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参、
慕羲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光是因为那份资料里面的东西太过于沉重,还因为里面充满了他并不想要知道、连调
最令他困扰的是──他、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质疑义父为什么要在此时调查这件事?
质疑知道真相却一个字都没有跟他吐露的程昱之?
或者是──什么都不做的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抛开所有的恩恩怨怨,回京城去吃那顿约
他不知道。
拿着那叠纸,慕羲其实有点放空。
太突然了,突然到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在斩首前一日并没有跟他吐露太多,里头的很多细节都是今日才知道。
当初的慕谦君南通舒华、是出自什么样的缘由呢?
被查出来的最早的书信是在距今十三年前时。
老皇帝那时候已经久病缠身、卧床不起……
太子年纪尚幼,又不显山不露水,没人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干。
到底是向谁借的胆子才敢里通外国、试图谋害老皇帝?
慕谦君送往舒华的第一封信,是在抄家灭族前六年、慕羲七岁时候的事情。
内容是纪煌内部、各关隘要塞和兵力配置的地图。
舒华回了一封信,还有纪煌境内找不到解法的一罐毒药。
舒华和纪煌之间的争斗从开国持续到现在,舒华一直都落于下风,但因为慕家送过去的“大礼”,舒华开始酝酿足以对抗纪煌的力量,并且拒绝和他国的一切沟通往来。
等到纪煌朝廷意识到这件事情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木匣送到先帝面前,垂死的他气得发抖。
毒药尚未付诸使用,不值一提,但地图都已经送过去多少年,早就来不及了。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兵力布置还是可以改变的,但若不惩治通敌的慕家,不光天子的颜面扫地、还可能有更多人效仿,最后致使纪煌灭国。
最重的罪是诛九族,但不管怎么数,慕卫青都会被包含在那九族里。
准确来说,慕羲自己,也应当在那九族之中。
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先帝冉丹没有完全参照传统的律法,而是把慕姓之人和与之有关的家族都给直接抓起来、砍完了事。全都砍了,也就不怕有人报仇。
“慕羲”是慕姓之人,理应死在那天。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喃喃,脑袋向后、仰望帐子顶。
“这条命……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那叠资料并没有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不是没有试图回去思索关于慕家灭族的前因后果,但总是畏惧于面对所谓真相、半途而废。
看吧,这不就出现了一件令他不愉快的事情么?
──程昱之怎么偏偏就搅和进这件事里面去了?
慕羲摩娑著自己的指腹,啪的一声把纸往桌面甩。
伴随着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一大叠纸散落开来,有几张甚至滑落到地面。
他不想捡。
那么多锦衣卫,为什么偏偏就是他呢?
“将军,到饭点了。”
赵天永扣了两下门旁的柱子。
“您是要去食堂用饭呢,还是我给你端来?”
眼尖的他看见地上和桌上散落的纸张,并忌惮著可能是军务而没有进入帐中。
“……我现在没有食欲。”
“那我吩咐灶房帮您留点,您晚点有食欲再叫我、或者是自己去取?”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发问。
慕羲看起来心情很糟,比那次他徒手刨雪找人还要糟。
如果说那时候是一片死水,那现在可能是快要被点着的炮仗。
“不用留了。一天不吃,无妨。”
慕羲淡淡的回。
“是。那我先离开了。”
毫不留恋地,赵天永绷著全身的肌肉转身。
开玩笑,再借他五个胆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
──但有时候麻烦总是会自己找上门来。
“天永。”
喊住了他,慕羲却沉默下来。
“是?”
万分不情愿的,赵天永转过了身、等待吩咐。
“如果有一个人,你很熟很熟的人。”
慕羲的嘴张了张。
“某一天,突然跑来杀了你全家老小,却留住了你的命。”
“你觉得那是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给我向他报仇的机会?”
有些踯躅,赵天永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他杀了我全家、让我知道了,但却没有杀掉我……可能是出于不得已才杀了我全家,却又因为念旧情……甚至是太过愧疚而留下我的命,让我有朝一日可以复仇?”
随着思考,慕羲脸上的表情愈发阴沉。
可怕地赵天永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又如果,那天他杀你全家的时候你不在,你回家发现所有人死了之后、他也没有跟你承认,只有在之后、调查出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是杀你全家的凶手呢?”
慕羲的神情专注的可怕,却又隐含着一点痛苦和快意。
他的将军……总算疯了吗?
赵天永的思绪一瞬间偏掉,被他用力拉回。
线索太少,情急之下给出的回应不会是最好的。
他犹豫了,而慕羲却叹口气,表情重新平静下来。
“抱歉,没事了,你走吧。”
“你就当作我方才什么也没问。”
满头雾水的,赵天永转身走了,却在离开几步之后才想到。
──或许他只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不想让我伤心吧?
