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缺口 3~4

楼主: sunnymeow (人妻online)   2018-10-15 16:10:49
3.
张承勋的故乡在国境之南,垦丁附近,一个叫大光的小地方。
从新竹开车到垦丁,先走国一到台中系统接国三,再接屏鹅公路,即使是现在这
种非假日非塞车时间,导航估计的时间最少也要四个半小时才可能到达。
屏鹅公路旁面海某处,有间很大的休息站,从张承勋有记忆时就已在营业了。拿
到驾照后,他每年都会载妈妈回来几次,也都会在这里休息片刻,不过都是白天
的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停车。已过营业时间,偌大的休息站一片漆黑四下
无人,只有公共厕所灯光微亮。
在这种情况之下尿尿,非常紧张非常刺激,但小便斗面向大海,即使夜里看不见
但很意外地听得见不远处的海浪声,这是在大白天人声鼎沸时体会不到的,令他
不禁莞尔,也多少舒缓了紧绷的情绪。
张承勋开车习惯踩大脚,也是一握方向盘就来精神的人,因此虽然途中有这个小
插曲,仍硬是在四小时内就来到舅舅家围墙边,那里嵌著一块闪亮亮的“耀扬哥
的家”蓝底白字招牌,而吴东星正站在那旁边抽烟打蚊子。
这栋二层楼的老宅是外公留下的,在张承勋读国中时改建成民宿兼住家,不过当
年他们并未放多少心力在这里,因舅舅是派出所警员经常不在家,而舅妈在附近
的观光渔港卖鱼,生意很好很忙碌。
好长一段时间,民宿的外墙灰扑扑毫不起眼,招牌小小的也没做广告,且当年还
不流行轻旅行,充其量只有临时起意的游客与问路人才会光临,直到前几年由吴
东星接手并重新装潢后,才逐渐打出知名度来。
不用吴东星带路,张承勋也知道要从屋外增建的楼梯到二楼的民宿客房去,但两
人怕惊动家人所以还是蹑手蹑脚上楼。进了客房开了灯,吴东星一看到他的脸色
就怪叫起来。
“跟鬼一样难看!你到底怎么来的?啊你的行李咧?”
“哦…我从灵骨塔直接过来…”
张承勋几小时没喝水讲话了,声带一振动竟觉得喉咙刺痛。而吴东星听到那跟自
己有得比的粗砺嗓音,脸色一沉就向他逼近察看。他被看得很不自在,不禁摸摸
自己的嘴边那因丧事忌讳而不能打理、已长出一圈刮手的黑色甜甜圈,再加上睡
眠不足导致眼眶深陷、脸色青白,别说是耀扬哥了,就算是自己看到镜里的自己
,也一定会倒退三步。
“感冒了?”
“太累了,睡一觉就好。”
“那你先去洗澡,我拿衣服来,你自己弄完就先睡觉。”
“要穿你的哦?你那么胖,衣服太大件跟布袋没两样。”
张承勋说的是实话。原本两人身高面容相似,十几岁还住一起时乍看像双胞胎,
但成年后吴东星的走向愈来愈像直播主馆长,而他自己比较看重皮相,与当年那
个清纯温和又闪亮的砂糖系男孩所去无几,只是身材更健壮了而已。
“三小!只有我老婆可以嫌我胖!”吴东星一肩把他撞得踉跄,“我以前的还没
丢啦!快去洗澡!”
