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明堡显然很富裕,马车造得宽敞票亮,里面的布置也很舒服,椅子的坐垫软软的,即使
道路结冰嗑绊,也不会把人颠得头晕屁股疼。
玉堂在马车里,和朱玉镜并肩而坐,对角还坐了一个侍从,是赵百容派的。
他裹着朱玉镜给他准备的厚绒衣,抱着小小的炭炉保暖,看着窗户透进来的雪光,听着马
蹄声。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来的旅行,比他前五天那简直是云泥之别,一路舒服得让他有点心虚。
搭车比骑马舒服那是不用提的,连吃食衣着朱玉镜也照顾得十分周到。
朱玉镜大概看出他在想什么,“你不是吃了苦头,才被我捡到吗?守明要是知道你差一点
冻死在路上,一定情愿你一路都有人护送。”
玉堂瞄他一眼,低下头。
朱玉镜也不再说话。
不久,朱玉镜探身开了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说:“小东西,青湖城到了。”
玉堂爬起来换到窗边,看到青湖城的轮廓。
快要到了......他紧张起来。
朱玉镜让他自己看着窗外,对侍从吩咐:“你去跟车伕说,不用进城,直接往永年庄去。
”
侍从应了一声出去,往外交待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已经上了丘陵,进入永年庄的腹地后遇到哨口,朱玉镜让车伕递上名帖,
哨口认得这是主子的朋友,放马车继续前行,并派人骑马先去主宅报信。
玉堂忐忑不安地望着窗外。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是单三的葬礼,当时兰清骑马载他,他心中伤痛,对永年庄的印象模
模糊糊,如今他才细细看过这地貌,马车穿过树林中的道路,进入平坦草地,视野开阔起
来,前方斜坡向上,往上可以看见主宅坐落丘陵之顶,有着红色的琉璃瓦顶。
马车越近,玉堂越紧张,最后关上窗户坐回去,不知所措地抓着手里的炭炉。
又前行的两刻钟,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朱玉镜道,率先起身出了马车,侍从跟了出去。
玉堂坐在原位,听到外面立刻寒暄起来,心中越发不安,手都出了冷汗。
“──你见着我,竟然都不惊讶,难道慕希还给你报信了?”单三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还真有人给我报了信,”朱玉镜回答,然后他往车内喊:“出来吧。”
玉堂深吸一口冷空气,才起身,掀开帘门。
单三跟弟弟在一起,正笑着和朱玉镜说话,看见玉堂,面色一变。
“三爷......”玉堂轻喊,扶著车轼自己下来。
单守宁不知情由,“玉堂!怎么是你?不对......你怎么才来,三哥应该把你也带回来才
是啊。”说完歪头看他的哥哥。
单三沉着脸,一下子氛围诡谲。
“守宁,玉镜,你们先进去。”单三说。
单守宁被他的变化吓了一跳,“好......外面冷,你们快点进来。”
于是单守宁与朱玉镜前后进门,车伕也把马车往后院驶去,门口只剩单三主仆与玉堂。
玉堂把手里的碳炉抓得死紧,才鼓起勇气,“三爷,”玉堂往前一步,“我......让我留
下好不好?”
单三没有回答
玉堂不再尾随之后,他虽然故作无事,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为之牵肠挂肚,怕他冷了、饿了
、迷路了......看他现在,仪容整洁,毫无赶路的风霜不说,还穿着保暖又华丽的衣裳,
手里捧著小炭炉,看样子被朱玉镜照顾得很好......
朱玉镜照顾玉堂,是看自己的面上,他也很清楚,只是想到自己挂心那么多天,原来都是
白费,单三心里头有点复杂。
......不,他脸上有点病气,是不是?
“我以为你回去了......”好不容易他才说。
玉堂摇摇头。“我、我只是跟丢了......”
“前两天风雪很大,你就在玉镜那里吗?”
玉堂点了点头道:“我在路上昏倒了,是秀明堡的人救了我的。”
“你昏倒了?”
玉堂点了点头,“因为伤风......不小心昏倒了。秀明堡的人救了我以后,通知了朱爷
......”
