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空寒冷机舱里就著刺亮的阅读灯看了三个小时密密麻麻的英文法条和文件，赵以沐终
于捏著眉心把笔电阖上，本来没晕机晕车的体质都快被这些复杂的条文搞晕了，他太久没
有出国，不管是出差还是旅行都没有，努力回想上一次出国至少是四五年前的事，赵以沐
压根没想到坐长途飞机是如此折腾人的事，严格说起来六个小时飞行时间还不算长途，怎
么如此让人口干舌臊腰酸背痛？
机长透过机上广播和乘客进行飞行报告，几万英哩的高空，外面是黑暗无边的极冻低温，
飞机正在印度洋上，不到三个小时之后就要降落在目的地－新德里，因为起飞时间有
delay，降落时间也延迟至当地时间凌晨2点，当地温度13度。
13度？我有没有听错？印度不是个热带国家吗？赵以沐皱了皱眉，再度对于自己答应来印
度出差的决定产生质疑。
赵以沐研究所毕业以后在一间只有五个人的事务所里干了三四年，刑事民事非讼什么都接
，后来他大学时期的死党林综培在大型的国际法律事务所任职，专门搞跨国投资并购、国
际诉讼、智财专利取得等等，最近刚好有人离职，拼命挖他过来，说要跟他升华同学情谊
一起当同事，两人背靠着背的在大所里面乘风破浪互相庇护。赵以沐看着自己满桌案件，
要和解的、要上诉的、要再去跟当事人面谈的，还有几个正在抢的案子不知道会不会得手
的，对于林综培的提议突然有些心动，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想抛掉手头上一堆烂摊子而心动
，还是对于重新挑战一个领域而心动。
“以沐，三十大关就在眼前，在古代要成家立业的，你成家了吗？ 你立业了吗？”林综
培有天下班后找他喝酒，酒醉三分后摇着他的肩膀乱吼。
“怎么，在小事务所就不算立业啊？可以看遍世间纷纷扰扰，从法条中寻找事情解决的方
法还挺有乐趣的啊！”赵以沐把他的手从肩上拍开。
“有乐趣归有乐趣，人还是必须往钱看齐，别的不说，你来我们这儿薪水至少现涨一成，
我都帮你跟上面谈了。而且成天抢案子的你不累啊？”林综培又倒一杯酒。
“…我考虑一下，这几天给你回复。”抢案子真的挺烦，但小事务所要生存就是这样，特
别是赵以沐的老板什么案子都要他们去接，林综培待的国际事务所是个员工近百人的大所
，在世界好几个国家有驻点，案件源源不绝根本不愁没案子，光这点就比涨薪水更吸引人
。
“哎，那不讲工作，我可以问问你跟我妹交往也快一年，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们家两老都
急了。”林综培又搭上赵以沐的肩。
“靠，跟你喝酒有够烦的，问完工作问婚姻，你有完没完啊！”赵以沐把酒杯哐啷一声往
桌上敲，声音也拉高起来。
“别气别气，我就顺口一问。”林综培往他杯子里倒酒：“话说我妹有哪里不好？”
“你比我妈还急，”赵以沐乐了:“我喜欢事情一项一项循序渐进，先换工作适应一段时
间，然后就跟筱培谈谈未来，可以吗？ 未来的大舅子。”
跳到大所去工作的想法一但在心里落了根，立刻就破土萌芽抑都抑不住，赵以沐没几天就
跟老板递了辞呈，隔天马不停蹄的到新的工作地点报到，黄金地段的高楼办公厅，简洁富
现代感的装潢，案件卷分门别类整齐地列在柜子里，员工西式套装黑压压地坐一片，电脑
的打字声音喀喀喀喀作响，没有人讲话。
“这是您的座位，文具或卷夹有需要的话都可以申请，”助理跟他说明工作环境:“另外
要咖啡饮料或点心都可以去茶水间拿，免费索取。”
“好的，谢谢。”赵以沐看着全新桌椅和高耸的OA隔板，想到以前公司里堆满案件杂乱无
章的小座位，突然觉得自己正走向康庄大道美丽人生。
从此以后他也要变成挂著识别証、手提真皮公事包、拿着热咖啡走进高级办公室的白领阶
级，案件源源不绝，很少有机会跟检察官周旋，一切都很美好。
事实上他的确适应良好，除了要重新熟悉一下跨国并购法和会计相关税法外，还得学着习
惯公司同事不喜欢直接对话，凡事以内部网络沟通以便留下证据的工作习性外，其他方面
还算如鱼得水。
“嗨！转眼你都来三个月了，我忙到没时间来看看你，一切还好吧？”某天快下班时，林
综培前来关心他，赵以沐虽然是林综培拉进来的，但两人分属不同部门，林综培做的是跨
国专利申请，他做的是跨国投资和并购。
“托林大律师的福，我这儿都还好，摸索一阵子现在已经开始处理案件了，”赵以沐坐在
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哪天我请你跟筱培去吃高档的。”
两个人忙里偷闲聊不到三句话，赵以沐部门主管的助理打电话来，要他现在去主管办公室
一趟，大概是要问问他适应的如何吧? 赵以沐拿着笔记本小跑前往主管办公室的路上这么
想着。
但这个想法在他一走进主管办公室时就消失了，因为他的主管陈律师眉头深锁地翻著文件
，一手支著额角，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要跟他虚寒问暖的氛围。
“来，坐！”主管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抬头扫他一眼后目光立刻放回文件上:“你适应的
如何？”
“还不错。”赵以沐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回答。主管果然还是虚寒问暖了，但感觉这只是