张承勋揉揉被撞痛的胸膛,暗自庆幸自己下盘还够力,才没被这偷袭给撞倒,否
则实在太丢脸。以往兄弟两是一见面就要互相嘴炮直到说再见的,但现在张承勋
不仅嘴不动,一个不小心就被吴东星踹进浴室里。
这里是民宿,浴室里当然有现成的盥洗用具,他匆匆洗完澡吹完头发后,只往腰
间绑条大浴巾了事,此时床上已摆了一套衣服,床边小柜上还有一碗绿豆汤、一
条手机充电线,让他差点涕泪齐下。
结婚真是好啊!耀扬哥自从结婚后就愈来愈贴心了啊!弟妹调教得太好了啊!过
年给小肉包的压岁钱一定要包大一点啊!之类之类的感动盈满胸怀。
吃过宵夜后张承勋并没换上衣服,往后一躺四开八叉就闭上眼了。电扇在脚边呼
呼吹着,这在国境之南的初秋夜里并不够力,然而他却愈躺愈冷,流着汗却起著
阵阵鸡母皮,他恼得抓起棉被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可能真被吴东星说中了,但若真是感冒,就这一阵子的经历看来也不意外。而且
现在带着丧,如果又带病窝在人家家里,传染给小孩子也不好。自己一开始没带
行李就启程南下,不也是抱着速战速决的侥幸心理吗?所以等明天向舅舅舅妈禀
明实情后,就脚底抹油快逃吧…
张承勋迷迷糊糊地想着,后来陆陆续续做了几个不成篇的梦,但又很清楚地察觉
到自己翻身了或是打呼了,总之,非常累且非常不安稳。
最后一个印象,是他看到妈妈以完全没得商量的表情说,明天要搬到新竹去,而
养父带着紧张的浅笑站在妈妈身边,他嚷了起来但不记得嚷些什么了,可是那声
音愈来愈大声,等到他分辨出来了才发觉那是舅妈王丽月的声音。
“阿嘉!你起来!你给我讲乎清楚!”王丽月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还拿枕头
猛打他,“你起来!”
张承勋头痛欲裂但被这么一闹不得不清醒,眼睛睁开才发现天亮了,而王丽月正
企图把他拽下床去,幸好他还记得自己入睡前只围一条浴巾而已,就赶紧把被子
抢回去。
“阿妗!我没穿衫!妳先出去啦!”
王丽月此时才收敛一点,但余气未消,抬手就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嘴上还是不
饶人。
“你细汉脱裤懒我不知影看多少去矣!紧落去,你阿舅在等!”
4.
张承勋匆匆梳洗换好衣服下楼时,客厅的时钟显示是七点半,舅舅吴建志赶在上
班前要把事情弄清楚,只差没拿出警棍手铐来严刑拷打,而王丽月边哭边叫老公
小声点,吴东星则是站在张承勋身前一点点以防老爸真的冲过来打人。
今年健康检查时发现异状但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再怎么挣扎也只剩两三个月了;
面对这种注定无法挽回的情势,伤心的时间愈短愈好,伤心的人愈少愈好,妈妈
是这么想的,就决定不告诉你们了。张承勋站在吴建志面前,低声简单交代完,
而眼眶一直红著。
“你阿母就是按呢!拢无参详就跟人跑,破病欲死矣嘛不讲!伊心内根本无我这
个大兄!”
吴建志当了一辈子警察,见识过人间无数沧桑,但轮到自己面对时完全无法淡然
,脸红脖子粗仿佛高血压强强要发作,吼完后则以摔门而出结束这一回合。
屋里一片静默,使张承勋吸鼻子的声音清晰可闻,直到吴东星的老婆抱着睡眼惺
忪的小肉包,怯怯地从客厅后方探出头来。吴东星赶紧去安抚妻儿,而王丽月抹
抹眼泪,要张承勋跟她一起到附近的庙里拜拜。
大光是个小地方,庙宇古老也不大,他们抵达时庙里无人,而炉上几柱清香已快
燃尽,神桌上的金身长年被香火薰得灰黑,但还看得出庄严又怜悯众生的表情。
王丽月捻著香枝,口中念念有词,拜完三拜,又是三拜,才把香插进炉里。张承
勋没什么信仰只是跟着比划动作,不过他知道,舅妈在祈求神明保佑妈妈在阴间
过的比在世时要好。这也是身为国小同学兼姻亲的好姐妹,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乡下小地方,左邻右舍若非亲戚就是同学或是两者兼有,少有例外。
他们习惯香燃到一定长度后才烧金纸,这段等待的空档,两人就坐在庙公办事处
喝水吹电扇。王丽月的声音被电扇声咔啦咔啦干扰著,但还算清楚,她说:
“你阿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伊的个性就是按呢。”
“我知。”张承勋点头,“伊只是太过激动。”
“唉,媠人无媠命…”王丽月接着说,但好像自言自语而不是说给他听的,“你
阿爸死得早,留一屁股债,伊做酒店嘛是不得已的,后来总算是会当好好仔过日
子,想袂到…你阿爸那边的人知影否?”