“那你病好了没有?”
这一连串动问似乎带着怜惜意味,玉堂不禁心怀希望,点点头说:“好了。”又道:“三
爷,让我留下吧。”
单三沉默一会,转过身,“病好了就好,你回去慕希......兰清那里吧。我会派人送你。
”说完就要进门。
“三爷!”玉堂追过去,在他跨过门槛前拉住他的手,“我不要回去!我喜欢三爷!不管
怎么样,我都要留下!”
单三听到他说“喜欢”,忽然一腔怒火,转身甩开他,“你可以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兰清
,有什么两样!”
玉堂被甩得往后一跌,宜信及时扶住他。他看着单三恼怒的脸,眼睛一酸。
“是我不好......”他脱开宜信的手扑跪在单三脚边,“求三爷原谅我......”
单三看着玉堂流下眼泪,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他说喜欢自己,可自己到底要如何接纳这种“喜欢”?自己和兰清除了谁对他比较好,到
底有何区别?
单三忍耐地闭上眼不看他,“我不打算原谅你,你走吧。”
玉堂看着他,觉得他竟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难受地低下头:“三爷不想原谅我也没关
系,我......我只要待在三爷......待在永年庄就好!”
单三听他如此迁就的语气,心痛得反而生气,一咬牙,“不行!”说完抽身跨过门槛。
但听玉堂在身后喊:“三爷如果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里,直到三爷答应为止。”
“你......!”他回头,但却看见宜信挡在两人之间。“宜信?”
宜信不语,只是那双深黑的眼睛坚决地看着他。
一瞬间,单三知道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人看穿了自己,他看穿了自己心里还是怜爱玉堂,
刚刚的一切都是伤心之下的色厉内荏。
像是某种奇怪的默契,宜信不再看他,转身去扶玉堂。
“苏大哥......”玉堂不想起来,但宜信强硬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然后他又转头看单三。
单三一阵恼怒,他看穿了自己还是怜爱玉堂,可为什么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肯留下玉堂呢?
他恨恨地磨了磨牙根,“好,玉堂可以留下。”
玉堂总算求到了结果,也知道是宜信无声的求情之故,高兴地看看宜信的脸,又看看单三
,“多谢三爷!”
但是单三不理他,“把他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只要我看到他一次,他就得走!”
玉堂愣住了,“三爷......”
单三转身离去。
玉堂怔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想到他无情的话语,不禁再度流泪。
“进去吧。”宜信轻轻说。
“嗯。”他抹著脸点点头,让宜信牵着他进门。
§
宜信带他到一个院子,其中有独立的屋舍,他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你今天先住这里,之后怎么样,我再安排。”
玉堂跟进去四下看看,这房间整洁干净,器物不多,但简单高雅,正面的壁上挂著书法字
,一旁墙上挂著两把孩童用的小剑。
“苏大哥,这是你屋里吧,我若睡这,你呢?”
“我今天睡别处,”
玉堂迟疑一下,低声道:“苏大哥要安排我做什么呢?”
宜信道:“我要跟管家商量一下。”停了一停,他又问:“你有想做什么吗?”
玉堂赶紧摇摇头,“你们安排什么我就做什么!真的!”
宜信嗯了一声,又说:“你休息吧,我出去了。”说完转身。
但是玉堂追过去两步拉住他。
“苏大哥......”他轻声喊,宜信转过头来。“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他说著
又带着一点哭腔。
宜信沉默了一会。“证明你留在他身边的决心!”
玉堂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强烈的口吻跟自己说话,不禁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宜信的
眼神是严肃的。
“好,我知道了。”他点点头。
宜信直直望进他眼底。“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多久都可以?”
“多久都可以!”
宜信的眼神缓和了下来。“你休息吧。”说完才转身离去。
玉堂在他离开后关上门,走回屋中,又看了看墙上挂的两把小剑。
他就是看到这个才猜测这是宜信的房间的。
刚刚也是宜信说服单三留下自己的。所有人中,有谁比宜信更了解单三呢?
