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7)
无论如何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地发展。我诱使檀壹文喝下药,也是因为他设计在前,却不能
说不知道那药性作用下,可能导致怎样的后果。要是他实在受不了,意识不清之下胡乱地
打电话,今天早上说不定就换成别人从他房间里走出来。万一对方存心把事情传出去,或
者用这件事拿住他,要求他家里给一些好处,不管哪种,都对他的名声造成损害。
这是我思虑不周。我确实不该这么对待檀壹文,虽然心里也并不十分愧疚。万万想不到那
个可能的人物会是裴霆俊。然而,真是他的话,倒不必担心这件事会传开来——对他绝不
会有好处,还要变成一则笑话。
周米向我保证,整个事的来龙去脉只有他和我知情,文家绢并不晓得那是谁的房间,当时
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有看清楚走出来的人的样子。就假使看了清楚,她也并不认得裴霆俊
的长相。
直到与我谈话之前,周米并没有把他今天听见说的两件事联想在一块。他原也没有打算对
谁泄漏裴霆俊私下索取某人房卡的事,现在更没有打算,没有好处。这社交圈子里向来许
多奇人怪象,也就见怪不怪了。
周米却问:“要是你那个外……唔,男朋友,知道你反过来给檀壹文吃药,会不会生气?
”
我看看他,笑道:“要是我不说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周米叹道:“我怕我和他见面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就说了出来。”
我抬起眉:“哦。”
周米倒是一副得意似的样子:“总算你有一个把柄在我手上!”
我耸耸肩:“比起来,好像你有不少把柄在我手上,我只有一个,还是不亏。你去说吧,
本来我也没想过瞒着他。”
周米瞪着我:“我哪有什么把柄?”
我马上要数给他听,他又制止:“就算我有把柄好了。”
我便道:“那我也不记得了。”
周米哼了一哼。他在这里坐得够久了,再不回房间,文家绢一会儿又要发脾气。他出去之
前,非让我答应回去后立刻组织一场饭局,就请他和章祈以及朱铭棣,四个人好好地聚一
会儿。
后来我想了想,对檀谊沉那里还是不要主动提起来。我始终摸不清楚他们堂兄弟之间的关
系怎样。从檀壹文的态度,似乎他对檀谊沉非常恭维,两人关系仿佛很好,可是言谈间偶
尔又有点鄙薄的意思。倒是,檀谊沉对于檀壹文,始终淡淡的。他也说过,他们不熟。
不管他们怎样,我心里反正向着檀谊沉的。至于檀壹文和裴霆俊的事,也不去想了。我联
系了管家,请他明天早上九点到房间里预备两客早餐。我就去收拾了,打算早点睡下。
这之间,檀谊沉没有打过电话来,也没有传来讯息。当然我们没有约定打电话——恋人之
间本来也没有这种约定,可是有谁能忍耐分开不打电话?我可想不到。又交往不到一天,
怎样不会更热烈?
洗澡出来,我再看了一眼手机,各种消息,里面也没有他的。我心里一时闷住了,简直想
去敲他的房门,看看他在做什么。就是想想,我早也知道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子,又不能不
喜欢。我重振心情,写讯息过去:‘我准备睡了。你睡了没有?’
