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作品名称与简介的小标示框里,只有四个大字。
‘寻找靳朗’
就只有写着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
“啊…?”靳朗迷茫疑惑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丁桥的问话,还是因为他也看到
了那四个字。
纪声声跨过红龙围栏,掀起了那块纱,露出纱下面的画作:一对璧人在山顶上并肩含
笑,对着看画的人挥手。左下角有两个小小的英文字母花式缩写:J.L。
笔划是两条黑丝带。
陆谦盯着画看了一会儿,忽然了解丁桥刚刚问话的意思,明明画中人笑得很开心,但
是,陆谦却能隐约感到一丝忧伤。
“这幅画,是不是你画的?”丁桥心里已经确定眼前著个男孩就是他找了两三年的人
,可是他还是想听他亲口确认。
靳朗看着画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是,这是我画的。”他已经平静下来,神情却开
始困惑:“我之前有打电话回学校问,想拿回这幅画,助教说画不见了,怎么现在…?”
“是我拿走的。”丁桥很坦白。“当时这幅画在系里引起一波讨论。老实说,就素描
技巧,你的画功不是最好的,你的画看起来有点野路子,有一点没有章法自行摸索的感觉
。”
“那…我怎么会被录取?”靳朗有点错愕,还很羞赧。他的画被大师亲自评点,结论
是毫无章法的野路子…他简直是尴尬死。
“因为感情。你这幅画释放出来的感情非常充沛也非常冲突。”丁桥盯着画:“只看
画面,是两个笑的很幸福的人,眼尾嘴角都是笑。但是只要你一直注视画,却会觉得很压
抑、很悲伤…?这种情绪跟画的表情完全相悖。我们一直在争论,这是作者特意释放的情
绪,还是只是因为对画还不能掌握而导致的意外。毕竟你…年纪还小,不能完全掌握画的
情绪也是合理的解释。”丁桥笑了一下:“你要知道,能被我们录取的学生,很多都是从
小就学画,一路美术班上来的。你的画没有那种严谨跟匠气。你的个人简历也说明你不是
美术班的学生。所以我们几个评分教授对你实在好奇。”
“??”靳朗也好奇。
“大家都想看看画出这张画的人是什么样的。也想问问你,为什么这幅画看起来这么
奇怪?”丁桥语气一转,有点生气:“想不到你居然没来报到?我让助理打电话去连络你
也一直找不到人。我气死了,以为你去了别的学校。后来不死心找了几个美术系也还可以
的学校,问问有没有一个叫靳朗的新生去报到,结果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想不到是因为学
费的问题而根本没去念大学啊…”丁桥有点痛心。
“后来我们想到用这个方式来找人,大海捞针一样,想不到就这么巧,你被小陆带来
了。”纪声声跟着补充。
“你们找我…做什么?”靳朗听到他们费了这么多心力找自己,更是惊呆了。
“就想问问…你去哪儿?还有这画…怎么回事?”丁桥想到自己近乎偏执的质问,也
有点儿不好意思。
靳朗又看向他的画,他小声地说:“以前,爸爸常常带我们出去玩,妈妈每天都开开
心心的。后来,爸爸出车祸过世了,妈妈……”靳朗眼神暗了一下,没说妈妈怎么了,生
硬的改了个口:“爬山那一天变成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出游,而照片…”靳朗抽出皮
夹,拿出一张护贝好的相片:“这是他最后一张照片。我当时…非常想他,所以…”
陆谦看着画角落签成默哀黑丝带的JL,又看看靳朗手里的照片,想到金小靡用遗憾
的口吻说著:“他呀…摊上个不负责任的妈,可惜了。”一场车祸带走一向照顾妻小的父
亲、带走原本开心的母亲、带走靳朗童年、毁了一个幸福完整的家。这幅画,画的不只是
笑得开心的一男一女,更是靳朗再求不得一家团圆。
他伸手用力攥住靳朗的胳膊。
“……”丁桥跟纪声声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
,还是纪声声先开口:“很抱歉,我们没想到是这样的。”丁桥也跟着说:“抱歉…”
靳朗将照片收回皮夹,再抬起头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了,甚至还带了点欣喜:“听
说这张画不见了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久,之后试了几次,却再画也画不出这个感觉了。现
在画找到了,可以还给我吗?”靳朗带着期待看着丁桥。
丁桥皱皱眉:“还给你当然没问题,但是你这画功…不行啊!就这样的画,你还舍不
得?”
