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出生以来他就在这里,没有意外的话他也会死在这里吧。
这里是哪里?它有好多种称呼,有些人叫它岛,因为从外观上来看它的确是一座小
岛;有些人叫它园区,因为高高挂著的匾额就是这个名字,“关怀爱心辅导教育园
区”;有些人叫它家,因为它是他们这群一无所有的人唯一的归属。
但对他而言,这是一座牢狱。
他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一栋建筑物,和建筑物中间的天井。虽然这些地方他都可以任
意来去,可是建筑物太高了,四方的墙遮住了天,让他每日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以晒
到太阳。偏偏那些又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晒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总让他想往阴影处
躲。可是躲了之后他又会不甘心,因为他太向往阳光了,终究他会走回天井中央,睁
著其实睁不太开的眼睛,直到太阳走远,或直到他支撑不住。
他是所有人中最常去医务室的一员,因为他自虐一般的行为,从来不被人理解。
他曾经试图想让他人知道他的心情。
2.
“别傻了,这怎么会是监狱呢。”这里的老师(他认为应该是狱卒比较贴切)听了之
后总是笑,“我们可没有禁止你做任何事,你是完全自由的。”
“那为什么我不能离开呢?”他自认合情合理的问。
老师却笑得更夸张了,每当听到他这样说,不论哪个老师都一样,总笑的前俯后仰
的,放肆又不知所以然──至少在他眼里这不好笑啊。
“亲爱的。”老师放软了声调,一如每当他们想要强调他的无知愚昧时候的看轻,
“你不会想要离开的。”
“我当然是真心的,我想要自由。”
“你已经拥有自由了,你想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但我只想要出去!让我出去,让我走!”
“够了!”说到最后,老师往往被烦的受不了,便会勃然大怒的吼他。他们的脸孔
因为愤怒而扭曲,五官上的皱褶仿佛在说,你这不知感恩的小混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觉得他们脱下了老师的伪装,露出了狱卒的真面目。
因为他也是愤怒的啊,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当真的不能理解,不过是这样一件事情,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难?
“再也不许谈论这件事情,知道吗?”狱卒努力平复情绪之后,严肃的告诫他。
“可是我不懂啊,你们为什么要关着我?”
“因为你是重要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狱卒挤出了个假笑,随后胜利
者一般的说,“你形容这里是个牢狱,难不成你自认自己是个犯人吗,说说看呐、你
何罪之有?”
他回答不出来。
3.
因为他不知道。
是啊,他何罪之有呢?
俗话说事出必有因,他之所以在这里出生长大,一辈子却都相耗在这里了,一定是
有缘故的。
他决心找出事情的真相。
他先去问了年。年是他的狱友,在牢中的资历比他多多了。年也是跟所有狱卒关系
最好的,他总知道他们爱听些什么,漂亮话手到擒来,让狱卒们笑的嘴都和不拢。他
甚至学会了魔术,那些花式技巧更讨狱卒欢心了,没有人不喜欢年的。
“你想要知道这个干什么?”年没有空理他,他在天井中散著步,一边朝着所有的
狱卒抛媚眼,惹的与他对上视线的都娇羞的低下头。
“因为我想要出去啊,我总要先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我才知道怎么出去吧。”
年猛然停下了脚步,害他撞上了年的背脊,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你要出去干嘛?这里有什么不好?”年终于又迈开步伐,但他的声音比刚刚略高
了一些,他觉得真奇怪啊,他又不是听不清楚。
“看出去的天空都是这样,难道不寂寞吗?”
“你还需要更广大的天空吗?你不过这么渺小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总还是会向往嘛。想要知道更多的星辰,想要沐浴不
同的阳光,而不只是老师说的那些而已唔……”
他的嘴被年一把摀住了。
年的视线很锐利,又怒气冲冲,瞪着他好像恨铁不成钢一般,“你为什么要这样?”
“唔嗯?”
“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懂吗?”
“哼嗯?”他努力的用喉音表示自己的惊讶,不懂为何年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听见没?”年落下最后一句话,加上一个凶狠的瞪视,
便加快脚步离去。
徒留他傻在原地,脑袋中充满著更多未解的谜。
4.
怎么办呢,既然年不肯回答他,他只好去找纪。据说纪什么都知道,因为纪已经很
老很老了,甚至有传言说,纪也曾经看着整个牢笼盖起来呢。然而由于纪的体力已经
大不如前,几乎整天就躺在他的房间,睡的时间比醒的还多,要见上一面都不太容易。
不过他的运气很好,当他来到纪的牢房,纪正好醒著。
他问纪,为什么他们会在笼子里呢,是不是他们犯了什么错?
“我的孩子,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错呢。”纪摇摇头,脑袋看起来要掉不掉。
那为什么他们出不去?他又继续问。
“因为我们拳头没有人家硬。”
比狱卒强就可以出去了吗?
“没用的,他们人很多啊,你无法想像的多啊。”
这种事情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试过啊,怎么没试过?我试过太多太多回了,如今都已经试不动了。”
那就放弃了吗?你不想念阳光吗?每天日头出现在天井的时间那么短,都不在乎
吗?告诉我可以离开这里的办法!
“只有成为他们……才有机会啊。”
什么意思?他听不明白,正想要叫纪再多说一点,说清楚一点,却看纪的头又开始
点,呼吸也绵长悠远。
他心有不甘,意欲叫醒对方,却听到后头有人叫他,“喂。”
5.
他悚然一惊,缓缓的回过头,然后才浅浅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月和日这对兄弟,站在他身后也不知道看多久了。
“听说你在到处打听怎么离开?”
是的,你们知道方法吗?
月和日对视了一眼。
“你愿意发誓保守秘密吗?”