‘做什么都可以,多久都可以。’他在心中又默默想了一次。
他一定要证明给单三看。
§
那日朱玉镜在永年庄过了一夜,因着对玉堂的承诺,并没有问,也没有劝单三一个字。
次日走前,他去看了看玉堂。
其时玉堂正在后厢下人处,已经开始干活了。朱玉镜让侍从把他叫来花园。
“朱爷。”他走过来一行礼。
朱玉镜皱起眉头,“我昨天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还没原谅你,可......他派你做什么?”
玉堂摇摇头,“是苏大哥指派的,我以后就在外院做杂役。”
“宜信也太......!怎么说也要给你一个轻松点的活啊!”
玉堂赶紧道:“朱爷不要这么说,要不是苏大哥求情,三爷还不让我留下呢。”又低头,
“我反正只要待在永年庄就好,做什么有什么关系。”
“你......”朱玉镜看他垂著头,叹了口气,拉他到一旁的凉亭坐下,“我问你,守明生
这么大的气,是不是他不在的时候,你有别人了?”
玉堂脸一红。
“我就知道,”朱玉镜又叹口气,“谁?”
“兰大哥......”他低声答道。
“是他啊。”朱玉镜抬头看看天空,沉默了一会。“当时我也叫你不要守,所以现在不觉
得你做错什么......只是你说得对,这事我劝不得......其实守明的心情,我是明白的。
”
“跟朱爷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我对不起三爷和兰大哥......”
朱玉镜把视线转过来,玉堂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小东西啊,”他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这事没有谁对不起谁。”
玉堂抬起眼。
“我既理解你,也理解守明,你们当下有各自的考虑,并没有谁做错。”他又微微一笑,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的,所以你虽要他原谅,却不曾说自己‘错了’。”
“如果我说我错了,那我跟兰大哥的事情算什么呢?”玉堂道,“我当时,对兰大哥也是
真心想要在一起的啊。”
“是啊,守明没错,兰清没错,你也没错。”他说,说完他站起来,“好了,我要回去了
,你接下来要吃苦了。”
玉堂跟着站起来,“不苦!只要三爷愿意原谅我。”
朱玉镜笑得更深,却有一丝类似同情的表情,“你啊,也要想想,万一他真不原谅你要怎
么办。”
玉堂用力摇头,“没有关系,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朱玉镜垂下眼,“随口就是应诺,你还是太年轻了。”说罢转身,“走了,保重。”
“朱爷,这次多谢你。”玉堂朝他背影行礼道。
朱玉镜摆摆手,就走远了。
§
从此玉堂就在永年庄中担任杂役。
永年庄的主宅比陆府大,但和陆府一样,宅子前半的四进,自然是主子们的住所,还有伺
候主子起居的那些个下人──人一多,连下人也分等次的;后面的外院则是仆役工作、起
居的地地方。
他的工作几乎都在后面,去前头只有打扫的时候,但打扫屋舍通常趁主人不在时,所以没
什么机会看见单三。
玉堂坚持留在永年庄,当然是希望能留在单三所在的地方;若单三不肯原谅,就是远远看
一看他也好,但想到单三那日的言语,也怕他是认真的,所以对宜信这个安排,他没有甚
么抱怨。
万幸的是杂役的工作繁杂众多,有时打扫房舍;有时去马厩准备牧草、刷洗马槽;有时打
水去水房储备;或者拔拔草;也帮着伺候主子身边那几个人,帮他们扫扫房间什么的,从
早到晚都有活,玉堂没有时间整天伤神。
宜信安排他工作以后,并没有像陆慕希从前那样常常关切他,相反地,他一次都没有见玉
堂。玉堂知道这是不让自己太点眼,虽然有些寂寞,也可以理解。
永年庄的下人和陆府不同,有许多是纯粹的仆役──不会武功,也都很好相处,玉堂日常
里并没有什么烦难,只是心中怀着情感的苦闷,就不像从前那么开朗。
不觉到了入夏时分。
那天早上杂役领头的王大伯分派完了事情,玉堂中午早早地办完,就自告奋勇要帮大家煮
绿豆汤消暑。王大伯应了,他就去厨房拿了糖粉和绿豆,在外院仆人用的厨房生火煮水。
只是火怎么也大不起来,他弯腰看着灶口,又蹲下拿着竹管朝里面直吹气,仍吹得自己满
脸是灰,好不容易火才旺了些。
这时背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回头,见是单知清,“清少爷?”