等了半天,檀谊沉一直也没有回复。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十一点半,平常他不一定上床睡
了,或许还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感到头晕,就躺下了。今天他醒来后,其实那精神并不
算好。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我一想,倒也感到累了。整天心情一直亢奋著,就忽略身体的疲乏,忘记做了不惯的事。
现在收拾整洁躺上了床,马上放松下来,那困倦一阵阵地袭来。我闭了闭眼,更觉得睁不
开来。
隔天,我一大早便醒来了。昨晚没有把窗帘拉下来,阳光照进来,房间整片雪白似的。我
发呆了一下子,才拿起手机,一看,将近九点了。我连忙起来,没有一会儿管家就来按门
铃。房间里有厨房,设备齐全,管家只带来食材。他向我确认过餐点,就去忙了。
我便去梳洗起来,又选了半天衣服,这次短暂出门,带不多,反复搭配,这才真正换上了
。我又看起手机。檀谊沉还是没有回复。接近十点钟了,我考虑要不要打电话过去,忽听
见门铃响起来。
那头管家放下事情,要去开门,我抢了一步,又顿了顿,这次去看了看门孔,就马上开了
门。在外头的正是檀谊沉。他的衣着轻松,并不随便,很衬托他的身材。他手臂上另外搭
著一件大衣。
我不禁痴痴地看住他。与他的视线相对,才回神了,我对他笑了一笑:“早。”
檀谊沉道:“早。”
我笑道:“不要嫌我房间里太乱。”一面让他进来。
檀谊沉听见了,没说什么。他走进来,我在后面关门,马上跟上去。我道:“昨晚我传了
讯息给你。”
檀谊沉道:“我看见了。”
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你怎么不回复?”
檀谊沉看着我:“我早上看见的。”
果然昨天他早早睡了。可是早上起来看见也不回复?听见我问,他说:“已经睡起来了,
为什么还要回复睡不睡的问题?”
我张张嘴,就闭上了。总是他有道理。
檀谊沉却又说:“你太晚睡了。”
我道:“十一点半而已。”
檀谊沉却道:“在平常的话,也不算早。前一天又没有怎么睡。”
我听见,脑中马上有画面,心里一热,不禁凑上去吻他。他没有躲开,单手扶在我的腰间
。我往后让,看着他:“不管哪天,反正没有你,我就不好睡。”
檀谊沉没有说话,看了看我,靠近亲吻我的脸。我两手搂住他,感到他身上的温暖,更加
依恋,不肯松开。他倒是放开我,身体向后退。我不得不松手了。
管家才出来问候了,把做好的早餐一件件地摆到阳台上的桌子。现在玻璃门打开,风灌了
进来,在白天也非常地冰凉。檀谊沉没有怎样去看这房间的样子。昨天我到过他那边,也
知道格局差不多了。他把手上的大衣放在沙发上,转过来看我。
他道:“外面很冷了,你穿这样会不够,需要加衣服。”
我道:“我倒不会冷,这样够的。”
檀谊沉往外看了一眼,道:“不然就在房间里吃。”
我立刻道:“我去拿衣服。”就去加上一件羊绒的背心。他看了看,这才没说什么。
管家请我们到阳台上去。他各倒了两杯牛奶和橙汁,说声慢用,便离开阳台。我和檀谊沉
在椅子上坐下。早餐内容十分丰富,管家的手艺很好,切开的鸡蛋,浓稠的蛋黄流出来,
和酱汁融合地裹住了底下的火腿与面包。吃东西的时候,檀谊沉一向不说话,他的吃相不
急不缓,无论吃什么,仿佛那都是很好吃的东西。
突然檀谊沉抬头看来,我顿了一顿,笑了笑道:“你的那份早餐看起来很好吃。”
檀谊沉道:“两份是一样的。”
我还是看住他:“好像是。”
檀谊沉迎着我的目光,安静了一下子,他放了放刀叉,道:“要是不打算吃了,那收拾吧
。”
我忙道:“我还没吃饱。”就叉起一小片火腿,还是不气馁:“这火腿太焦了,我看你的
比较刚好。”
檀谊沉便看了看,他口吻平淡:“看起来没有不一样。”
我在心里叹气,只能够放弃让他喂我吃的打算。我正要把手上叉住的火腿往嘴里送,突然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腕,往他那边一拉,就探身向前,吃掉了我叉子上的火腿。我霎时
呆住。
檀谊沉坐了回去,面上淡定:“吃起来也差不多。”就看过来。
我脸上一热,感到脑袋空荡荡的,只是点头。又听他道:“我吃了你的,这个给你吧。”
便叉起他的盘子里的火腿,往我送来。
他却不送到我的盘子里。我呆了一呆,看看面前叉子上的火腿,又看看他,感到脸颊的热
度窜升。他还又说:“不吃吗?”
