家宿一晚啦。”
“多谢大哥收留。”
次日清早李皓瑛向药商告别,独自绕着迂回路线来到巷弄里的那户人家。他要
扣门环时,突然想到自己脸上的胡子,这期间他也长了些胡子出来,没刮干净会不
会害薛宝他们认不出来?再说他也不想用这模样去见李奕风,好像该先去打理好门
面再来访?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而且不只一人,为免被察觉,他刻意维持平
常的气息假装成路过的行人走远了些,直到转角处才折返,躲在树丛后回顾。
一个穿着浅绯色衣裳的女子先走出来,她有些无奈回望门内,眼神里有些笑意,
半晌就见李奕风穿着一身玄色衣裳出现。尽管李皓瑛离他们稍远,但是依旧能看见
那女子有着惊人的美貌,和卫太后那种艳丽不同,女子生得英气俊俏,而且高挑纤
瘦,和李奕风并肩而行时两人一般高。
李皓瑛有些懵,他以为会是薛宝走出来,不过李奕风真的在那儿,却没见着谢
征跟薛宝。他看李奕风睨了眼那女子,那神态是对熟人才有的,看起来李奕风在女
子面前自在且放松,可见他们是相熟的,但是两者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李皓瑛稳住自身气息就悄悄跟上他们,女子走在前头,她说话声恰好能被他勉
强听见。女子说:“我去问向先生就行了,你非要跟来做什么?说不定他昨日赶集
还在隔壁城逗留,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李皓瑛知道他们口中的向先生就是那药商,李奕风的声音格外轻柔温和,他听
得并不清楚,却能感受到李奕风对那女子态度很亲近。此情此景令李皓瑛的心口隐
隐作痛,他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凭,可能叔叔跟那人只是朋友?
女子哼声道:“你该谢谢你师妹,幸好她懂得带你来找我。唉,我看你还是在
这儿都别走,反正外面也乱。”她听李奕风应了几句话以后笑回:“你给我养好身
子吧,在你好起来以前,我哪儿都不放你一个人走。别瞪我,莫非还惦记着你皇兄?”
这话令李皓瑛错愕,李奕风排行最小,其皇兄那么多个,李皓瑛却直觉他们谈
论的是自己的父王。他远远见到李奕风摇头,女子皱眉说:“那就好了,我当初还
真担心你对你哥哥的心思而毁了自己。还好后来你去了边疆,见不到面,情念也就
淡了不是?不是我想责备你,毕竟他是唯一曾在后宫对你好的兄长,你对他有所依
恋也是正常的,可是啊──”
“别说了。”李奕风难得大声回她一句,女子尴尬察觉他们快走到街上,讪讪
然闭嘴不再多言。
尽管他们交谈间透漏的不多,李皓瑛却已经能从只字词组猜到大概。他没想到
李奕风曾对他爹心生依恋,又为此逃到边疆去。当初李奕风也是因此才收留他到睦
王府么?那女子竟知道得这么多,莫非是多年相识的红颜知己?不管怎样肯定也是
关系匪浅了。
李皓瑛忽然发现他对李奕风的事其实很陌生无知,李奕风在外面是怎样的面貌、
结识多少人、做过怎样的事,他全然未知。不过这并不奇怪,从前他在辰铎跟李奕
风相处时,也未曾察觉叔叔对自己父王有这种心思,可见这人擅于隐藏。此事过于
荒唐,他恍惚失笑,目光因水气而模糊,他没有再跟上去相认,而是安静无声退回
巷子里,走到那扇朱色小门前停了一会儿。
他望着门发愣,心想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人,最熟悉李奕风、最受其信赖跟
依恋的人,大概都不是他吧,此刻李奕风身边不是还有那名女子?那他千里迢迢找
来,为的是什么?
“算了。”李皓瑛低头笑叹,喃喃低语:“也算是有个结果吧。”他点点头,
朝另一个方向越走越远,身影有些寂寥颓丧。他揉了揉发酸双眼,扯了下嘴角笑喃:
“这样也好,乱伦是不对的,也好。李皓瑛已经死了,再没有李皓瑛这人。以后我
就是柳成胤。不用再去爱谁,也不必谁来爱我,我这么自由,真正的自由了。从今
往后,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哈哈哈哈哈……”
李皓瑛受了刺激,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是伤心、怨怼还是松了口气,他只想快点
离开端州。经过水道时还摸出随身带着的香囊,是李奕风送他的东西,他本想把它
给扔了,可是阳光下望着金闪闪的香囊又舍不得了,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挺值钱。
这两、三个月来为了寻人,他几乎耗尽所有值钱的财物,可说是一无所有,又
不能回头去找李奕风讨盘缠,毕竟谁都不欠他什么,只怪他生在李家才遇上这些乱
七八糟的事。那这香囊还是暂时留着傍身吧?
李皓瑛心中对这一切的厌恶已经濒临自身极限,这也是为何他再喜欢傅雪鸿都
无法待在辰铎那座皇宫,也不想再在端州逗留的原因。若是可以的话,他甚至不愿
意再留在这世间做个人,饱尝七情六欲、爱别离苦等诸般痛楚,但偏偏他就是个活
生生的人,他又不想自寻死路。
不经意想起了舒逢安讲过的话,既是活着,那就振作吧?离开时他有点想念死
去的朋友,当初并没有好好珍惜那些缘份和身边的人,不过从今往后他不想再当李
皓瑛了,虽然还是用了柳澄胤这个名字,也只是他懒得再想其他名字。反正不过是
个代号,都一样吧?
