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
唰──
白色猛禽俯冲而下,发出一声长鸣。
青年抬手让禽鸟站在他臂上,呼出一口白烟。
“冷……”
白色的鹰在他手上展开翅膀,阴影笼罩了慕羲的脸。
他抬抬手,白鹰又飞上天际,带起一阵强风。
腰上的两个牌子因为风而发出撞击声响。他低头按住牌子,转身吹了个呼哨。
毛色纯黑的巨犬从树林里窜出,叼著一只还没换完毛的兔子。
“哎,第四只了,你是要把兔子窝都给掏了么。”
他接过兔子尚未冰冷的躯体,称赞地揉揉狗儿的头顶。
“走吧,回去了,今晚多给你加几只兔腿。”
慕羲拎着四只兔子回寨,扔进灶房。
“留一只给牠,剩下看谁要了就给吧。”
挥挥手,他带着大狗回到自己的营帐。
日课是打扫慕羲营帐的赵海青看见他带着狗回来,连忙用手驱赶:“不不不,将军,敖白还在换毛啊,我才刚打扫完,别让牠进来了。”
大狗却对赵海青低低的吠了几声。他后退两步,面色僵硬。
“别这样,大不了我拉出去梳梳毛。”
慕羲安抚地拍拍敖白的脑袋,而牠晃晃尾巴回应。
“还梳毛啊?将军你是要带着牠去鯓溪么?”
看着随牠甩毛而飘在空中的黑色狗毛,赵海青的心在淌血。
“牠真好啊,将军都带牠不带我。”
“你可别吃一只狗的醋喔。”
忍不住失笑,慕羲揉了揉赵海青的头发,不小心揉进去几根狗毛。
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反正,看守皑雪寨也是很重要的任务啊。看家不好么?”
“不好。这就代表我不是菁锐。”
转而把冰冷的双手按在炕上,慕羲笑着说:“你才进来几年,就想要自称‘菁锐’?哎唷,你还是乖乖看家呗。果干分你点儿,乖。”
“将军,我不是孩子了你不要这样哄我。”
“十五岁不是孩子么?”
“将军!”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去帮我问问义父我该什么时候出发。”
“好咧。”
◇
送走董潜,程昱之耸拉下嘴角。
慕羲不知道有没有收到他的信。两天过去了,还没有收到来自皑雪军的回应。
他有点慌,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自己到底能不能好好处理。
他一直等在靠近城门的地方,如果那个年轻的将军带着人来了,他应该要一眼认出。
除非他绕了大半圈走南边入城。
锦衣卫真的是两边不是人的职务。
程昱之蹲下,把自己的身子缩小一些以取暖。
事情不办好担心皇上会直接处分,在外界的眼神中自己又是“皇帝差使的走狗”。唉,虽然他们真的会对一直不招供的囚犯施刑,但可不是所有人都蛮横不讲理啊。
唯一的优点就是钱多──前提是你不要犯太多错。难怪父亲母亲那时候知道他要考锦衣卫,用复杂的语气让他加油。
“哎将军,您昨天不是才回寨子么,今天怎么又来了?”
把双手放在嘴前呵气的程昱之抬起头,看见了正要进城门的那个身影。
他骑着一头高大的黑色骏马,骏马后面挂著几张兔皮,身后却没有带上任何人。
“今早去打了猎,猎到几张兔皮,想说就来这儿卖,让那些姊妹们可以为自己的亲人缝些漂亮的靴子。”
翻身下马,慕羲指指东西、夸张的叹口气:“而且刚从京城回来,吃不惯寨子里的粗食啊,出来找些吃的。”
漂亮靴子?
程昱之挑眉,确定对方尚且没有注意到他。
原来他在边境是这种性格么?
“哈哈哈,虽然说比不上京城,但鯓溪的食物肯定比寨子里好的啊,您这次又要带大堆蔬菜回去了么?”
“过几日吧,难得出寨不想那么快回去。所以,我可以去卖东西了么?”
“可以可以,您那边请啊,不过市集快要休息了,您可要赶紧!”
“好的,谢谢你啊。”
向门卫抛去一小块碎银充作通关费,慕羲牵着凌云往城内走。
程昱之偷偷跟上他的脚步,不近不远、努力不引起门卫的注意。
发现有人跟在自己后面,慕羲勾起嘴角,带着凌云往小巷子里走,装作要抄近路。
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的程昱之偷偷摸摸跟着,和慕羲进了同一条死巷子。
待程昱之转过下一个弯,就迎上了慕羲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的上斜眼目光凌厉,像是一把冰雪打磨过的尖刀。
“跟踪什么?没见过将军么?”
