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慕小将军似乎彻夜未眠。”
罗毕达把卷轴洒在傅宁安的桌面上,语中的好奇大过于关怀。
“所以你究竟查到了什么,让他这么失魂落魄?”
“说了多少次别乱放。”
皑雪寨的监军皱起眉,瞪了他一眼。
“有时间在这里打探八卦,还不如去好好练兵。”
“说嘛说嘛,不跟我说你还能跟谁说呢?”
这位百夫长坐在桌缘,不懈的问著。
烦不胜烦,傅宁安开口:“慕家南通舒华,用驻军分布的情报交换利益,还得到一瓶拿来毒死先皇的药,但还没付诸实行就被逮著了。”
“跟外界传得差不多啊,还有别的吧?不然他不会这么失魂落魄。”
指尖敲著桌面,罗毕达继续探问。
“赵天永那小伙,清晨在帐外张望了很久都没敢进去,估摸著是发火了吧。”
傅宁安在把资料给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让慕家罪证确凿的是一匣子书信。书信是一个锦衣卫──也就是,上次来我们这里养伤的那个人偷出来的,拿回宫里之后就定罪了。”
“哟。”
想了想,罗毕达发出惊讶的音节。
“那个不是将军的故交么?”
“不只故交。他们是竹马关系,从小一起长大的。”
傅宁安按住太阳穴,叹气。
“我就说锦衣卫都不是好东西。”
“可是,也不能确定是那个姓程的有意为之吧。”
罗毕达是鯓溪人,跟从京城来的傅宁安不一样,对“锦衣卫”这三个字了解甚少。
对他而言,锦衣卫不过就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不管是不是他有意为之,总的来说,害慕家灭门的人就是他。”
“所以他才那么生气?”
傅宁安闭上眼。
“应该是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吧。这几天先别去打扰他了,让他好好想想,我之后再问问他想要怎么做。”
“想要怎么做……”
仔细品味了傅宁安的最后五个字,罗毕达发出一声嗤笑。
“难不成你还想教唆他去报仇?”
“说的难听一点,我们这种人本来干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活计,哪天死去都不意外。慕卫青不过就是因为别的原因死去罢了,值得你这么咬著不放么?”
傅宁安抿住下唇。
“更何况,你想要他向谁报仇呢?”
没有给他回话的打算,罗毕达继续说:“杀掉慕卫青的是皇上,你想要他去向皇帝报仇?或者是,你认为罪魁祸首是那个锦衣卫,想让他向姓程的报仇?”
这件事自始至终,错的都是那个想要私通舒华、并付诸行动的慕谦君。
慕卫青不过就是遭了池鱼之殃、赔上性命。
“怪谁都不对,那就只好怪害这件事发生的元凶了。而元凶已经死去,所以你只能转而恨告密者。”
有时候,傅宁安会觉得罗毕达根本不是一介武夫,而是跟他同在监军帐的另一个文官。
思考的太过快速且分析缜密,一针见血的令人惊愕。
“我就不懂了,慕卫青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一直想去刨根问底?他不过就是一个将军,终究会成为过客。呐,你还记得我几个月前对你说过的话么?”
罗毕达的语气郑重,咄咄逼人。
“所以你后悔了吗?傅监军。”
张张嘴,傅宁安却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
从见到贺廷衍的那天开始,程昱之便有些心神不宁。
“程!”
张玄唤他一声,却是露出有点畏惧的表情。
“嗯?怎么了么?”
程昱之又拔起一片指甲,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犯人大声的惨叫,在程昱之又拔下一片时惨叫都变了调。
“你怎么突然又回来干这件事了?”
张玄其实不怕血,但程昱之周身的氛围太可怕。
每次拷打的时候,这家伙都很漠然,无论犯人叫得多么悽惨都不为所动。
“没什么,就突然想干了。”
把滚烫的糖水倒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上,他甩掉手上的鲜血。
“过两天他要再不招,我再来。”
‘前些日子,有人来找我问当天的事情。你自己小心些。’
那天贺廷衍是这样讲的。
但程昱之觉得很疲倦,并没有去查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你今天是不是不太舒服,要不要先回去?”
张玄觑着他的脸色,发现他眼睛底下有一块浓浓的青色。
“最近睡不好?”
──那就像是一把悬在脑袋顶上的大刀,不知道会从哪里、在什么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落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在害怕。
“最近太多事了,心烦吧。”
摆摆手,程昱之到旁边的水盆洗手,看着自己指缝间的鲜血在盆里扩散。
“回去睡睡就好了。”
“真的睡不着就点点安神香吧。”
“哪那么夸张,没事的。”
换下沾血的外袍,他整理了下头发,确认没有沾到血污。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嗯?”
“走吧走吧,去酒楼吃点东西,晚上也好睡点儿!”