“离开后跟他们就没再联络了,就没通知他们。”
之后王丽月就不说话了,而视线落在庙口外灰蓝色的海平面上,张承勋体谅她难
过,给她再倒一杯水后就不打扰她,而自己则专心看着庙口大黑狗用后脚抓痒抓
得开心,藉以转移对头痛喉咙痛的注意力。
不过,大黑狗受到同伴的召唤,很快就离开了。几经考虑后,他放弃把狗抓回来
的想法,转而鼓起勇气向王丽月提出那个他一直没问妈妈或养父的问题:
“妈妈为什么要跟张先生结婚?”
张承勋讲出“张先生”三字时,觉得很心虚。一来这是妈妈对张焕堂的称呼,二
来他自己在成为张焕堂养子的这二十年当中,极少跟张焕堂面对面讲过话,不可
能叫他爸爸,而连“叔叔”这种一般的称呼也几乎没有过,但张焕堂对此竟不曾
有过任何责难或要求,现在想想的确奇怪。
不过王丽月现在并不在意他怎么称呼张焕堂,只问:
“伊没共你讲过?”
“我只知道他们在妈妈工作的地方认识,张先生是妈妈客人的朋友,带来见世面
的。”
以及,妈妈知道张焕堂因工作不顺利,临时起意来散散心,还没找住宿的地方,
就介绍他到“耀扬哥的家”去住,因而结识了当时要升高三、暑假来帮忙看店的
少年阿嘉,还教了他好几天的数学作业。
“嗯…当时发生两件代志。”王丽月斟酌著怎么讲比较好,但想到对方都三十好
几已经是大人,就大胆说了,“你们以前在屏东住的那间厝,是你阿伯、就是你
爸的阿兄借你们住的,那时阵伊欲娶新妇,就想欲把厝收转去,你阿母足着急。
我有劝过,伊的钱拢存起来没黑白花,啊你读册拢有奖学金、平常时嘛拢住在我
们这里,厝慢慢找就好,不过…”
“另外一件代志是啥物?”
张承勋知道自己妈妈性子急又好强,舅妈劝她这个少不得吃一顿苦头,就不想在
此事上打转,免得舅妈想到又难过。
“那个哦…你甘阁会记张先生来住民宿那时阵,你和阿星去佮别人相打的代志?”
怎么不记得?当时他跟吴东星一起去打工,结果变成跟客人打架,至今吴东星右
臂上还留着一条十几公分的疤痕。
“就厝的代志啦、你那件代志啦,你阿母想欲带你离开那种环境,拄仔好遇到张
先生,伊就想欲赌看觅。好佳哉伊赌有对,张先生真正是好人…”
两人再也无话,直到烧过金纸、回到民宿去,王丽月紧接着就到自家的海鲜餐厅
去准备营业了。她几年前就不在渔港里卖鱼,而是在民宿附近开了间海鲜餐厅,
用料实在又便宜,吴东星也帮忙行销宣传所以生意不错。
而张承勋是强忍到舅妈出门、吴东星抱着小肉包过来要跟他聊天,才膝盖一软滑
落在地,脑子里天旋地转根本起不了身。
然后就被吴东星扛去看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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