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不坠七星
罗伊余悸犹存,吓得魂不附体,好一阵子恢复不过来。
直到筋骨的声响令他回神,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把黎恩抱太紧了,连忙稍稍松开手。
黎恩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神色自若的简单伸展了下僵硬的关节,一双光彩夺目的
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低下头,含笑看着罗伊。
“你们乌托邦的人还真有趣,我以为我算见多识广了,会变形的人类还是第一次
见。”他兴致勃勃,“你也会变吗?你是什么动物?”
“我才不会……拜托,那怎么看都不正常吧!”
“正不正常这不好说。这世界大得很,我不敢说我什么都知道。”
黎恩这么说,反而让罗伊也愣住了,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袋──莫非真的是他大
惊小怪?
那只是卡布雷,他的兄长,他的兄长总不会害他,可他却吓得屁滚尿流失了魂,一
心一意只想逃离对方。
思及最后来自孔雀的那悲悽哀鸣,罗伊也不是很肯定了。
但是、但是,他是脑袋糊涂了,可他搜索枯肠,翻遍了他拥有的两份认知和记忆,
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他人能变成怪物的实证。
头好痛……罗伊恹恹的将脑袋向后靠到黎恩胸膛上。
黎恩伸手按了按他的颈后,技巧娴淑,手法了得,罗伊让他摸的一下软了腰,只想
绕着黎恩的手掌蹭。
“如果你会变动物的话,应该是猫科吧。”黎恩若有所思的说,觉得罗伊这样软绵
绵的很好玩。
“你说什么?”
“没事。”
“对了,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才说要去理想国的人却去而复返,还来得如此之快。
保住了一命的罗伊很是感激,但仍然心生疑惑。
“我第一次看到那种生物啊,很有趣。”黎恩笑了笑,说自己不过是想凑热闹来的,
没想到会又看到罗伊没了命得在逃,“看你这么可怜,就想说帮你一把好了。”
“谢谢你。”罗伊诚惶诚恐,被追赶的恐惧依然挥之不去。
“不客气,毕竟是第一次服务,我们也算有缘,算五千就好了。”黎恩笑瞇瞇的用
手比了个五。
“啥?”
黎恩愣了愣,“你不会以为……”
“你是大好人啊!”罗伊读出了空气,一秒握住他的手。
“好人也要收钱呐。”黎恩巧笑倩兮,却没把手抽回来,只是用另一只手里了理领
巾,“何况我本来就是做生意的。”
那暗色的领巾上面,以银线绣出了七点星辰。
就算罗伊是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人,但他并非没有常识。会用七星做为象征徽纹的集
团只有那一个而已,而对方可是大名鼎鼎。
“你是七星冒险团的!”
七星冒险团什么委托都接,不少国家都曾经雇佣过他们,甚至包括遗世独立的乌托
邦。七星冒险团早在十年前便已闯出了名号,他们自战场上成名,所向披靡,只要七
星的旗帜飘扬在战场上,胜利的结局便已然注定,可谓当世不败的神话。
然而七星的团员,为什么会出现在乌托邦那样与事无争的小地方?
“我是去接案的。乌托邦再想维持中立到底也还是联盟的一员,凯厄斯之役已经拖
太久了,联盟想要在这个月将其了结,要求各国加派兵力──乌托邦厌战,于是雇用
了七星冒险团,一则交差,二则也好让战事早点结束。”
乌托邦之所以可以维持如今超然的地位,联盟的支持功不可没。因此当联盟有求于
其盟内的所有会员国,乌托邦也不得不贡献一己之力。
凯厄斯是北方游牧大族,他们骑术精良、武艺精湛,之于联盟内所有南方的文明向
来是个威胁,每次进犯都会演变成长达多年的战事。
而凯厄斯就是学不了乖──他们的战争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近百年,双方互有胜负,
又以联盟的胜利更占多数。但他们就是无法将这个民族的战意彻底翦除,因此每次一
打仗都很棘手。
黎恩回答完了他的问题,也没忘记自己的问题,“你不会是没钱吧?”