张玄揽住他的肩膀,半强硬的把人带走了。
但来到了酒楼,程昱之似乎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
“你回家也这副模样么?”
忍不住问了,张玄又替他倒了一杯酒。
“倒也没有吧。”
程昱之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继续过下去了……”
“哎,人生多快活的一件事,你何必过得这么苦大愁深?”
张玄摇摇头,自己一口把酒灌下。
“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么,杜家小姐不是还一直找你去吃茶?难不成你是被尚书给拒了,心灰意冷?”
这家伙倒也是个戏多的。自己什么也没提就这样猜的欢快。
“等等,你去调查杜小姐的事情?”
程昱之皱眉。
“你最好不要同我说,所有人都知道了。”
“尚书总共也没几个,杜依棠那更是京城中有名的美人胚子。天大的八卦,怎么可能不传开呢?”
“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要娶任何人的意思--”
“但家里若逼着你娶,你也不得不娶吧。”
说到点子上了。
程昱之被打断后便梗住了。
“不过。”
张玄突然摆正了表情、用气音说话。
“指挥使说,皇上要他们找精通舒华和苍蛮语言的人。”
皱起的眉就没松开过,程昱之轻轻地倒抽一口气。
“总算要动手了?”
皇上多次跟指挥使暗示,北边和南边的祸患都必须要除。
只是没想到冉雍在二十四岁的春天就要准备朝外大动干戈。
“过几天朝廷上就会讨论了吧。”
即便两人身在密闭的包厢里,张玄仍再三斟酌著用词。
“不过你这两种好像都不会,只能看出去的人愿不愿意带你了。”
“干嘛要出去呢?”
程昱之摇晃着杯中金黄的酒液,语气沉沉。
摇摇头,张玄有些讽刺地笑了。
“精忠报国。”
◇
待酒后的燥热退去,程昱之沉进了澡桶。
热气氤氲,他吐出几个泡泡。
“你为什么要害得我家破人亡呢?”
好像又听见了从虚空中传来的问句。
他疲倦地闭上眼,被窒息感吞没。
那天遇到贺廷衍前,他就察觉了跟在自己身后的探子。那个探子不知道来自何方,但总归不会是锦衣卫内部的势力。
锦衣卫禁止调查彼此的背景,被抓到者会被关入地牢惩处、接着流放边疆。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指挥使想要确定底下人是否忠诚。
程昱之自问没有做过任何有违职责的事情,且贺廷衍说了,那些人在调查的是当年慕家灭门的事情。
先不说贺廷衍会不会骗他,若真是突然有人来调查这件事情,那也只可能是一方势力了。
皑雪寨雇佣的探子。
那么,是谁呢?
会是慕羲呢,还是那个总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傅监军?
但好像不管是哪一方都没有差别。
“反正他大概知道了吧。”
程昱之的声音仿佛卡在喉咙深处般、低沉而微弱。
“知道我差点连他也一起害了。”
说给谁听呢?大概是……说给自己听吧。
多少道歉和悔恨都不够,伤害已经造成、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慕羲还活着”这件事情。
那么说好的开春之后回京呢?说好的煮一桌迟来的团圆饭给他呢?
──说是团圆饭,也不过是自作多情吧。
自己并不是供他漂泊归来的那个港湾。
程昱之长长的青丝飘散在水中,随着他的动作载浮载沉。
他突然站起身,离开水的同时抓起沉重的三千烦恼丝。
光裸的背脊上充斥着层层叠叠的旧伤,竟没有任何一处平滑无损。那像是鞭子留下来的痕迹,一层又一层,打断了他曾经桀骜不驯的那副骨头。
虽然早就已经痊愈了,但总会在午夜梦回、深陷噩梦时隐隐作痛。
◇
“呐,为什么只有我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慕羲捡著那些掉落在血泊之上的头颅,凄然的笑了。
“你是不是想着要把我也一起杀了,这样就没人怪你了?”
我没有。程昱之站在一旁,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慕羲手上抱着慕卫青闭着眼的头颅,抬眼朝他看来。
看着认识的人的头颅,程昱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知道这是新一轮的噩梦。
那天他并不在场,而是身在锦衣卫的私牢中。
没能陪着他收拾那片残局,是程昱之心里永远的缺憾。
光想着那个身子单薄的小少年是如何一个一个的捡起死不瞑目的人头,他便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对不起……”
他喃喃,总算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
“对不起?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就好了。”
程昱之不受控制的朝“慕羲”看去,他手上捧著的头颅变做了“慕羲”自己的,汩汩的鲜血流了一手。
那双看了很多很多年的上斜眼,此时也死不瞑目的瞪着他。
失去头颅的身体没有倒下,但程昱之先吓醒了。
窗外传来三更的报时声,他抱臂坐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咚的用力跳着、冷汗流满了背脊。
他踏着赤足去了灶房,挥手赶离了想要来关怀的守夜人,蹲下身取出了一坛子梨花白。
开春不久,乍暖还寒,和双足接触的地面一片冰凉。
拢拢领口,程昱之缓缓地走回房间,索性就不睡了。
他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思绪飘远。
“你做得很好。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朱钰抓着那个木匣,眼神是疯狂的。
“谁……?”