慕羲刚讲完质疑的话便看清了来者的脸,忍不住笑出声:“噗,晦焉,你好丑啊。”
那双凌厉的眼睛也给笑弯了,距离一子下就拉近许多。
他还是那个脸上铺了黑灰的造型,对比上眼前风尘仆仆的年轻将军,顿显失色。
--依然是巷子,但不是京城那时。他这次是笑着的呢。
程昱之想。
“笑什么笑,没看过任务中的锦衣卫么?”
“还真没看过。”
“你还敢顶嘴?不知道尊敬年长者?”
“省著点儿吧你,从小就被我揍趴下的家伙。”
在言语交锋中落下风的程昱之翻翻白眼,转了话题:“你先去卖你的东西,晚上见?”
他指的是那些“要给姐妹做漂亮靴子”的兔皮。
“这倒不用,都近黄昏了,买东西的人早走了。”
慕羲靠近程昱之,伸手抹过他脸上的黑灰。
“哎唷,还真的是煤灰,你真拼啊。”
“再说一次‘哎唷’我就揍你。”
他烦躁的推开那只作乱的手。慕羲笑着后退。
“我住在余永旅店,你等等也可以装作没事去要间房间。”
“余永?你们还真是下足了血本,那家店简直是黑店中的黑店。”
“哪里黑了?”程昱之忍不住问。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慕羲夸张地扳着手指开始数:“一、老板是江湖中人,店内组成复杂,可能走路不小心撞上个谁谁就会结仇;二、店里只有上好的酒,极贵,你要普通的酒还没有货;三、厨师跑了,店小二煮得有够难吃,还找不到新厨师;四、底下饭厅常有人闹事,闹一闹还有可能半夜敲错门杀错人。”
他抬头瞄了程昱之一眼,放下手。
“哎,你怎么一脸疑惑?”
“呃,我觉得,还挺安静的啊。”
“半夜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程昱之发誓,他看见慕羲的眼中流露出怜悯。
“恭喜程大人,您大概住进了杀人越货一概不管的高级房间。”
慕羲在憋笑。
“大概一个晚上十两银子,希望您不用卖身就能结帐、安然离开。”
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当作是真的。
程昱之耸拉下嘴角。
“别开这种玩笑啊,很可怕。”
“没在跟你开玩笑呐,句句实言。不过这样也好,我去找你也不会引起什么误会或询问。”慕羲拍拍友人的肩,聊表安慰。
“慕大将军。”
“嗯?”
“求你了,跟我住呗,我付不起啊!”
◇
夜幕降临,程昱之仰躺在床铺上。
同室的屏风后,慕曦跨出浴桶,在地上留下一排脚印。
“所以太守干了什么好事?”
他披着中衣,随意的擦著头发。
转过头看向他,程昱之突然想不起自己该说的话。
真是的,多大人了还要向他寻求帮助,明明自己才是比较大的那方,应该有更好的处理能力、要反过来照顾他才对。
还记得那日,他送走因为守灵而面目苍白的少年。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苍白,但,身为你的友人,我想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不管身处在什么样的绝境,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他拉着缰绳,和马上的少年对望。
少年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说过话了。
滚落的头颅和死不瞑目的双眸,总是不断出现在他连绵的恶梦中。
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并不期待自己会得到回应,程昱之硬挤出一个笑容,希望没有比哭还难看。
‘不是所有人都要让你去死的啊,像我,就想要你好好活着。’
‘就算后会可能无期,但我还是期待再和你见面的一天。’
‘好。’
少年的声音干涩,却努力吐出字眼。
‘我会从西北活着回来的,你等我。’
他原来以为少年的归途遥遥无期,甚至有可能成为西北山上的一具枯骨,却在七年后就盼到了他的回归。
还从那个消极的、对世界失去兴趣的少年变成了翩翩青年,并继承了亡父的大将军之位。
甚至在不久之后,又和他见了第二次面。还是在他的西北。
“晦焉,发什么呆?”
俯下身,慕羲无奈的在程昱之眼前挥挥手,发尾的水滴在他脸上,再从眼角滑落。
像是他自己落下了男儿泪似的。
“程昱之、程晦焉,你还醒著么?”