“没有的话怎么办?”罗伊仓皇跑了出来,两袖清风的,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而他从来没离开过乌托邦,如今更是不分东南西北,就怕黎恩撒手不管他。
黎恩不说话,只是抓起罗伊的下巴。两人的脸一下子离得很近,罗伊紧张了半晌,
反应过来黎恩只是在看他的耳朵,遂放心下来。
“你这耳环挺别致的。”他端详得仔细,手指头不经意的拨了一下罗伊的耳垂。
“嗯。”那是卡布雷的作品,卡布雷金工的手艺远近驰名,不光是乌托邦,甚至他
国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好吧,你这耳环给我,我让你抵一半。”
“只抵一半?你到底会不会看啊,这价值至少还要再翻个倍!”罗伊气得想跳脚,
转过头来瞪他。
“很遗憾这里开价的只有我。”黎恩谦虚的笑笑。
此处荒郊野地的,唯一能倚靠的也只有黎恩了,罗伊再不满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还有一半喔,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吗?”
“没有。”拿得出来也不给他,省得自己掉价,罗伊宁可等到了其他地方或是遇到
了别人,再做其他打算。
“那就以身相许囉。”黎恩说得理所当然,换得罗伊又是一记看神经病的眼刀,他
委屈的嘟起嘴唇,“我救了你啊。”
“我谢谢你。”罗伊僵硬的说。
“不客气。”黎恩的手臂圈紧了他,很是亲暱,“不用怕啦,发生事情我还是会保
护你的。”
“那我以身相许什么?”
“要打仗了嘛,七星会缺人手啊。”
“这叫什么保护我!”
“难不成你想着我死了你就可以跑吗?”黎恩大受打击,“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
的!”
罗伊很是心累,他没有想过一觉醒来可以发生这么多事,一波三折的每件事情还都
超出了他的掌控,他没有心力陪卡布雷演完戏后还要陪黎恩演。
然而战场这个光是提及都应该要害怕的名词,却不是那么令他讨厌。罗伊也说不出
原因,他应该跟乌托邦人一样反战才对,但是他竟并不感到害怕,甚至模模糊糊的还
有些安心,很镇定很沉稳。
那是他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吗?有一瞬间觉得很熟悉的感觉,如今又离得好远了,彷
彿身陷重重迷雾之中,而比雾更深的地方,却怎么样都看不清楚,他也抓不住那些如
烟的过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反正想不明白,也不必费那个心思,他只要记住最重要的东西
就好了。
一辆蓝色小货车伴随着轻快的旋律出现在罗伊的脑海中,那是很朦胧的光景,然而
罗伊却看得很清楚。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不会忘记的──罗伊握紧了手。
“你睡一下,我们还要一阵子才会到。”黎恩看他眼神恍惚,以为他是困了。
“那你呢?”
“我也一起睡啊。”
“呃……那马……”本来只是客气,黎恩却看起来再认真不过了,连背都不挺直了,
歪歪扭扭的与罗伊抱作一块。
“纱莉没问题的,她知道要去哪。”黎恩轻轻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俯身对着马耳
似乎又说了什么,那不是罗伊熟悉的语言,他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在黎恩这么说之后,
纱莉的步伐踏得更沉稳了。
“那是魔法吗?”罗伊眨着眼睛,不可置信,“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魔法。”
“你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呢。”黎恩取笑他,而后放了一只手在罗伊的颈后,“好了,
睡吧,醒来之后我们就到了。”
──原来这就是纱莉的感觉。罗伊感受着黎恩温暖的大掌,觉得眼皮愈来愈沉重。
但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他得问。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要是现在不问,肯定
他待会就忘记了。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说下次见面我会记得你吗?我们以前见过吗?我忘记了你
吗?”
“喔……那个啊。”黎恩笑了笑,“没什么原因呢,只是看着你就想这么说。”
“蛤?什么跟什么?”