单知清“嘘”了一声,躲到厨房门板后。
外边有人喊著“清少爷~?”一路喊著往此处来。
原来是在躲人。
那喊著的人是得宁,玉堂看见他往此处走来,赶紧转身假装忙着烧水。
得宁过来轻轻扣了扣门框,“玉堂,你有看见清少爷吗?”
玉堂回过头,“没有呀。”
得宁宽厚地微微一笑,瞄了门板下露出的小脚一眼,“好吧,看来今天是甭想叫少爷唸书
了。”
玉堂知道穿帮了,只得嘿嘿傻笑,目送得宁就这么离去。
他走后,玉堂挪开门板,“他走啦。”
单知清从门后走出来拍拍衣服,抬头看他,哈哈大笑,“你脸上都是灰~哈哈哈......”
“我在生火嘛!少爷怎么可以笑我!”说著用袖子抹抹脸,一看,果然灰扑扑的。
“咦!”单知清停止了笑,疑惑道:“你不是思晦哥哥身边的玉堂吗?”
玉堂点点头,“是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后厢的同僚也有问过,玉堂早有准备,“我本就是三爷收的下人,三爷回来了,
我就跟着来永年庄啦!”
“那怎么没去伺候三叔呢?”
“唉,”他叹口气。“我做了一件事,三爷不高兴,所以不让我伺候了。”
“唔......你刚刚帮我,我也该帮你一个忙,不如我去跟三叔说情去吧!”
玉堂赶紧摇手,“别、别,三爷会更生气的!”
“那你就在这里做苦工啊~要是我,我才不要哩。”
玉堂觉得他童言童语中夹藏富贵人家孩子的任性,不禁苦笑。
“不然这样!思晦哥哥挺喜欢你,可见你伺候得好,我房里那个宋小楼烦得很,你来替他
吧!”
“少爷,不行啊,这样我不就抢人饭碗了。”
“怎么会,就把你们交换一下罢了。”
玉堂用力摇头,“我可不想被人记恨,何况......”
“何况什么?”
‘把他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只要我看到他一次,他就得走!’──他冷酷的声音在玉
堂脑中响起。
玉堂摇摇头,“没什么,少爷,总之我现在好好的,不用你帮忙。”
“嗯?奇怪,你怎么好像不想三叔消气?”单知清看他推三阻四,疑惑地说,“你去我那
里,就可以见到三叔啦,见面三分情嘛~”
‘你也会说见面三分情啊?’玉堂想着,觉得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苦笑了一下,“三爷
现在看到我,会更生气的。”
“唔,好吧~”单知清歪歪头,“那我走啦,你继续生火吧!等会叶叔回来就不好了!”
说罢,跨出厨房快步跑走。
玉堂看他离开,回头看看火已经点着了。
他搬了张椅子在一旁等著,心中回想刚刚的对话。
“见面三分情”,是啊,他也知道,他也想见单三,可是单三撂下那种话,他怎么敢去见
他,恐怕还要躲着他呢。
但是若不见面,又怎么有机会让单三原谅自己呢?
单三会不会随着时间就把自己忘了?
玉堂低头盯着地上的灰尘。
现在,即使想起来,他也已经不会哭了。
并不是痛苦已经减淡,而是被思念取代,
单三毕竟是永年庄的主子,玉堂虽见不到,却又时时被他的消息冲刷著,他想到以前看书
说什么“咫尺天涯”,觉得就是这个意思。他们那么近,却跟“天涯”一样远。
自己已经来永年庄四个月了,也已经与他四个月都没有相见。
好想见他一面啊......
19/10/1 00:4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