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晋晏没机会能再送阿清去回诊,他坚持自己只伤到了左手拇指,对催油门、握龙头根
本没影响,即使晋晏再开车到他楼下等待,也是坚持地推拒,自己骑上机车就走,礼貌而
疏离,一如过去。
其实晋晏也知道那天自己是钻了阿清有心事的缝隙,才能和他稍微拉近点距离,阿清
也不傻,必定能读懂他这些举动的缘由,放他回家乡去冷静了心情后,他得到恢复冷淡的
阿清。
工厂见不到、回诊也载不了,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和机会再见面,晋晏只好缠上小
黑。虽然对于阿清总能容忍小黑在他身边讲干话、任由他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待在他身边这
点,晋晏总有说不出的醋意,但他又不得不感谢小黑愿意将他视为可以信任的朋友,在经
过急诊那一夜后,在聊到阿清的事时也不像初识时那么语带保留。
小黑因为白天见不到阿清,又领了姑姑的命令要监督他吃饭,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找
阿清,有时候是他买饭过去阿清的住处,有时则是约在公寓附近的餐厅,晋晏以两三天一
次的频率蹭他们的饭局,还好小黑没意见,阿清也不好意思赶人。
阿清的手好多了,不那么疼痛,他的表情就不会那么僵硬,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但
是骨头上的缝隙还需要时间痊愈,他只好乖乖听话暂时不回工厂上班。他总是敌不过那个
少年医生儒雅温和的劝说,大概是因为他不自觉就服从学历高的人,如果他排的是下午的
门诊,中午过后就连菸都不敢抽,小黑还笑他怕医生,结果当然是换来阿清的巴头。
“清哥真正足听彼个医生的话,毋过人叫你先莫做工课,你嘛是去咧做啊。”
(清哥真的很听那个医生的话,不过人家叫你先别工作,你也是去在做啊)
晋晏本来还心存警惕,想着下次要找什么理由跟去医院、甚至跟进诊间再好好观察
阿清是不是真的对那个医生很顺服,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没立刻理解小黑的意思,“做
工作?你不是都没去工厂吗?”
“啊伊就……”(啊他就……)
“呷你的饭莫伫彼五四三啦。”(吃你的饭别在那里乱说话啦)
阿清插嘴制止,小黑只好扮了个鬼脸,乖乖吃他的饭。晋晏看就知道有隐情,但现在
往下挖恐怕只会让阿清心生防备和厌烦,并不急着追问,而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翻出了一
张图片给阿清看。
“阿清,我在北部合伙的餐厅想要在厨房多做一个悬空的架子,你觉得工厂有办法帮
我做吗?”
经过晋晏观察,只要谈论到和工作有关的事,阿清会比平常更热络些,果然他现在立
刻就凑过去一起看萤幕,晋晏不小心笑了出来,被阿清奇怪地看了一眼,他连忙回过神解
释,“这是厨房的样子,当初设计内装的时候没想到会增加餐点的种类,厨师现在嫌货架
不够,还好厨房空间够大,我有请他量尺寸,在这张图。”
“这个只要叫白铁仔(镀锌铁)来做就好,架子的设计图是你们画的吗?这样不会好
用,我帮认识的餐厅做过更好用的,做这个也很快,不到半天就可以了。”
晋晏笑着看阿清专业又自信的脸,虽然很令人心痒,但还是得提醒他:“现在你受伤
馁。”
阿清并不在意,“你们很急吗?如果急着要,我就监督小黑做,这个他来就可以了。”
小黑边喷著饭边用台湾国语说:“可以喔,杀鸡免用牛刀。”
“可是还是要把厨房这里、这里的尺寸量给我。”阿清用手指在萤幕上比划,低头又
端详了一下厨房的配置,随手拿了店家的菜单翻过背面写下尺寸,“做好了我可以问看看
有没有最近要跑北部的工厂,可以帮你顺便载上去,安装就请当地的就好,或者……”
阿清的声音突然停下,晋晏和他一起看见了让他住嘴的原因——手机上方有Line讯息
的推播,预览讯息连带着传讯人的暱称一起弹出。
砲兵鲜肉底迪 : 我退伍啦,今晚要不要约一下?
空气大概凝滞了三秒后,温度立刻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低点。
晋晏看着原本因为讲公事而话多了点的阿清又淡漠了下来,心里叫苦不已,这个砲兵
底迪什么时候不传,偏要选在他给阿清看手机的时候;而自己当初也实在有够无聊的,给
人家改那什么烂暱称。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机,试探地问阿清:“这个不急,等你手好了之后帮我做,好不
好?”