“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那个当下就是这么说了嘛。”黎恩打了个哈欠,“好啦,
我困了。所以你也不要问了,睡觉睡觉。”
为什么一个驾马的人可以把睡觉说得理所当然啊。罗伊好想吐槽,可是黎恩的手掌
又放到了他的颈后。那一瞬间──不夸张,真的是眨眼之间──他睡着了。失去意识
之前的念头是他不想管了,随便吧,黎恩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也来不及在乎,就这样坠入了梦乡。
罗伊其实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梦。因为他的脑内一片混乱狼藉,好像同时看很多电
影那样,每一个萤幕的声音还开到最大。让罗伊虽然眼睁睁看着,可是什么都接收不
了。
他很疲惫的醒了过来,而梦境的内容早已在千里之外。
他扭扭脖子,发现他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躺着,在一片晴朗的星空之下,睁眼所
及尽是满片星斗。他望着从未见过的壮阔美景,愣愣的出了神。
“你家睡美人醒了。”
罗伊转头一看,声音来自一个陌生人。他坐得离罗伊有一段距离,但存在感依旧巨
大。罗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硕的人,像山一样,似乎永远不会被击倒。
他说话的对象──也就是黎恩──闻言朝他们走过来。他已经换下那套飘逸的裙装
了,如今身负轻甲的模样倒也非常适合他,看起来灵活不少。他形容轻松,然而洗练
出来的气息却也不会让人怀疑他的致命性──这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
“这个给你。”黎恩递给他一支烤肉串,又给了山一般的男子一支,“罗伊,这是
欧文,七星之一。”
罗伊睁大了眼眸,呼吸都带上了崇敬。
人们常说七星不坠、不坠七星,并不只是歌颂这支冒险团的常胜传奇,更因为其中
七名领导级的灵魂人物。
据说那七个人个个武艺高强,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他们一手建立了冒险团,让他
们的名声流芳不朽,说他们是当代最强、名声最大的名将亦不为过,“本、本人吗?”
“嗯。”欧文挑了挑眉,转过头看向黎恩,“你没告诉他你也是?”
罗伊猛然跟着看向黎恩。也是什么,也是七星吗?
“他还是团长。”欧文又说。
罗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凭什么啊?这是他闪过的第一个思绪。虽然他不认为自
己以貌取人或刻板印象,但是黎恩不过就是个女装变态吗?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七星冒
险团的团长?
黎恩还是那样的天真无知貌,娇嗔道,“欧文真坏,这样就不好玩了。”
“住口,恶心。”
“哪里恶心,大家都喜欢的,我可受欢迎了。”黎恩不平的说。
“你现在没穿女装。”欧文提醒他。
“我不穿也很美的,对吧,罗伊?”
“呃……”说真的黎恩当然长得很好看,然而如今的戎装只让人觉得英气勃勃,也
是别有一番风味啦,却与定义女性的美丽相差甚远。
“扫兴。”黎恩哼哼两声,坐倒在罗伊的另一边,他的姿态慵懒,硬是表现出妩媚
的味道。要不是腰上还挂著剑,他看起来就像翩翩有礼的贵公子,而非人人惧怕的战
场修罗。
不过,这提醒了罗伊一件事,“你干嘛要穿裙子啊?”
黎恩与欧文对视了一眼,黎恩言笑晏晏的转头看向他,“你猜。”
“你每次都要我猜,说话为什么不干脆点?”
“因为直接公布谜底很无聊嘛。”
“有什么无聊的,你就承认你有奇怪的癖好,我不信你会觉得害羞。”
“你真了解我啊,好高兴。”黎恩托著下巴微笑,却只是笑。
罗伊的耐心耗尽了,欧文多半也是,他接过话头,“如果你去打听的话,七星中负
责交涉的,一向都是一位秀丽端庄的窈窕淑女。她口若悬河,八面玲珑,秋波动人,
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绝世美人。”
“……像黎恩这样的吗?”罗伊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以前不是这样的。丽姬是名副其实的大美女,跟这个金玉其
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完全不同。”欧文恹恹的说,完全无视黎恩在旁边不服气的反驳,
他哪里败絮其中了,他分明也是个大美人,里里外外都是。
罗伊跟着欧文一起忽略了他,“那丽姬呢?”