但已经错过回答的最好时机了,现在回头也只是找罪受。他想了想,决定下次将军再问的时候,就这样回答他。
“顾念……旧情?”
慕羲再次看了会儿帐顶,却突然伸手拿起了桌上盛装着水的笔洗,狠狠往地上一砸!
乓!
竹子做成的笔洗碎成片片,里头的水洒落一地、微黑的水在地面上扩散。
把脸埋在双手之间,他低低的笑了几声。
像是一只受过伤的雄狮,突然想起了受伤的感觉──烦躁、痛苦,却仍要强装镇定。
◇
“慕羲,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汗流浃背的程昱之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同时问道。
“我说的是以后、我们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
慕羲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挥着手上的长棍,再复习了一次动作。
他们在慕家的练武场。木架上挂著各式各样的武器,有些是开过刃的、有些是木头制的。
这儿是慕羲十岁以后除了书房以外最常待的地方。
咚!
走过来,慕羲刻意把木棍尾端往程昱之脑门旁的地上一敲,吓的他往旁边滚了一圈。
地面上留下一个汗湿的人印子。
“干什么呢你!”
“没事儿,吓你玩。”
慕羲把棍子放回架上,拿起旁边的布巾。
“以后……应该会去从军吧。”
“从军?”
程昱之索性就不动了,把双手垫在脑袋底下。
“我不想科考。进宫为官岂不是浪费了我这一身武艺?”
擦去脖颈肩的汗,老成的少年改拿起装着水的壶、一屁股坐在地上。
“说不定将来我父亲老了,便换作是我当西北大将军呢。”
“那样也不错啊,镇守西北,让纪煌的所有人都安安全全的。”
望着万里的晴空,程昱之喃喃:“我觉得吧,‘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是好的。”
“那你呢?”
“我──”
程昱之的目光有点迷茫。
“你没想过?”
慕羲擦去滑落颈项的水珠,眨眨眼。
“我以为你是想好了才问我那个问题的。”
“也不是说没有想过吧。”
沉吟了会儿,程昱之慢慢的说:“我想当锦衣卫。”
“锦衣卫?”
微微诧异的,他正眼看向程昱之。
“你居然想当锦衣卫?”
“看吧,你这反应。嘿咻!”
翻身坐起,程昱之朝他伸手。
“给我水。”
“干啥不好呢,做什么去当锦衣卫?”
慕羲把手上的壶递过去,继续坐着。
“帮皇帝残害忠良?”
“怎么就跟残害忠良扯上边了。”
程昱之翻翻白眼,仰头灌下凉水。
“你有听过这两朝的哪个‘忠良’被残害吗?”
转转眼睛,慕羲思考了会儿,摇摇头。
“好像还真没有。所以,原因呢?”
揉揉自己的眼睛,程昱之走到慕羲旁边蹲下。
他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之前被一个锦衣卫救过。他说,他们并不是要残害忠良才当的锦衣卫。”
慕羲饶有兴味的看着他。
不残害忠良的锦衣卫?那能做什么呢?
“锦衣卫是皇帝手中的那把刀,那把必须进脏水里办事儿的刀。”
他斟酌著用词,犹犹豫豫的说。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那把刀很脏、很坏,不应该去当。但我觉著吧,替皇帝分忧解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愿意去当被世人唾弃的锦衣卫。总有人必须承担世人的骂名吧。”
终于,慕羲转开了视线。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静静的听着。
“呐,你觉得呢?”
程昱之问,却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接话。
“──但若是幼稚些的理由吧,不觉得能知道高门大族的家庭秘辛很有趣么?”
看着那张装作兴奋、实则紧张的脸,慕羲噗哧一声笑了。
“想去就去呗,找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只要不伤天害理,那谁还能管你想做些什么?”
“你在宫中,一切都要保重。”
慕羲站在宫门之外,而程昱之揣著布包,回头朝他笑笑。
“没事的,我会好好的。快些回去吧,天要黑了,将军夫人找不到你怕是又要着急了。”
他拍拍慕羲的脑袋,转过头跟曹浅云、程墨祎道别。
“父亲、母亲,孩儿在宫中会好好的,还请您俩放心。”
说完,他便毫不犹豫地进了宫门。
那两扇沉重的红色木门缓缓关上,阻挡了慕羲的视线。
程墨祎拍拍慕羲的肩,道:“惜之,你是跟我们一道乘车回去么?”
