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失落的
“这也太……”雨果愣愣的,几乎不知该如何做反应,连话都说不完全,他以为的
遗迹就是遗迹,断垣残壁、斑驳不堪,未曾想竟是如眼前这般,需要仰望的存在。
说是建筑,也像雕刻,鬼斧神工凿刻在岩壁上,深切的浑然天成。朴实精致的雕饰
攀沿着,没有一处相同却又奇蹟的对称,一点都不像他们所看过的任何一种风尚,自
成一格的美丽。雨果瞇起眼睛,试图分析年代,或是将过去所学化为所用,或单纯的
感慨,只是试图说点什么,但他发现他的知识仍旧太贫脊,在壮阔的美景之前他完全
无话可说。
奥可塔维也克制不住,始终傲慢的脸部线条好似多了些感情,柔和的不可思议。他
的手抚过约莫两层楼高的巨大圆柱,本来应该光滑的表面在终年风沙吹拂之下早已粗
糙,但反而更加深刻了时代的美丽。他所住的宫闱也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光是身处于
其中都能想像过去的荣光,令他骄傲,为自己身为金乌王朝的一员感到光荣。眼前的
巨型建筑并不若王宫辉煌,感受却是一样的,因此奥可塔维也说不出话来,他还在兀
自消化著翻腾的情绪。
依荻丝与他们一般怔怔地出神,震慑于眼前不过一个狭窄山道之后便截然不同的景
象,她还在踟蹰不定,不知是否该迈出步伐让自己的存在惊扰了眼前不似真实的奇景,
有个人却毫不犹豫的经过她身边拾级而上。
“这绝对远在草原时代以前。”拉斐尔说,他的眼中也闪烁著兴奋的光芒,话语跟
著滔滔不绝,“太美了,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建筑,应该是神殿、或是宫殿之类的;神
殿的可能性大一些。”
“是噢,你怎么知道?”米夏好奇的问,他是唯一一个还保有语言能力的人,初来
乍到时他已经惊叹过一回了。
“曦和神殿一向坐西朝东,这也是。只是以神殿来说它有点太简单了,曦和神殿再
小至少都会有曦和的圣像雕刻,或至少一些壁画文字、纪录该神殿的历史源由,可是
这里充其量只有一些图腾,所以刚刚才会说不太确定。”拉斐尔说,“不过这也不是
绝对,可能是因为时代真的太久远,有过的痕迹都已经磨蚀掉了,你看、这整面墙都
是黑的,也许是火灾或是什么;也有可能远超过我们所知的所有纪录,所以无法归纳
出这属于哪一个时期的建筑。不过从外观上来看,倒是和七区的里沙殿有点相似,这
个柱底盘的雕饰,跟那里的工法挺像的,而里沙殿已经是已知最早的草原式建筑了。”
“你还能看出所以然来真厉害欸。”米夏由衷的说,在他眼里不过建筑──尤其是
神殿──都大同小异,看一个与看十个都毫无差别。
拉斐尔没有空回应他的赞美,自顾自得更往神殿入口走去,他从未这么鲁莽过,但
他的确很心急,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告诉他深处会有着什么──有什么他无从得知,
可那样带点疯狂的期待已经睽违了好久好久,他一步也不想再等。
“我还以为你看得懂字呢,想说怎么这么强。”米夏漫不经心的随口一说。
“你说什么?”拉斐尔猛然煞住脚步,“哪里有字?”
米夏被他的咄咄逼人吓著了,“就在上面啊,你往上看。”
拉斐尔抬起头,顶上却只有一片黑。
“刚刚光线比较好。”米夏凑过来,有些可惜的说。
“你有火吗?”拉斐尔目光不移,喃喃的问。
“没。”
“我有火柴,可是这个高度,应该照不到。”雨果站到了两人身旁。
“药用酒精可以帮得上忙吗?”依荻丝蹲下来,翻看自己的行李箱。
“如果是火把说不定可以,但这里……”连可以烧的木柴都没有,遑论燃起熊熊大
火了。
“我有手灯。”奥可塔维突兀地说。
“你竟然有那个!”米夏不可置信的瞪着他,手灯可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就连他
都没有看过。
“但我想这没有什么用。”奥可塔维从口袋中掏出手灯,小巧长型的外型是所有人
都陌生的,他们从未见过可以将灯泡与电力结合带着走的发明,因此众人纷纷挤上前
去看,一下子拉近的距离感很显然让王子感到不甚自在,“蓄电力不足,能量也不够,
充其量只能救急,所以你们确定要用在这里?”
