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15天
逃亡最重要的是,别和任何代表国王的权力扯上关系。
这很难避免,但程度有别。例如在海关和税务员接洽,还算安全。经过要收
过路费的岗哨,得小心一点,免得有哪位队长记性特好,或是太过贪心,时时注
意著悬赏令。至于贵族一干人等,当然是避之唯恐不及。
今天他犯了大忌,艾许只希望圣徒大发慈悲,让他能平安走出去,再带着这
不知感恩的恶棍一起。莫沙克一看到他就咆哮,折得指节格格作响,像是想把他
揪起来按到墙上。“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吗,跑到这种地方做啥?”
“海登叫我来的。他说你给士兵逮走,带进城里。”天知道他鼓起多少勇气
才爬上高坡,每走几步,就不由得抬头看塔顶的旗。王权的象征。靠近之后,城
堡大门更具压迫感,走道上方的尖棘像是随时会坠落。
海登说的不多,但事情也没复杂到需要长篇大论。看门狗找到了史崔特,却
是躺在偏僻的巷子里,遍体鳞伤,冷得不能再冷,连嘴角都结了霜。莫沙克才刚
动手搜他口袋,士兵就一拥而上,指控他是凶手。
艾许愈听愈是喉咙发干,连气都喘不上。该死的莫沙克,你不是说会保护自
己,怎么会落入这么愚蠢的陷阱?“你觉得——”
“我不想多做揣测。”海登粗声说。“你搞出来的事,自己去收拾。”
艾许缩了一下,光想到要走进城堡,就让他胃里翻搅。“你为什么不直接去
找城主?看门狗都为他工作。”
海登嗤之以鼻。“谁会在乎看门狗的死活?”
艾许无言以对。
监牢的出入口在内城墙下,昏暗,湿冷,地板有凌乱的拖痕,让艾许再度却
步。他靠着腰上的钱袋一路进来,还要算上出去的金额。城里当然有王法,但讽
刺的是佣兵身份低贱,死不足惜,放生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艾许开始盘算,要
加码多少才能把莫沙克给弄出来。
但莫沙克根本没给关在牢房里,而是坐在守卫桌边掷骰子,铜板堆起一个拳
头高,旁边火把冒出黑烟,混著浓浓的酒气弥漫。艾许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不
由得心头火起,难怪守卫开门时脸上挂著诡异的微笑,艾许给敲了竹杠,而且前
后加起来可不少。
“你们这些穷操心的傻子。”莫沙克嘶声说,下颚紧绷,眼睛暗成了铁蓝色,
那是掠食者发现背后被盯上的神情。“这里不需要你,快滚回去。”
这语气只让艾许更不爽。“我得搞清楚——”
“真是乱得可以。”声音从门口飘来,让艾许后颈凉得起了鸡皮疙瘩。那当
然是城主,头发灰白夹杂,鬓角和胡子都修剪整齐,身形出奇直挺,最让人不安
的是那双眼睛,像刀一样,连代表权力的金属项链都没这么锐利。
艾许往后退进阴影,幸好城主看都没看他一眼,迳自对莫沙克说话:“你这
回可惹上了麻烦。”
莫沙克哼了一声。“哪个看门狗不惹麻烦?”
“听说士兵找到你的时候,你正把手伸进史崔特的肚子里。”
“我正想搞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但被你那些没眼睛的手下打断了。”
“是谁站在那里?”城主终于看向艾许。“我不记得这里成了市集,每个人
都能进来逛逛再走出去。”
莫沙克叹气,一脸认命。“他跟我一起的。”
该来的总是会来。“大人。”艾许中规中矩地行礼,视线低垂,设法藏住汗
湿的掌心。城主来自位高权重的家族,肯定见过艾许的父母,说不定还曾见过小
时候的艾许。就算艾许长到了五呎十吋,穿着褪色的羊毛上衣,眼光锐利的人还
是有可能认出来。“我是柏纳格家的学徒。”
“老柏纳格,我记得。”像城主那样的人,只需要轻声说话,甚至用不到指
甲钳和烙铁。在牢房转一圈,揣摩不听话的下场,就能让人吓到尿湿裤裆。“所以?”