──那年他十二岁,程昱之便已经踏上了成为锦衣卫的路途。
“不用了,谢谢您,我等会儿再自己回去便可。您跟夫人先走吧。”
鞠躬道谢,慕羲继续盯着那两扇门出神。
悄悄叹口气,程墨祎拉着偷偷擦泪的曹浅云走了,留下将军的孩子站在原地,看着他幼时玩伴离去的方向。
再过一年,慕羲十三,程昱之成为锦衣卫学徒,住在宫中不常出来,两人只在年节的时候见面,逐渐疏离。
而那年,也是慕家被满门抄斩的一年。
事情来的毫无预兆,那天,来自宫中的兵士围了慕家一圈,慕卫青叹口气,叮嘱妻儿好好待在家里,自己带着兵符和将印,冒着绵绵细雨去了宫中。
慕羲只记得那天的雨逐渐下大,还有轰鸣的雷声。
慕卫青去宫里不知道做了什么,回来时带着满身的疲惫。
他偷偷的远望了父亲一眼,马上关上门,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堆兵士要包围自己的家?
他很想问,但却猜想父亲并不会回应这些问题。
但他却又睡不着。
“惜之,你还没睡,对吧?”
父亲却是推开了他的房门,进来找他谈话。
“嗯。”
慕羲卷著被子、盘坐在床上。
“父亲,这到底──”
“嘘。”
重新点着了慕羲桌上的蜡烛,慕卫青就著微微的火光坐到他身旁。
收到了安静下来的信息,慕羲只好换个姿势、抱住自己的膝头。
“皇上说。”
慕卫青开始解下缠绕在左手上的佛珠,动作缓慢而确实。
“我们家有人触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慕家’明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串佛珠原是挂在脖颈上的挂珠,一颗一颗带着原木的色泽、低调却有些沉重。
它是慕卫青从白马寺的高僧那儿求来,久经沙场之人难免戾气过重,也需要一点精神依托,来逃避自己造了太多杀孽的事实。
慕卫青从来都带着它不离身,此时却缓缓解下。
慕羲突然感觉呼吸困难,像是咽喉被看不见的手给扼住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动了不该有的念头,还将之付诸实行。”
父亲的语气淡淡,他却从中听出了沧桑和无奈。
“从明天开始,慕家就只剩下你了。”
紧紧抱着的手臂上,出现数条因为用力抓握的痕迹。
慕羲抿住下唇,却不知道该从何质疑起。
就算从小到大都硬逼着他去跟武师学武、上学堂要好好念书,充满了许多孩童不喜欢的事情,但他还是敬重自己的父亲。这份敬重使他说话之前都要再三斟酌。
──前几天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生变故?
“我知道你很疑惑,但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姓慕的,做了天理不容、违背上意的事情,让全家都必须为他陪葬。”
有着练武厚茧的那双手摩娑着手上的珠串,慕卫青的神情有些恍惚。
“我刚刚进宫面圣,他说,除了你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必须死。”
“为什么,只有我?”
六个字从紧咬的牙关里吐出,慕羲还是不懂。
凭什么呢?父亲为了皇家、保护了边境那么多年,为什么要因为亲族所犯的滔天大罪而为之陪葬?
“你刚好在那九族之外。”
男人转过身来,轻轻拉开儿子不自觉伤害自己的双手。
“没事的,不过就是死吧。我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岂会惧怕区区死亡?”
──死亡才不是“区区”可以形容的,人死灯灭,可就什么都不剩了啊!
慕羲的手在颤抖,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
“事情至此,我不怪任何一个人、也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起憎恨之心。慕家就是错了才会导致事情变成这样,一切都是罪有应得。虽说我们的确是被牵连的,但错了就应该要负起责任。”
慕卫青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已经接受了一切。
“答应父亲,只剩下你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那天,慕卫青最后的遗愿,是要自己的幼子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找任何人报仇。
他说:任何人都没有错,错的是慕家本身。
◇
那天的痛苦又重新在心中过了一遍,慕羲沉默著叹出一口长长的气。
窗外的天色已经从夕阳西斜变作夜幕沉沉,他终于起身、许久没有移动的身躯发出了微
点起蜡烛,摇曳的烛火照亮慕羲半边的脸、以及散落着的文件纸张。
犹豫了许久,他翻出藏起的那张信笺,缓缓凑近了火苗。
火苗啃噬著写到一半的信笺,“差不多该回京了”几个字被火舌吞没。
慕羲的手稳稳地拿着那张信笺,只在快要烧到手指时把它轻轻放开。
它还来不及落到地上便化作灰烬、飘散在微风之中。
──所以,你也是造成我巨大痛苦的帮凶,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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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递刀环节正式开始,现在只是开胃菜!(顶锅盖
写这章的时候我也好难过喔QQ
写的时候要一直重复思考前因后果,有够虐QQ
然后顺便注解一下,慕谦君是慕卫青同辈的、慕羲的远房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