靳朗低下头没好意思说什么。陆谦却找到机会开口:“在大师面前,画功当然不行啊
,就不知道大师愿不愿意收学生,好好指导一下…”话还没说完,靳朗就拉拉陆谦的袖子
,低声地说:“丁桥老师说过从不对外收弟子的。”
虽然丁桥曾是F大的客座教授,但是那种在课堂上讲课所接触到的学生,对丁桥来说
,并不能算入门弟子。而他本人也嫌麻烦,所以不只一次在公开访谈中宣告自己是不收子
弟兵的。现在陆谦提出这样的要求,怕是会让丁桥为难,所以靳朗赶紧拉住陆谦。
丁桥还没说话,纪声声在旁边倒是开口了:“我们丁桥的确是说过不收弟子。但是靳
朗,你收不收师父啊?”
“啊…”靳朗迷茫的啊了一声。
“我这里有个人,找那幅画的主人找的都快疯了,一直说等他找到人之后,一定要给
他按地上磕三个响头。现在就不知道这画主人愿不愿意给他奉茶磕头了?”
“……”靳朗热烈的望着此时因为很别扭而盯着墙上挂画的丁桥。看着看着,靳朗热
烈的眼神又暗了下来:“…我…我没有钱…我可能…缴不起学费…”
“………”在场的另外三个大人,差点给靳朗跪了。
“…要学费的话,我给你缴…”陆谦气的无力。
“…谁要你学费了…”丁桥气呼呼的转身进了展场旁的私人休息室。
“你这呆子,还不快进来磕头。”纪声声跟着丁桥进去,还不忘回头对着靳朗使眼色
。
靳朗愣了一会儿,直到被陆谦拍了两下才回过神,赶紧跟进去休息室。
休息室内,临时要展开一场拜师礼,纪声声倒了一杯水放在茶盘上权充拜师茶,而丁
桥已经坐在高椅上等著靳朗。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纪声声站在丁桥旁边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说:“靳朗行拜
师礼吧。”靳朗双手端起茶盘,双膝下跪,将茶奉给了丁桥。丁桥接过茶杯,陆谦过来将
茶盘取走,靳朗对着丁桥叫了一声师父,说:“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靳朗一定认真
学习,不负师恩。”然后朝他磕了三个头。丁桥受了靳朗的大礼之后,立即将靳朗扶了起
来。怕靳朗反悔似的,纪声声立刻高喊礼成。
靳朗笑的跟个傻子一样,他没想到来看个画展,居然就有了师父,还是他心心念念的
偶像大神。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靳朗,你刚刚叫了他师父,你还没叫我呢…”纪声声在旁边提醒。
“叫你?他要叫你什么?我收徒弟干你什么事?”丁桥不满他什么事都要来插一脚。
“叫师丈啊…”纪声声委屈的:“你都没跟他正式介绍我。”
丁桥眼一闭,从鼻子噌出一口气,很无奈的说:“这是拙荆贱内家里打杂的…你叫他
纪叔叔就可以了。”
“纪…叔叔…好。”靳朗顶着纪声声不甘愿的目光,勇敢的叫出纪叔叔,然后在丁桥
没注意的时候,又悄悄拉了拉纪声声,小声讨好的叫了声师丈。惹的纪声声整晚都乐不可
支,笑的见牙不见眼,丁桥以为他又吃错药。
陆谦与靳朗在展场逛到下午五点闭馆,又与丁桥与纪声声一起吃了晚饭才回家。席间
,靳朗跟丁桥就已经约好每个礼拜一、四要到画室练习。每周也都会有规定的作业,从最
基础的静物素描开始。一开始靳朗非常不好意思,他居然让一个国际知名的画师指导最基
本的画功。但是丁桥说,其实靳朗已经有基础了,只是还不稳,他想要从头检视靳朗不足
的地方,虽然教习从基础素描开始,但并非像初学者一样,两年三载的都耗在素描上面。
如果靳朗的程度跟的上,他们上课的进度会非常快速。
靳朗听了老师的话,心里非常激动也非常欣喜。巴不得现在立刻就去工作室坐下来画
画。丁桥说不急,他开了些书单与必备用品,让靳朗先备齐。
一顿晚餐非常愉悦的结束,四人道过再见之后,陆谦就拉着靳朗去美术用品社找清单
上的东西。靳朗原本担心这样一天下来,陆谦很累了,想星期一自己再去买的。但是看到
陆谦也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就没拒绝。两人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跑了两三家书店及美术
用品社才将东西买齐。
一回到家,靳朗在等著排队洗澡的时候,就已经在客厅把买回来的东西都倒出来,像
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一般,一样一样的检视。这些东西,有一些他用过,有一些他用不
起,但是陆谦都买回来了。
他想着刚刚陆谦在帮他选择的时候,仔细的向老板询问各种用品的的特性,考虑的不