“不是赶着要吗?叫小黑做比较快。”阿清放下吃了一半就没胃口再吃的炸酱面,低
头流畅地单手点燃了一根菸,“其实特力屋或ikea应该就会有你们要的东西了,做工还比
较好看一点。”
哪有几秒钟就翻脸的啦!一定是吃醋。晋晏忍不住厚脸皮地想,可是冷著脸的阿清看
起来很可怕,这让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太多了,顶多是给人家又带来更差一点的印象。
他想起上次在阿清面前讲干话是因为蝌蚪,这次也是因为要帮蝌蚪改装厨房才惹来这
一出,觉得一定是同伙人带赛,决定下次回去时要狠狠削他一顿。
人在北部的蝌蚪在寒冬中打了一个喷嚏,人在南部的晋晏则在阿清的冷淡中哭笑不得
,一直到他们散了席,阿清都抽著菸不说话,骑上机车后,向他们点点头便潇洒自如地像
一尾优雅的鱼潜进夜色,消失不见。
晋晏告别了小黑才拿出Line回讯息,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情趣已事过境迁的暱称删去
,恢复成了小鲜肉自订的“Howard”。
晋晏 : 抱歉刚刚在忙。我现在也不在北部。
Howard: 没关系。我记得你说只是暂时回去帮忙,怎么我都退了,你还没回来?
晋晏 : 可能换我得签下去了。
Howard: 工作?对象?
晋晏 : 对象。
Howard: 那祝你顺利啦。有点可惜,跟你打砲满爽的。
晋晏 : 谢谢。两句话都是。回去有机会的话约吃饭吧,真的纯吃饭。
Howard: OK.
他收起手机,感叹才短短的时间之内,自己的心境就产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当初他还
觉得重新回到繁华都市的生活很自在、无所顾忌地享受性爱才是他要的生活,结果隔几天
就自打嘴巴,现在还得尝著当初乱改别人暱称的苦果。
小王子说“天下事很难说”,所以要在猴面包树长出来前扑灭根源。他就是自在过头
,没事心生空虚,才会让阿清飘来一颗种子,就软土深掘地扎根。而他现在,还得细心养
著,期望他能够好好茁壮,开花结果。
#
阿清的伤口拆线那天,晋晏本来想陪着一起去的,但工厂少了阿清一个人手,大家都
没有怨言地接手他的工作,比平常还要忙碌,老爸吩咐他“目色要较好咧”(要会看场合
气氛),人家在忙就要把小杂事做得更完善一些,茶水吃喝、原物料叫货之类的别让工人
还要额外忙。前一天傍晚大家赶一批工作加班到快七点,他那天早上忙着出货的事宜,就
不好意思说要请假。
只是没想到接下来一两个礼拜的时间,他竟然就完全遇不到阿清了。一开始他还像原
本一样去找小黑约晚上吃饭的事,但是小黑说,阿清嫌每天一起吃饭很麻烦,而且最近吃
多变胖了晚上不想吃,因而拒绝一起吃晚餐,小黑太听阿清的话,不敢坚持己见,也不敢
真的跟阿清的姑姑打小报告。
“那你上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吃面、讲欲帮你做灶脚物件的彼工啊。”小黑拿着铁锤尖端在风车的焊接接缝处敲
敲敲,边大声吼著回话:“昨暗我有敲电话予他啦,讲抑无几句,他无甲意讲电话。”
(吃面、说要帮你做厨房东西的那天啊。昨晚我有打电话给他啦,也没讲几句,他不喜欢
讲电话。)
晋晏觉得阿清在这个世界上甲意的大概只有他姑姑和香菸吧,“他会不会回老家去养
伤啊?”
“啊?无可能啦,他正马咧(他现在在)——”这句话讲了前半句就腰斩,小黑露出
一个不小心说错话的表情,继续手上剁铁屎的动作没再往下说。
“你说什么?他在什么?”晋晏在工厂的噪音中大声问。
小黑也在噪音中大声回答:“我毋知啦!莫问我啦!”
再问下去可能真的是在妨碍人家做事了,晋晏只好回到办公室去,尝试用自己的手机
打给阿清,但是对方并没有接听。他又不放弃地用工厂的室话打一次,他猜阿清看见工厂
的来电应该就会接了——然后他真的接了。
“阿清?是我啦。”知道自己被拒接的事实,还是有点受伤的小老板语气有点弱弱地
问。
电话那头的阿清愣了一下,‘晋晏?是工厂有什么事吗?’