“我听说,找到了五蹄商栈的老板。”艾许硬著头皮说谎。幸好这门技艺他
练得熟,远比说实话流畅。“他下落不明好几天,商栈又给士兵守着,货物全都拿
不出来。我家老板说,再这样下去会损失一大笔钱……”
“商人。”城主撇了下嘴。“脑袋里装不下其他东西。我派人守住商栈,就
是因为老是有人擅闯,说词全都一样。”
“我们也是花了成本……”艾许搓着手,急得说话都不太连贯,装可怜向来
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没法如期拿到货款,客户会以为我们恶意倒帐……传出去很
难做生意……”
“这我帮不上忙。”城主冷冷地说。“你要找的人死了,按照程序得先扣押,
等调查水落石出才能放行。”
“要等上多久?”艾许一脸挫败,不用装就很真了。他又慢了一步,这会儿
还得试着向一个危险的对手套消息。
“恕难奉告。”
“你们把他摆哪去了?”莫沙克不耐烦地插嘴,语气就像在说一桶酒或醃鱼。
城主下巴一抬。“在隔壁。”
这房间又大又冷,门一打开,强烈的臭味扑鼻而来,艾许当场咳嗽,眼睛后
方隐隐作痛。醋和石灰。前几年夏天爆发流行病时,街上到处都是这股气味。天
花板低得快碰到头,两边墙上的火把摇曳,照亮了地上刷过的痕迹。石槽里积著
陈年血垢,几张木台排得整整齐齐,简直像有人在地上画了线,一分都不能偏。
史崔特就躺在最外侧,冰冷,僵直,透著一层死灰,像屠宰场处理到一半的
牲口。那张脸比艾许最后一次看到的更扭曲,眼睛周围瘀青成可怕的黑色,鼻梁
歪斜,嘴唇削去一块,血抹得到处都是。相较之下,另外几个人虽然身体开了洞,
看起来还体面多了。
艾许有股想笑的荒唐冲动,五蹄商栈的主客齐聚一堂,还活着的人却最搞不
清状况。
“就我看。”城主不带感情地说。“确实不像你下的手。”
“哦。”莫沙克拖长声音。“这么快就还我清白,真令人感动。”
“我知道你向来干净俐落,不会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城主走了几步,就正
停在那个侍卫前方,艾许费尽全力才能维持面无表情。莫沙克不只宰了他,还扯
走他脖子上的徽章,上下搜了个彻底。
幸好,这恶棍装傻的功力也不差。“我就把这个当作称赞了。”
“这几个人,”城主说话不时停顿,让人坐立难安。艾许心想,他是否也用
这招套话和拷问?“都死在五蹄商栈,两个侍卫,外加两个高地苦力。打斗很惨
烈,到处都是血,而主人在城的另一头,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高地人晚上不能出猪岛。”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触犯禁令。”
莫沙克耸了耸肩,算是回应。
“有趣的还不止于此。史崔特在仓库里堆了不少货,全都没有报关纪录,菸
草,刺青染料,还有高地砍刀。”
“你是说,他和高地人勾结。”
“走私已经违反国王律法,货物来自高地的话……罪加一等,要在广场上开
肠破肚,扯下阴茎示众。”城主绕着木台踱步,顺手捡起一支小刀,作势剖开尸
体。“他死了倒好,否则事情传出去,他会死得更苦更难熬。”
停尸间安静了一会儿,艾许觉得寒意从石板直窜心脏。这是真的还是栽赃都
不重要,反正死人不会再爬起来抗辩,要扛多少罪名都不是问题。艾许只需要考
虑自己,还有身边这个突然失去耐性,狺狺狂吠的看门狗。艾许推敲不出他为何
生气,只知道他正在磨牙,随时可能乱咬——真是够了,他没看到城主只要一声
令下,就可以把他们铐在墙上,拷打到什么都招吗?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价格谈不拢,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艾许脱口而出,
作呕的感觉立即翻涌而上。闭嘴。别开口。躲到旁边去,愈远愈好。但还有其他
选择吗?他得抓住那根稻草,不然就是等著没顶。
莫沙克瞪了他一眼,像是想叫他别插嘴。“城堡里的人跑来凑什么热闹?”
“高地人晚上是不能出猪岛的,被士兵逮到,少说也是十下鞭子。想想看,
谁能放他们通行?”他忍着不去看尸体的脸,抱歉了,反正我再天花乱坠,你们
也不会找我抱怨了。“也许是他狮子大开口要得太凶,或后悔了想告密,史崔特干
脆连他一起处理。”
城主皱眉,这回正眼看向艾许。“说的倒有道理。”
“就事论事而已。”艾许说。“史崔特是个老光棍,也没有继承人,照程序
您得扣押他的财产,直到凶手就逮,加上手续说不定得拖上一年半载。想想看城
里有多少商家的货物在仓库里,损失不起啊。如果扣到愚者之夜结束,我们都要
赔到脱裤了。”
城主终于决定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手一挥要士兵开门。“亏损的商人,比高
地蛮子还难搞,我深有所感。”
“结案了?”莫沙克走在最后面,鞋底一路磨出难听的噪音。“您打算网开
一面,不挖几个高地人的内脏以示警告?”
城主头也不回,莫沙克不得不跟上去。“这里不是战场,莫沙克,用不到这
样野蛮的手法。”
“最近城里太过安静,看门狗闲得慌,饿得紧。”
“那种事别来跟我抱怨。”城主转过身来,头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绪。“愚者
之夜就要到了,在这节骨眼上高地人是受到保护的,他们有……特权,免得让王
子蒙羞,所以事情最好到此为止。想做什么就去小巷子里,别给太多人围观就行。”
“放心,就算传到王子耳里,也绝对跟你无关。”莫沙克用力拍了下城主肩
膀,后者的脸抽动得更厉害了。“我猜,接下来没我们的事了。”
“暂时。”城主向后退了一步,避开莫沙克的手。“小伙子,代我向老柏纳
格问好。”
“是,大人。”
“那个老狐狸啊,安静又狡猾,拿到的绝不放手,你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对吧?你能在他手下干十年学徒,还没被压榨干净,真是相当……有毅力。”
艾许躬身,盯着城主的鞋尖,皮面擦得光亮,一尘不染。“除了复式簿记法,
老板还教了我很多做生意的道理。”
“看得出来。”
他大可把我关进地牢,艾许心想,三天后再挖个坑埋掉。区区一个布商的学
徒,不会有太多人问起,就算老柏纳格有点身家也一样。但城主没有这么做,他
保持礼貌迂回威胁,庭院里还停了一辆马车,等著送他回去。
这是生意。艾许心想,他知道我是谁,他在等我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