大概是醒著的吧。虽然还是这样无力而渺小的自己。
“嗯。”
慕羲直起身,尴尬地发现发尾水珠滴了许多在程昱之身上。
“啊,抱歉,你要不要先去沐浴?我去叫店小二?”
“没关系。”
他摇摇头,挥去萦绕在脑中的感叹,把脚放到床缘坐起。
“先讲完吧。是线人跟我说苍蛮跟太守有所勾结的,但我觉得事情好像远不只这样。”
擦擦脸,好像嗅闻到了刚出浴的味道。肥皂的干净香气。
“太守掌兵,是为了守卫边境而用。但因为你们皑雪军太强,苍蛮基本上不会进来,所以鯓溪的兵、因为享有特权所以逐渐被贵族替换,变成一堆吃公饷的草包。”
“哪边都是草包。我们那边也有一点草包化,我是不是应该庆幸太守帮我接收了大部分的公子哥儿?”
慕羲嗤笑,小麦色的肌肤上有一条横过右手手腕的白色疤痕。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点出大事的苗头。”
“总之,我察觉他们在驱赶外族。”
摩娑著指尖,程昱之继续道:“我们没有完全禁止边境跟外族的交易,除非是军火之类会危及国家安全的东西,不然应该都无大碍。所以他们在赶什么呢?”
继续擦拭著发丝,慕羲直直望进程昱之眼底。
“垄断贸易?”
“嗯。”
“苍蛮的头子好像跟太守做了协定,变成‘半官方’的交易方式,他们用高价买军火,并且以低价向太守售出些什么东西。”
“要我看吧,它们的目的可能是想要窃取我们的军火技术,才下足了血本。”
“所以太守才有多余的税金可以交?”
程昱之摇摇头:“我觉得不是。要建立起这样的商业贸易通路,并不是一个月内可以仓促促成的,而且线人跟我说,‘他们将在朔时交易’。”
“先不论太守为什么会不小心多缴了人头税和商业税导致中央察觉不对劲,我觉得问题最大的还不是这个。”
“究竟,是谁想要透过这样的方式叫锦衣卫来,还要偷偷报告什么时候苍蛮会跟太守交易?”
抿著唇的慕羲跟程昱之对看着,心照不宣。
“你真的要庆幸是鯓溪出事。”
说著,慕羲自嘲的笑了:“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进来,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
“……鯓溪至少还有你,是吧?”
“是,至少还有我,愿意给有交情的你借点兵,不然你八成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抛下布料,站到窗外吹了个哨。
程昱之不解的看着他的背影。
直到从天而降的那袋东西砸进房里,在地上发出重物落地的声响。
“虽然说不可以用全盘的恶意揣测他人,但这种程度的恶意还是要注意的啊。”
慕羲捡起地上的武器袋子,掏出一把匕首。
“程大人。”
“你是在变戏法么?”
看着他从袋子里拿出弓箭、匕首等物,程昱之懵了。
慕羲竟然还带人潜入这个“复杂的”旅店?
青年将军露出得意的微笑,朝窗外伸出手臂。
白色的猎鹰降落在他手上,眼神凌厉地瞪向房间中另一人。
“知道吗,我们的鹰很厉害的。”
──北方山崖的鹰,在你刚开始觊觎牠巢穴时就会啄瞎你的眼睛。
程昱之想起父亲跟他说过的话。
“所以你确定是明天晚上?”
慕羲架著鹰走回他面前。“如果你确定的话我要送信了。想摸摸么?”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虽然还是有点想摸。
“少来,你明明一脸写着‘从来没看过,感觉好危险但想摸摸看’。”
按著鹰脑袋说了几句话,慕羲向上抬了一下手。
白鹰展开翅膀,拍了一下后降落在程昱之肩上。
程昱之感觉自己的眼珠受到了威胁。
“是,明晚子时,城西废墟。”
他浑身僵硬,但还是回应慕羲的问题。
“那我写个信先。”
慕羲转头想问他笔墨在何处,却看见程昱之捧著鹰、不知如何是好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
“怕什么,我养的呢。白翅,别逗他了。”
奇异的是,白鹰发出委屈的声响,低头贴了贴程昱之的面部。
……不,你还是让牠离开我的肩膀吧。
程昱之欲哭无泪。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白鹰带着腿上的信和慕羲的将牌再次启程。
──明日子时,城西苍蛮与太守会面,目标俘虏。亥时于城西两里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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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突然发现指挥使是锦衣卫系统最高的官XDDDD
前面第二章腰牌上的文字已修改。
如果哪里有逻辑错误欢迎指正!(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