程昱之瞪大眼,脑中一瞬间闪过最坏的可能。
那一家的门上,挂著的灯笼写着“木”字。
“慕家要倒大楣了。”
他的师父低低笑着,打开了其中一封信举到他眼前。
“看到了吧,通敌叛国,罪诛九族。”
程昱之并没有看进信的内容,只看懂了署名。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慕谦君。
慕家……罪诛九族?
那慕羲、慕卫青,还有邱忆雪怎么办?
手动的比脑袋快,程昱之伸手就去夺那封信,但怎么可能抢的过?
朱钰后退几步,朝他冷笑:“我知道你不服我,但你可要想好了,继续下去的话,你也就跟‘以下犯上’沾上了关系。”
慌乱到极致的人哪里还有办法想这么多。
程昱之经历了一晚的惊魂,却发现自己好像把最好的友人推入火坑,当下连朱钰讲了什么都没听清,又继续伸手、试图拿到那封信。
即便他内心也知道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
“把他押下去!”
朱钰轻松的避开了那只手,转身并命令旁边的其他锦衣卫把人押进牢里。
此时,待在旁边默默不语的另一人却拦住了那两个人的动作。
“师父,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仁远朝按住他师弟的两个前辈拱手道歉,小心翼翼的朝朱钰说:“师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建德。”
朱钰转头朝他看来,半边被火舌吻过的脸十分狰狞。
“他打从一开始就怕我、讨厌我,我也厌恶他,这本来就是无法改变的现状。让他吃吃苦头,有何不可?”
程昱之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木然的还是愤怒的。
──所以,借我的手毁掉慕家,会使您感到快乐么?
他没有问出口的胆量,因为答案绝不会是他想听到的。他垂下头,放任两个架住他的人把自己押进牢房里。
前些日子都是来这里学习如何拷问的,现今却沦落至此。
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程昱之把脸埋进双膝,指甲陷入自己的手臂里。
“对不起、对不起……”
从眼眶里落下了滚烫的东西,他不想承认自己哭了。
“以下犯上”不过就是几十鞭子,打一打就结束了,但程昱之还是很害怕诛慕家九族的时刻。
慕卫青进宫的那天,他背上的鞭伤还没完全痊愈,却还是得履行值守大门的职责。
他没有去探问事件后续的勇气,只知道过几日便要处斩。
而处斩当日,仍没有正式当上锦衣卫的他没有得到外出的许可,在宫里和师父大吵了一架。
事后想想,应该是因为知道慕羲逃过一死,想要去关心、心急如焚才会情绪失控。
“你口口声声说著办事的时候不要夹杂私怨,自己倒是为了复仇把我当枪使!”
他成功地惹怒了朱钰,也再次被扔进牢里。
这次,被吊起来狠狠地打。
第二次以下犯上,应加重惩处。
“承不承认你错了?”
“不。”
程昱之咬住牙,绷紧身子。
又一鞭落下,鲜血喷溅,他还是不愿低头。
“不认,那我也就只能继续打了。”
操着鞭子的那位是他师父的同辈,一个令人敬重的大哥。
鞭子落在身上应该是很疼的,但程昱之已经麻木了。
──再痛也不会有家破人亡的慕羲痛吧。
他说不清自己是想要慕羲好好活着,还是想要他也跟着其他慕家人一起死去。
但内心深处,还是很庆幸他还活着的。
“师弟,你要认错,才能去看他啊……”
陆仁远什么都知道,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师弟这里还是师父那里。
直到鞭痕布满背脊的那天,他听说慕羲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终于松口。
“……我错了,我不应该以下犯上。”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毁弃了应有的坚持。
──但是没办法呀,他比我的坚持还要更加重要。
程昱之被放下来的时候有些精神涣散,却强撑著爬了起来,找到慕羲之后远远的看了他一眼。
看起来很糟。
他的心底涌起一阵绝望感。
──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害他失去的都赔给他呢?
但却也隐隐约约知道,终其一生,恐怕都无法把他失去的所有还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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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倌们请相信我,这真的是HE的故事(顶锅盖
想写的桥段都有写出来但没有写的很好,痛扣。
之后应该会写一篇纪煌的锦衣卫私设,请先暂时将就著文内破碎的设定吧(继续顶锅盖
程程side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较好写但我还是好心疼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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