个开头，他静静等待下文。
“你大学是不是有双修会计？”主管不泄露任何情绪地提问
“是的。”虽然他对会计和数字没有任何兴趣，但那时妈妈成天好说歹说地要他去加修会
计，说什么未来的世界只有一种技能活不下去，未雨绸缪才能出人头地，他就这样半被迫
地咬牙修完课。
“我看过人事资料，你还没结婚？”在赵以沐还没来得及反应出这前后两句风马牛不相干
的问题是什么关联，主管又加上一句:“派你出差可以吗？”
赵以沐的理性告诉他应该要想也不想的大声回答“可以”以表示自己的高配合度，但身为
一个律师他习惯什么事情都多方了解再做决定，特别是对方把有没有结婚和出差问在一起
时，事情似乎不太单纯。
“请问是去哪里出差？去多久？”赵以沐满脸诚恳地求知。
“你放心，也没多久。就是想派你去印度一个月左右…确切时间要看业务需求。”主管终
于把文件暂搁一旁，倾身和赵以沐对视，目光如寒剑般锋利:“其实我们在新德里有个合
作的律师事务所，平常没大案子的话也不用特别派人，但最近两件并购案牵涉的金额和税
法比较复杂，客户最近也常跑那里确认并购法规、认股还有税务，希望有个懂中文的人在
那边接洽，顺便去了解一下印度事务所的情况。”
主管看赵以沐抿著嘴在思考，便往椅背一靠，仰著头垂眼继续说:“当然你一来就被派出
去一个月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看了一下，现在其他人手上都有走不开的案件，要不
就家庭因素一大堆借口，你年轻又有会计方面的知识，我看你应该是个可接受挑战的人，
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如果说赵以沐本来有那么一点点疑虑也被他主管这几句软硬兼施还带点期许的说辞给化解
了，上司说他是个可以接受挑战的人，他必须对得起主管的期待。
“好的没问题，请问何时出发？”赵以沐问。
“有点急，下星期三就去吧。”主管看他答应了之后立刻又把所有心思放回桌上那本文件
卷上不再看他:“其他细节你跟助理确认。”
赵以沐走出办公室时助理已经拿了一大叠文件在外面等他，连电子机票上面都印好他的名
字，好像早知道他会答应，虽然当别人下属本来就是主管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但这种作派
他不太喜欢，以前他在小事务所的时候人少言重，有点革命情感，每个人的发言都有一定
的重量，现在像是多拿了点钱就得卖身卖命似的。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出差赵以沐是非去不可，接下来整个星期他都在看文件看条文，英文像
是细密的小蚂蚁爬满脑袋，出差前他抽出时间跟妈妈还有女友筱培吃顿饭，他很少出远门
，多少要交代一下，还好妈妈虽然独居但身体硬朗，跟隔壁张伯伯一家二十多年的老邻居
，可以互相照应。倒是第一次和女友分开这么久，虽然本来也没有天天见面，但筱培这次
煞有其事的送他去机场，还上演了一场离情依依。
现在坐在飞机上，赵以沐确定自己再也无法看下任何一个英文字，摸了摸公事包里筱培给
他准备的印度旅游攻略，那时他推辞著不想拿，想说自己是去出差又不是去旅游，但现在
离目的地只剩二个多小时，反正文件也已经入不了眼，不妨随便翻翻。
跳过目录，第一个篇幅的标题是大字加粗的: 印度骗术大全
这什么鬼？他很久没看过旅游书籍，但通常开头不都是气候、币值、交通、国土概要之类
的吗？不是应该写历史人文美食推荐吗？
结果一读下去不得了，食衣住行育乐样样都有注意事项，洋洋洒洒写一大堆，赵以沐越看
头越痛，本来积攥起来的睡意消散无踪，手心冒汗，他觉得自己即将面临一个骗人不眨眼
的世界，人人自危，跟被放到野生动物园被狮子老虎围堵一样可怕。
各位乘客，现在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系好安全带…
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赵以沐抬手拍了拍脸颊，准备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面临这未知的国
度。出差前他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对于“自己一个人出差”这件事没有多加琢磨，住宿
机票签証全权都交由公司安排，但刚看完旅游书他才想到还有许多细节，例如: 他要换多
少印度币才够？汇率是多少？印度人都会讲英文吗？ 他的手机要怎样才能在印度打电话
和上网？
还有眼前最重要的，他要怎么半夜两点独自坐车去旅馆啊啊啊？
飞机在沉静的黑夜里落地，滑行的时候颠簸两下，赵以沐的心里也突突跳了两下，现在后
悔来不及了吧？
下飞机时赵以沐心跳莫名开始加速，大多是因为紧张再加上一点点兴奋，一个多月的印度
出差要开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预感这会是段永难忘怀的旅程。
新德里机场的地勤人员以印度话微笑问好: Namaste，赵以沐也点头微笑回应。
Namaste，印度，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