那口气轻悄悄似的有种蛊惑。我向前探去,张口吃掉了。他看住我一下子,把我看得简直
感到难为情起来,才把手收回去,又吃起他的东西。
我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心里终于满足。可是,慢慢地回过味,突然感到一种牙痒痒似的心
情,刚才他未见得不明白我的意思,却好像木头似的——他那样聪明的人!哪里会点不通
,却装蒜。然而,心里根本也闷不了多久,对他这一点,也十分喜欢。我并不能专心吃饭
,常常要不禁看看他,脸上忍不住微笑。
檀谊沉这会儿倒不问我看什么了。
吃完了饭,让管家来收拾。在我提议下,我们出了门,去七楼露天甲板上散步。今天下午
邮轮就要开回港口,我很想把握此段与他独处的时间。虽然回去,也不会没时间,不过他
又要忙起来了,我也不免许多事,周围的人事又那样庞杂,似乎不能真正的悠闲。在这船
上,虽然大部分也还是见惯的人物,可是人与人相互之间仿佛可以十分放松,谁看见了谁
,不会打搅,也不去议论,是自由的空气。
我和檀谊沉在甲板上走着路,往船尾的方向。没有什么人,偶遇几个女士,身边全有人陪
伴,男人与女人们的面孔一样轻松惬意。天气很冷了,又在海上,就穿上了大衣,走一小
段路也还是不及船舱里温暖,然而,也并不会想进去,在这里的人们各自搂着另一半,对
著海面喁隅细语。
我们在栏杆前面站住。栏杆外篮汪汪的海浮荡着浅金色的光,粼粼而动,越往深地去看,
好像有股子吸引,诡幻的,森森不明,仿佛随时随地会故事书里所说的人鱼冒出头来。听
见我说,檀谊沉道:“要是在这海上,会有什么出来,应该也是鲨鱼。”
我一听,就笑了:“这样可不太浪漫。没有人鱼,可以有海豚,这样比较可爱。”
檀谊沉却道:“没有听见过这边的海域出现过海豚。”
我看着他,微微地笑,对他的认真无法不觉得可爱。想要抱住他,周围有人,也只好忍住
了,我道:“这里没有,我们可以去南义,到塔兰托那里,坐渡轮出海去看海豚,还有鲸
鱼,我们可以在船上用晚餐。”看他看来,笑了一笑。
檀谊沉面上淡淡的,他的安静里隐约流露出温暖。我伏到栏杆上看了看海,又转头对他道
:“其实有本书上刊过人鱼的照片,并不好看。”就形容给他听。
檀谊沉也没有说什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革菸盒。我看着他点菸,闻见那熟悉的菸气
,问:“这什么牌子的?”
檀谊沉给我看:“Lambert and Butler。”
我凑过去,抬眼看了他一眼,就握住他的手,俯下脸去吃了一口菸。我道:“味道不算重
。”
檀谊沉不答腔,他对着我,慢慢地呵出一圈圈的白雾。我随口问道:“这种菸哪里可以买
到?”
檀谊沉开口:“伦敦街上到处买得到。”
突然听他说起伦敦,我想了想,便问:“最近你有打算回伦敦一趟吗?”对上他的目光,
略顿了顿:“我是说,感恩节快到了。”
檀谊沉道:“那时候不会回去。”
我讶道:“你不回去过节?”
檀谊沉淡淡地道:“那是美国人的节日。”
我一呆。当然知道这是美国人的节日,然而,现今这世上有谁不过感恩节?比如圣诞节,
都是世界欢庆的节日。但他显然是说真的,他们家里不过节。我默默几下子,也只能够道
:“我们倒是过的。”
檀谊沉静静不语。我看看他,想了想,道:“今年我爸打算在国内过节,我二妈身体恢复
得不错了,到时会飞回来一趟。”
我们已经交往,除了恋爱关系,还有另一层隐密的关系,彼此都是清清楚楚,双方家庭的
事绝不可能不谈起来,我不打算刻意去回避,以后总要见面的,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我的
恋人,我十分想要使他深入了解我的事情。
我也渴望知道更多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