“闪一下试试看呢?”米夏渴望地说,并非真心对天顶的文字有热忱,纯粹想开开
眼界。
奥可塔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微微拉开距离,将手灯对准了天听,打开了开关。
然而结果令所有人都失望了,如同奥可塔维所说,那光源微弱的可以,仅仅打亮了
一个朦胧的轮廓,可到底还是一片黑。
大家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好弱噢。”米夏直言不讳。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奥可塔维不满的横他一眼。
“别熄灭。”期望最高的拉斐尔还没放弃,他瞇起眼睛,执著的望向上方的虚空。
“看出什么了吗?”雨果来来回回的看着他又看向天顶。
“字;不属于象形文字,是另外一种文字系统。”
“看得懂?”
“不。”拉斐尔终于垂下视线,并且示意奥可塔维关掉电源,“……只是我总觉得
我在哪里看过这种记叙。”
“真的?”
“好像……”拉斐尔侧着脑袋,眉头皱的死紧,很认真的在思考。而后他摇摇头,
抬步朝殿内走去。
余下四人互望一眼,但他们跟不上拉斐尔的思绪,唯一能跟的只是他的人了,于是
连忙追着他的身影一起走进神殿内。
不约而同的,他们倒抽一口气,尽管没有读心术,但他们所有人想的却都是同一件
事:为什么他们不早点进来这里。
神殿内很宽广,主体空间呈圆形,顶部是高高的穹顶,穹顶最上面开了一个圆口,
夕日的余晖就这样倾泻而下,就著恍惚梦幻的日光,神殿内的巨幅壁画映入众人眼帘。
壁画共有八幅,单调的只有一个赭红色绕着整个空间形成一个圆圈,但它们很巨大,
高耸几乎直入天顶,对于曦和与光明的崇拜一目了然。
众人没有自觉地朝着左方缓缓走去,所有的感官都被掳获笼罩,只除了眼前那几乎
凋零的历史遗作,无法再将意识分神。因此他们选择最直观的方向,并纷纷将视线聚
焦在最靠近门口的左手第一幅壁画上。
画中的人再寻常不过了,男女老少各司其职,有的开垦、有的玩耍、有的舞蹈、有
的狩猎,就像总会在博物馆与美术馆里出现的主题,百年如一日的日常景象。
第二幅画却血腥得多,大面积的颜料恣意泼洒,将不管地面与天空都染成深沉的殷
红。人则或有哀嚎,或有殒落,不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堕入了地狱一般,
尸横遍野,比他们所知的任何一场战役都更加无情。
第三幅画则延展了距离,只见幸存者揹著行囊穿山越岭,他们走过日出和日落,落
在后方的人也渐渐不堪辛劳而倒地,但他们继续的走着,抛弃家园都只为了残存一命。
第四幅画剩余的人更少了,画中人的表情不尽相同,动作也不全然一样,但他们所
展现出来的氛围是相同的哀伤。虽然线条简单,笔画却清晰勾勒出这些人的哀莫,好
像失了灵魂,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事情是重要的。
第五幅画的人群依然无精打采,他们双目紧闭跪坐着,向着上方散发光辉的女性人
物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的祈祷。
第六幅画中,受众人景仰的女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举战旗的骑士,他们的位
置恰巧与前一幅画中的曦和是一样的,而他们的出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尽管诸人
依然愁眉苦脸,但是上扬的嘴角充满著欢盈的喜悦。
第七幅画宛如绘画版的简易编年史,在骑士的骁勇善战之下,不只收复了失土,也
拓展了疆界,他们找到了富饶的绿野与大河,于是再次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园。
最后一幅画则重现了第一幅画的和乐融融,却比那又更加快乐的多。骑士与百姓勾
肩搭背,手牵着手围绕着中间的曦和手舞足蹈,人群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绵延至墙壁
的尽头,像花开一般生生不息。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
这是一段他们都不熟悉的历史。
若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他们从不敢自称见多识广,世界很大、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当然还有很多,且说真的这壁画的内容也算寻常,断不可能就这样让他们丧失言语之
能。
之所以说不出话来,是因为阴影。
在骑士的脚下的阴影。
应曦和呼唤与奈灵祈求前来救援的是耶拉,开疆辟土协助建国的是耶拉,在最后与
奈灵一童庆贺舞蹈的也是耶拉。
然而这怎么可能?