是价钱或名牌画具,而是适不适合靳朗。陆谦专注的神情,深印在靳朗心中。自从爸爸不
在之后,他是第一个这样对自己好、考虑自己需求的人。
不论他现在的角色是什么,他都打从心里感激。
陆谦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靳朗坐在一堆拆了包装纸的“玩具”中间,高兴的摸摸
这个看看那个。像一只兴奋的无所适从的小狗,眼睛里都是星光。
“换你洗澡了…”陆谦歪著头用毛巾擦干头发,用脚踢踢靳朗:“快去…”
“喔对了,你房里好像还有一个画架,那是我以前用的,现在可以给你用…”说完就
要走开,却发现靳朗一直坐着不动。
靳朗坐在地上抱着一把铅笔抬头看陆谦,笑的眼睛弯弯的。
“傻笑什么?快去洗澡啊!”陆谦被靳朗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谢谢先生…”为了表达对陆谦崇高的敬意,他不自觉又唤他先生。靳朗软软的声音
透著不好意思,:“谢谢你今天带我去看画展,如果不是你,我根本没有机会能认识丁老
师,更别说拜他为师了,这一切都要谢谢你…还有这些…”靳朗手一挥,指着地上的用品
:“这些东西,让您破费了。”
“你不用谢我…”陆谦也坐到沙发上:“你能被丁桥看上,完全是凭你自己的本事。
虽然一开始我也有打算看能不能让他卖我个面子,指导指导你。但实际就是丁桥自己上赶
着要做你师父的。如果不是你有天分,今天就凭我说烂嘴也没用。所以你也别太没底气,
什么毫无章法的野路子,如果你的画真如他说的那么差,他才不会多看你一眼。怎么可能
收你为弟子?他连纪声都不愿意教。”
“嗄?师丈也曾经要跟他学画?”
“是啊,其实丁桥跟纪声算是竹马吧!从小就是对门邻居,同班同学什么的,纪声那
时看丁桥画画的好,很受女同学青睐,就缠着丁桥教他,结果丁桥根本不理他。听说两个
人还为了这件事冷战了一个月。”
“丁乔老师吃醋了吧?”靳朗笑死了,拼命八卦。
“那是当然。其实看到一堆女孩子缠着你丁师父,纪声也气得要命。当时他俩都还不
知道怎么回事呢?连自己的心思都想不明白,更何况是对方的。所以这种闷醋从小到大俩
人都没少喝,直到纪声反应过来,才知道是喜欢上了,这才开始穷追猛打的追求人。”陆
谦笑着摇头,语气很温柔。
“他俩感情真好…”靳朗由衷地说。
陆谦点点头:“这次丁桥开始要找你的那阵子,纪声那个幼稚鬼还偷偷吃醋了好几回
,不过吃醋归吃醋,在找人这方面,纪声可比谁都上心…”
“他们真的一直在找我?”靳朗很想听到关于自己被寻找被关注的事,因为对比丁桥
寻人的那两年时光,在靳朗这里,除了赌债,是不会有人找他的。在这个城市,他就像被
遗弃了一般,只身一人苦苦挣扎。现在知道了过去他以为只有阴暗苦难的这一段时间,其
实有人在关注他、寻找他,让他觉得黑暗中有了烛火的温暖。
陆谦点点头:“他的云砚工作室是我帮他装修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接触的很频繁,曾
经几次听他们提过在找一个学生。有一次好像找到了,结果找过去问却不是你。那一次丁
桥好失望,丧气了好几天。当时我也没多问,不过估计问了也没用,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陆谦双手一摊:“所以啦!机会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今天就是来的刚刚好。”
靳朗还瞇着眼睛笑,今天的境遇让他如同置身美梦当中,恍惚的舍不得醒。
“好了,你也快去洗澡睡觉了。”陆谦站起来就要回房,又催著靳朗早点洗洗睡了。
“我不敢去睡觉…我怕明天醒来会发现我只是在作梦…哎哎…”靳朗摀著耳朵大叫。
因为此刻陆谦正揪着他的耳朵:“看,会痛吧!这不是梦,明天醒来这一堆垃圾还是在的
…记得给我收拾好…”陆谦指指地上被靳朗拆下来的包装纸。
“我现在就收…”靳朗快手快脚地把地上所有东西塞回袋子里拎回房间。回房前还不
忘跟陆谦说:“真的谢谢你,谦哥,你是我的贵人。”他是真心感谢他。
陆谦笑了笑,问一句:“今天开心吗?”
“嗯。”靳朗用力的点头:“开心。”
这是这几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唯一值得开心的事。靳朗在临睡前还模模糊糊的这么
想。
他在小本本上记录了今天认师的奇遇。
最后,他不忘写上:感谢金主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