离开端州的路上他感到很徬徨,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要做些什么。从前日子还
算太平的时候,父亲做哪一行儿子就跟着做哪一行,没得挑,也不必选,如今世道
还险乱难测,好像只能暂时装成流民和众生一样随波逐流。
去端州途中他曾听闻有几处州郡尚未遭战事波及,原是打算去看看情况,所以
继续往南行,谁知遇上涝灾,房屋被大水冲毁倾倒、人畜自然也难以幸免。尽管他
没碰上大水冲击,但所经之处皆满目疮痍,百姓怨声载道,骂大晋李氏者有,也有
些会骂反叛军。
李皓瑛对黑马多少也有感情,他担心黑马会被流民伤害,所以干脆将牠放归山
林。黑马起初还在原地逗留,他把缰绳马鞍全部卸下,抚摸牠说:“你快走吧,别
被吃了。”
他转身走了一段路,黑马没有跟上,他回头望一眼叹了口气低喃:“罢了,自
求多福吧。”
李皓瑛把一身衣物都当了换些钱,防身兵刃只留一把短匕,要是夜宿野外还能
派上用场。天气渐渐暖热,他混在流民里移动,人家要饭他也跟着要饭,身上除了
那个镂刻的金香囊就没别的值钱物品了。
一开始他感到很不习惯和羞耻,许久没洗澡浑身痒得受不了,但是看到流民里
有人生病、受伤,他觉得自己起码四肢健全。夏天的时候爆发瘟疫,李皓瑛不敢再
和这么多流民待一块儿,他跑到山区试着摘了些野草野花吃,从前遇过的人曾教过
他如何分辨毒物,不过吃了两天还是闹肚子。
孤独一个人有点虚弱的躺在自己勉强搭建的草棚里休息,午后下了一场大雨,
他躺在棚子里放声大哭。他说不出是为何伤心,大概是觉得李皓瑛真的死了。他把
从前的自己扼杀了。哭了很久他也累了,安静流泪,然后摸上脸颊下巴长出的一点
胡子,又闭起眼笑了几声。
自由令他徬徨,因为此后的路他必须自己找到方向,自己承担一切,其实他心
中有说不出的恐惧,对未知迷惘,但是这跟从前不同了。
“李皓瑛。”他勾起嘴角哑声道:“永别。”
* * *
话说李皓瑛启程离开端州那会儿,李奕风亲自去药铺采买药材,药铺主人向先
生见他难得过来,抱着年幼孩子跟他们寒暄。向先生问:“对了,怎么没见到你那
姪子?”
李奕风闻言愣住,难掩情绪激荡追问:“你方才说我姪子怎么了?”
向先生歪头瞅着他和一旁高瘦女子疑道:“昨儿个我去集市里遇上一个少年,
他说要找薛姑娘,因为他叔叔跟薛姑娘是住一块儿的,难道他说的叔叔不是你?”
李奕风问他那少年的模样,除了胡子以外身形几乎和李皓瑛吻合,他垂眸喃喃
忖道:“他真的来找我了?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肯露面?他有什么顾虑不成?”
一旁女子搭他肩安慰道:“也许是认错了也不一定。近来到处都很乱,流民那
么多,可能是哪个投亲的少年搞错了。”
“不会的,向先生说他拿着薛宝的画像,还提到薛宝这名字。”
女子叹道:“说不定就是这么巧合,有别人也叫薛宝。他要是找你,不是该画
你的画像?”
“他不敢明目张胆找我,怕彼此惹来麻烦。”李奕风猜中了李皓瑛这层顾虑,
却想不明白为何李皓瑛连一面都不肯见他就走了。
半个月后从辰铎传出大晋末代帝王殒殁的消息,薛宝跟谢征听了都感到伤心,
唯独李奕风断言李皓瑛没死。四月的时候,傅雪鸿在江湖收买消息寻到端州,找到
了李奕风。
春夜里,李奕风听到院里动静而走到户外,黑暗里一道人影缓缓显现,他对那
人影唤道:“傅雪鸿。”他认出来者,却感到有些陌生,眼前人已和他识得的傅雪
鸿不太一样。
“是我。”傅雪鸿低头回应。
“你助赵嵩建国大业,应该忙不过来才是,怎么有空到端州来?”
傅雪鸿没回答,而是单刀直入询问:“皓瑛没死,他逃走了。他没到你这里?”
李奕风摇头,如实回答:“我怀疑他来过,前些时候一个药铺主人说在集市遇
过一个跟他很像的少年,可是我没见到他。你们之间……”
傅雪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答应他会放他自由,等时局稳定之后,
给他新的身份。其实,我有私心,巴不得将他藏在那座皇宫里,永远只属于我。因
为他心里有你,但他并不晓得你喜欢的人其实──”
“够了。”李奕风打断他的话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不懂。”
傅雪鸿抬头看他一眼,有点揶揄勾起嘴角。
李奕风眉心微结,沉哑道:“你变了很多。”
“嗯。你我都是家破人亡,至亲离散,要不变也很难。”
李奕风轻叹,忽然思绪纷杂,揣想道:“你……是不是也勉强他了?”
傅雪鸿漠然睇他一眼,平静应道:“至少我不是他亲叔叔,他心中有我,两情
相悦怎么算得上是逼迫他?我只是希望他能再我身边久一点。我一定会找到他。”
李奕风忍不住泼他冷水:“茫茫人海怎么找?”
傅雪鸿想起那一夜失去少年的恐惧,示弱道:“奕风,我需要你帮我。”
李奕风歛眸轻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