当然。他挺起胸膛,他口风再紧不过。
月和日又对视了一眼。
“那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他们打算革命,不只是月和日,还有更多更多他们的狱友。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不
只有他义愤填膺,还有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有各式各样的追求,于是想要自由。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要靠你帮忙。”
我吗?
“你跟医务室很熟吧?跟医生护士也很熟?”
嗯。
“医务室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所以这就是你要做的,你负责打开那里的门,我们从
医务室逃出去。”
可是钥匙都在狱卒手上。
“医生手上也有钥匙,抢过来。”
那之后呢?纪说有很多很多狱卒,我们出不去的。
“这你不用管,就交给我们,你只要开门就好了。”
好吧。他勉强同意了,尽管他觉得这个计画很不全面,他知道的部分尤其少,可是
他太想要出去了,所以也只好点头。
6.
月和日告诉他行动在三天后,叫他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准备,他做着日复一日的事,平静的一如往常。
他抬头看着太阳,不禁又想到年的话。
是啊,他很渺小,什么都不是,为什么要强求离他这么遥远的东西呢?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心里低语,如果他是自由的,他当然可以要求不是吗,这是他的
权利啊。
于是他握紧了双拳,下定了决心。
7.
三天之后他又因为中暑昏倒被送往医务室,医生看着他的表情很无奈。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医生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摸着他额头的手掌很温暖。
他犹豫了,这个医生一直以来对他都很好,也很关心他,他真的要这么做吗?他真
的要伤害他吗?要是他这么做了,他们还可以当朋友吗?
他还没有犹豫完,却看到医生身后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心!”他扑开了医生,两人闪过了猛然砸下来的椅子。
医生完全吓傻了,倒在地上惊魂未定。他也在喘气,脑袋晕呼呼的,一瞬间丧失了
所有的反应知觉。
“你在干嘛!”周恨恨的骂他,“你忘了我们的计画了吗?”
“那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他喊了回去,“你会杀死他的欸!”
“拜托你不要这么天真!我们之间没这么多好说的,我们是敌人!”
“医生不是狱卒,狱卒才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你真的以为有差吗?”
他还想要反驳,就听到医生的声音,“快来!医务室!叛乱……”
他打开了医生的电话,手不停的颤抖,他的汗水滴落在医生的衣服上。后者满脸惊
惧无措,看着他的表情充满厌恶恶心,就像看着怪物。
8.
他懂了,突然懂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很脆弱,由其当观念冲突的时后,更像是个漂亮的棉纸画,可以
很漂亮,但是开了一个孔之后,也破的很快。
不是什么好与不好,也不是对与不对,只是不一样。
明白了的同时,他抢下了医生挂在腰间的钥匙,抛给了周。
“去吧,帮大家开门。”
“那你呢?”
“我有话要跟医生说,说完我就会赶上。”他说,然后再度压制又开始挣扎的医生
的手脚。
“医生,你可能不能理解吧,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可是我,真的很需要
太阳。”
医生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听,动作愈来愈激烈,他不得不用上更多力气。
“就像纪想要更长的路来奔跑,而不是只是在跑步机上,或是绕着天井转圈圈;就
像月和日想要相爱结婚,而不是只能当兄弟;就像周想要唱民谣情歌,而不是千篇一
律的古调军乐。”
医生因为呼吸困难的关系,力量衰弱了不少,眼神却依然执拗的瞪着他。他却看的
坦然,迎接医生的目光毫不畏惧。
两人的身边,是由月和日带领的其他人从门户大开的通道跑过,那人数惊人、声势
浩大,令大家都好有自信,也许这真的是奔向理想的一天。
“医生,再见了。”
他在临门一脚的最后一刻松开手,加入了他的伙伴,没有再回头。
他一路跑向他的阳光。
9.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与自由仅剩一步之遥,一只手抓住了他,将他拖了回来。
他惊讶不已,剧烈反抗,身后人却扣紧了他的手不止,甚至摀住了他的嘴巴,让他
连声音都胎死腹中。
他看到了门后是数不清的狱卒,和所有趴在地上束手就擒的他的狱友。
他瞪大了双眼,任由那人将他带离此地,带回了牢笼中。
“他们人真的很多,比谁占多数从来不是明智之举。”
他推开了箝制他的手臂,扭过头来,狠狠瞪向神色如常的年。
“你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吗?各种方法,从前纪试过,我也都试过了,情况却还是
一样,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以为你是他们的一份子。”
“所以你就假装吗?”
“假装有什么不好呢,我的日子过的确实比你们舒坦多了。”
“你要假装多久呢,一辈子吗?你就是你自己啊。”
“我就是我自己,所以装不装又何妨呢?”
“我不想跟你说这个,我要去跟大家待在一起。”
“你还年轻,没有任何不良纪录,犯不着赔上未来的自己。”年走过来,又拉住他
的手。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想听,我就偏要说,因为这就是我,他们爱接受不接受,都
理所当然就是如此。”
“只要你不提起,其实这里也没有这么糟,忍一忍也就过了。”
“我不认为自己有忍耐的必要。”他抬起头看着年的双眼,“他们宣称我是自由的,
那就给我自由,不然我会争取到底。”
年沉默了半晌,“看来我没有办法说服你了,你终究想走上和纪一样的道路,辛苦、
又没有什么意义。”
“意义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我决定的。”他说,缓缓拉开年的手,“但我还是谢谢
你为我着想。”
他走过了年的身边。
10.
不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以及那个一直一直都在他心底的,最出很渺小、现
在却巨大又执著的心愿。他知道他不会后悔,因为这就是他心头所想的道理,这就是
他、不管什么都是他、每一个面向也都是他。既然是他,自然义无反顾贯彻到底。
他朝着阳光的方向。
THE END
* 最近发生的事很多,感谢勇敢发声的人,谢谢你们温柔的说出了力量
*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