耶拉是卑微的、污秽的、身犯重罪的,在他们已知的历史之中就已经是奈灵的影子,
见不得光的渺小污点。被遗忘的神殿中竟然有这样的八幅壁画,在歌咏耶拉的功绩,
赞叹耶拉与奈灵之间的和谐友好。
这怎么可能?
“这……是先民对生活的期待吗?”米夏尽可能合理推断。
“画在神殿里?”雨果也合理的提出质疑。
“还不确定这个真的是神殿呢。”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雨果瞪他,“怎么、你见不得耶拉和奈灵平起平坐?”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干嘛这么凶!”米夏委屈的说,每次谈起种族问题,雨果都
会变得特别不可理喻,“可是、要是这是真的,那怎么我们从来都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那也不至于完全失传吧,画上的耶拉才是掌握武力的一方呢,可你不也没有听过
任何之类的故事吗?”
雨果一时语塞,但仍试图反驳,“那是……那是因为耶拉的文字记叙没有办法流传
下来的关系啊,口耳相传会散逸,事实会扭曲,人心会怀疑,不都是这样的吗?就像
我们现在看到事实也不会马上相信一样啊。”
“我们尚未确定这是事实。”奥可塔维插了一句。
雨果也知道,他依然忍不住气得跳脚。就在他准备再度投入口舌之争时,却叫拉斐
尔打断了。
“的确可能是事实。”拉斐尔喃喃自语,大家心里还充满怀疑,他却毫不犹豫的相
信了,眼神里甚至散发著狂热者一般的光芒。他的手贴在壁画上,禁不住露出笑容,
“原来如此,他想找的就是这个。”
“你在说什么?”奥可塔维拧著眉,困惑不解。
“诺恩・凯冷。”
“那是谁?”除了雨果之外,所有人的表情都更加茫然。
“《帝国记叙》的作者,他是一个耶拉。”拉斐尔说,“我在图书馆找到这本书,
书中尽可能的列出了耶拉的历史事纪,但仍有很多缺漏,因此他大胆提出一个假设──
我们所知的起源神话是在近代才杜撰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奥可塔维第一个嗤之以鼻,“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多荒谬?”
“那我问你,曦和创世和相关事蹟源于成书于纪元前三百二十五年的《光典》,但
奈灵和耶拉的起源故事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答得出来。
众人也在震惊自己竟然答不出来。
可是,就是这样啊,从来都不会想去怀疑,就是在那里的东西。
“我可以告诉你,这则传说第一次出现,是在纪元三百七十四年的国立课本中,距
今不过才两百多年。”拉斐尔嘲讽一般的笑了,“两百多年,这就是天经地义。”
“可是……”奥可塔维还想要质疑,但怎么想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为什
么……”
“根据诺恩・凯冷的说法,在那之前耶拉的印象便已经很恶劣了,所以影随光形的
说法,只是顺水推舟,进一步强化与巩固奈灵的强和耶拉的弱。”拉斐尔不住来回踱
步,他太兴奋了,所追求的都在眼前,好像完成可期的拼图,却依然差那么几片破锁
的角落,不过也只差一步了,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理清所有思绪。
“记忆再不被人想起,故事再不被人传唱,而这之后所有得利的都是奈灵,所以这
是……”
“是什么?你想暗示奈灵主导了这一切吗?还是你想说王室也是帮凶。”这次尖锐
提问的人换成了奥可塔维,他杀气腾腾的瞪着拉斐尔。
“金乌王朝创立的时间点的确虽然早在三百年前,但一直到近两百年才真正稳定,
而这也是几大贵族的功劳,你得承认这很可疑吧;我只是就事论事,而且这也不过是
推论。”拉斐尔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奥可塔维张口欲再辩,“如果能有更多证
据……”
他转回头又看向壁画,眼神中的渴望藏都藏不住,“如果我能懂这上面的文字……”
破风的声音穿过所有人的耳膜。
在众人能反应过来之前,一支羽箭射入拉斐尔掌心,将他的手钉入了墙壁中。
拉斐尔先是讶然,而后才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他叫不出来,连回头也做不到,膝盖
一软人便要滚到地上,但此举带动了手上的伤口,疼得他终于喊出哀鸣。
“拉斐尔!”