“她退团了。退团之后我们也找不到与她并肩的女性加入冒险团,黎恩说那不如他
自己上。”
“……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退团?”
“不是……为什么黎恩要自己上?”罗伊不能理解,“应该说,为什么要坚持以女
人的外表来做这种事?以团长的身份接案不行吗?”
“都是为了形象啊。”黎恩说,夸张的叹了口气,“七星冒险团之所以屹立不摇,
都是靠口耳相传的声名包装。有些以讹传讹并不是真的,像是欧文力拔山兮气盖世什
么的,其实吧他扳手腕还赢不了我呢笑死人;但事实与否根本不重要,重点在于人心
相信什么。”
欧文被明著嘲讽了也不生气,他与黎恩交好多年,这么多年下来反复认知他们团长
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而他不过一介凡人,不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冷冷的勾了
一下唇角,补充说道,“再告诉你个大秘密:所谓七星首领到现在,只剩下我跟黎恩
两个人了。”
罗伊震惊不已,一时之间丧失了所有语言能力。他嘴巴开开阖阖却吐不出半个音,
眼睛瞠得老大,连呼吸都迟疑了。
他看着眼前的活传奇,几分钟前还不可置信自己的好运气,竟然能见到七星之中的
两位,其中一位还是团长;甚至他已经开始期待,说不定还能见到其他几位,却没有
想到转折来得如此突然。
黎恩和欧文似乎很享受他的惊讶,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除了我们和丽姬,其他人都死了。”黎恩没有卖关子太久,很直率的揭露结局,
“丽姬大约也是害怕了吧。日子无常难测,纵使曾有过豪情壮志,在死神面前也只能
低头。与其继续跟我们一起豪赌于命运之中,不如趁早掌握自己能掌握的,踏实渺小
但也算幸福。”黎恩云淡风轻,与欧文轻轻碰了个杯子。
“……发生了什么事?”罗伊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他们。
然而黎恩依然平静,仿佛不值一提,他的语气轻松,带上了调笑,“冒险就是这样
啊。一个闪神或不小心,也可能技不如人,就没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七星是不死之身
吧。”
“坦白说,今天之前,我还真的是这样想的。”
“那真荣幸呢。”黎恩笑着看向欧文,“我们还真是闯出了名声呢,是吧。”
“嗯,不枉此生。”欧文冷硬的表情也松动了不少,他看起来很得意,意气风发,
却又豁达。即便过的是刀剑无眼的日子,他与黎恩都一样,看上去并不胆怯。
罗伊看不懂他们,在他的印象中──罗伊以前的印象中──死亡是忌讳的,不应该
挂在嘴巴上。然而他们表现的太寻常了,一种平等的姿态,甚至可以说是不为所动。
罗伊讶然的发现,自己打从心底的钦佩与向往他们这样。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
不管生命的洪流将带他们前往何方,他们都能对得起自己。
那是一种强悍,一点都不谦卑,但是货真价实的强悍。
难怪他会从第一眼见到黎恩,就深深的被后者所吸引。毕竟太少了,黎恩与欧文这
样的人物太罕见了,能成就非凡之事的,往往都是与多数不一样的少数人。
而罗伊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过他们这样的人和光景。
又有点不一样。那也许是在丛林之中,他的印象很模糊了,只是依稀的、好像是这
样的感觉。那时候他们躲躲藏藏,就怕行差踏错,每一天做一回思想建设好说服自己,
死亡很可怕,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活着回去。
罗伊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头又痛了起来,他忍不住闭上眼
睛,暂时放弃去想。
好像有个关键的思绪一闪而过,他觉得就快要想起来了,但终究还是错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