“没有啦,因为打你手机没接,我就改用室内电话打打看,我想问你的手拆线拆得怎
样。”
阿清那边似乎并不在家里,而是有点吵杂的室外,对方的讯号也不稳定,在几句拉远
了的叫唤和对话后,阿清才又回到电话旁:“手没事了,谢谢你。我还有事忙,先这样。
”然后也没等他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别说追求了,连半点关系都牵扯不上,是要从何开始?晋晏靠在老板椅上,回想过去
的自己到底都是怎么开始一段关系的,接着才发现,他并没有主动去追求过别人。大学以
前也许有过纯纯的恋爱,大学以后接触同族类的人多了,看对眼就能上床;近几年没那么
冲动了,交友软件更方便,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好。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觉得困难呢?”他向打来问餐厅圣诞活动特惠的蝌蚪发出真诚的
疑惑。
‘因为你就没想要认真过啊。’蝌蚪不是很在乎他的问题,‘打卡标记好友送期间限
定甜点,你甜点要送什么?还有小婷说今年过年早,可以尾牙或春酒一起优惠,你觉得呢
?对了优惠你要改喔我不会弄那些东西。’
说到尾牙,晋晏才想起仁叔问过他尾牙的安排,似乎因为过年早,要比以往早举行,
还问了他意见。工厂每年尾牙都会找餐馆聚餐,只要一整年货款结清、包完年终后仍有盈
余,晋晏爸爸还会加码在尾牙再送红包,是大家都很热中的活动。
公司的利润不该全部都归予老板,而是分配给底下的员工,事业才能做得长久,晋晏
在这一点上和爸爸学到很多,在他创业过程一直受用无穷。今年也不知道鲔鱼肚侠客在救
济比目鱼小妹之余,还有没有空和爆米香女侠一起回城吃酒。
“她有跟我说了,我企划书都打好了成本也算好了,晚一点传给你,下礼拜找时间上
去员工训练一下就好了。”晋晏又把话题拉回来,“那你觉得我可以怎么办?”
‘我觉得你可以赶快滚回来处理那些有的没有的杂事,还有休想在我煮饭的时候在我
头上戴圣诞帽。’
满脑子只有好好煮饭的蝌蚪那边是无法指望了,这种事情也真的不适合拿去烦别人,
一来是他觉得过了三十以后身边能谈这种事的人不多,二来和他同龄的人大多慢慢定了下
来,连蝌蚪都计划明年就要结婚了。
回到家吃了晚餐后,他坐在餐桌旁边吃水果边用手机改餐厅活动的企划书,爸妈和姑
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谈论著爸爸收到的喜帖,大概是哪个客户或厂商家里有喜事,这类
帖子身为老板的爸爸常收到,他从小跟着吃喜宴吃到大,也给了他开餐厅不少点子。
他们谈著谁谁谁家小孩也结婚了,谁家的孙子生了几个,或者谁家夫妻离婚了,之类
的话题。那么寻常,他却在那一刻想起有个以前一起参加游行的前辈朋友,在同婚法通过
后po文说,“我们也能结婚了,现在要思考的不再是拥有权利,而是享有权利的同时,承
担未来的责任。”
当然不是说结了就不能离,异性恋闪婚闪离的例子也比比皆是,那段话会让晋晏印象
深刻,是因为以前他们会把无法结婚转化一种戏谑的方式去调侃那些直同志的朋友们,然
而事实是,虽说还有社会印象、家庭压力等等因素需克服,但他们要承担一段感情和共构
未来一生的责任,与异性恋并无二致。
最了解他的蝌蚪,关于这些事只和他说过一句话:“你想定下来的时候,就会定下来
了。”
现在是否就是蝌蚪说的“到时候”呢?从前这些事情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思考里,但
过去看着身边的伴侣们恩爱相依时心里常会有的那种违和感,如今已消失不见,变成一种
探索未来的焦虑与躁动总是隐藏在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
若要再深究却并无确切的想法,只是心里浮现的,会是淡淡的菸味,和那抹捉摸不定
的身影。
某个下午,晋晏他爸爸和姑姑一起去黄昏市场买菜,爸爸挑了几尾新鲜的花身仔(花
身鸡鱼)回来煮汤,晋晏抓住机会,提出想带一些去给阿清。爸爸妈妈当然是很快就答应
了,他爸还特地嘱咐他:“顺绁买寡果子去,瘦甲若猴,饭拢毋呷。”
(顺便买些水果去,瘦得像只猴子一样,饭都不吃)
晋晏觉得他爸那样说有点难听,而且就算像猴子,也是又帅又迷人的猴子。他随便吃
完饭,先打了通电话想告诉阿清他要带汤过去,但是(理所当然地又)没接听,他出门前
用老爸的手机再打了一次,还是语音信箱,最后他决定还是先出发再说。
______
阿清猴子吃醋不吃饭(被阿清用铁锤爆头
小老板你实在啧啧
晋晏心音里的种子比喻那里,后来听伍佰的〈种子〉觉得满搭的
“风吹我流浪万里/我经过苦甘日子/我渡过海波浪水/犹原是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