“小心!”米夏双手扣紧依荻丝的肩膀,带着她一同转身,尽管想起出卖自己的背
部给敌人并非明智之举,但情况紧急他也顾虑不到这么多了。
依荻丝发出短促的尖叫,她未曾想过自己这次是真的恐惧极了,会死掉的念头徘徊
不去,使她忍不住瑟瑟颤抖。
奥可塔维惊慌地想要朝单膝跪地的少年跑去,却让雨果的动作挡住了去路。
“别这样!我们没有恶意!”雨果一个跨步,撞开并挡到了本来站在最外围的奥可塔
维身前,他高举著双手,想要以肉身阻挡后者,“我是耶拉,你们看得到我的影子
吗?”
然而他的声音也在发颤,雨果何尝不想冲到拉斐尔身旁,可与前一晚的亡命狂奔不
同,如今他们完全无路可逃。他们早就被包围了,手持弓箭、身着传统服饰、脚踩黑
暗的战士虽然不过五六个,但要取手无寸铁的他们的性命已然足够。没有遮蔽物,没
有手段,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的肉体,和将一切孤注一掷赌在脚下阴影的豪然。
战士们并不理会雨果,他们再度做出拉弓的动作,面上的表情漠然地令人心寒。
死定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不要!”冷汗滑过雨果的脸颊,肩上被奥可塔维掐得生疼,所以他放声大吼,
“住手!我们是兄弟!我们是手足!你们不可以……!”
然后雨果感到绝望,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于是他的指责转变为哀求,苦求着对方网开一面,
放他们一条生路。
“不要!”
“停止!拜托!”
须臾之间,各式各样的叫喊此起彼落。
那样的喊声并没有被聆听。
而超脱于这些的,是一个人的歌声。
“走上不同的道路,走上不同的方向。一切仍旧没有改变,直到死去也是如常。”
那是拉斐尔的歌声。
“如果我的鲜血洒落在大地,你会前来,你会追寻,你会找到我,拯救我为我哭
泣。”
拉斐尔的歌声完全不成调,甚至为了紧急的现况连节拍都在加速,但不只雨果等人
哑口无法反应,连对方的动作都有明显的迟滞。
“如果我的呼吸消失于海底,你会前来,你会追寻,你会找到我,拯救我给我氧
气。”
所有人屏息著,他们的视线聚焦在歌唱的拉斐尔上,纵使身形歪了一边,拉斐尔的
背脊挺得笔直,连视线都毫不畏惧地迎向大家的目光。
“你啊你啊、你还记得吗?你会记得我吗?我只是你的兄弟啊。”
拉斐尔的歌就停在这里,神殿归于平静,连外头风沙吹拂的声音都清晰。
时间在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中一名战士率先收起了弓,零零落落的其余诸人也纷纷收回了
动作,不再有任何攻击的意图。
直到这个时候,雨果终于可以再张嘴呼吸,他喘着气,总算又找回了力量。
他努力驾驭不听使唤的膝盖,扑到拉斐尔身旁。而他的同伴们跟上他的脚步,争先
恐后地凑到了拉斐尔身边。
而他们不禁将手臂环抱着彼此,无声的庆幸,这一回是真的劫后余生。
就在他们相拥的同时,一名战士走到了他们身旁,正是第一个没了攻击意图的那一
位。他的脸孔不老、约莫三十来岁,但他的头顶已经斑白,表情也肃穆历经风霜,好
似已经看遍世间冷暖,世界上没有一寸土地他不曾驻足过那样。
雨果与米夏如临大敌,忍不住又摆出了架势挡到所有人之前,那人却没有再前进,
只是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的拉斐尔。
“奈灵,我有话要问你。”他说。
TBC
* 总算来到第二十回,我最喜欢五的倍数啦
* 光影随形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只是一首歌,Kodaline的Brother,If I was dying
on my knees / You would be the one to rescue me / And if you were
drowned at sea / I'd give you my lungs so you could breathe,
这几句歌词让我莫名感动,于是开始想像兄弟并描写描写耶拉
* 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之前打的都是天经定义,这没有什么伏笔,纯粹我笔误,
对不起(跪
*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