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篇完
#内有卑鄙
于是从来不曾顾忌过什么的方宁,头一回被牵制,因为自己的情感。
他不再是除了自己外,什么都能割舍。他开始察觉,比起扳倒一个政敌,被纪莲拉到
城门旁吃一碗馄饨面更让他觉得开心。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疯了,逼着自己与纪莲疏远,
但最后却仍旧输给思念。
他没有什么不能对付的人,却对自己的心束手无策。他离不开、放不下、却又说不出
口。他挣扎、浮沉许久,唯一能抓住的破口,就是温佑的那个失误。
‘可惜我与文宗都是文职出身。’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而也一如他的预想,纪莲果然读懂了他在那句话里埋下的深意。主动提出要替温佑顶罪,
去了他以为足够阻断念想的遥远戍所。
但他要一直到纪莲过世以后,才明白他这样的念想,连死亡都无法阻绝。他所有的挣
扎,最后都只是徒劳罢了。
“可笑的是,即便如此,当时的我也只能持续前行。”
就像是把那样的思念之苦嚼烂了,再吐出来;方宁低下头,看着半空的酒杯。
纪莲不在了,能照顾他最在意的两个人的,只剩下自己。他知道三娘似乎察觉到了什
么,却只能当作不知道。日后三娘不再见他--说真话,他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僧人慢慢地吟著诗句
,檀越心中两难不外如是。方宁也只是苦笑,大师说得极是
在那之后,他与当时提携他的恩师之女成亲、生子,他带着这样的念想平步青云,几
乎是得到了所有他能得到的。
除了他真正所求之外。
*
“不怕诸位笑话……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
方宁说,几乎是笑着叹息。
纪莲过世后,他又活了近四十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纪莲,但日子总得过,于是他只
能拼命压抑自己的心思。一直要踏上前来冥河此岸的这条路,他才突然醒觉过来,只有在
此时此刻,他才能抛下所有的顾忌。
他已经无法再为纪莲做什么,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为他们已经太过遥远的过往大哭或
大笑。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要怎么思念都无关紧要。或许对别人来说,那段长路会
是一段折磨。但对方宁来说,他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段时间,比走过那段长路时更自由。
听着方宁说话,阎君忍不住瞥了瞥坐在一旁的纪莲;后者却仍是那么淡淡的,就像在
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诚如孟先生所说,我再回到这处时,势必得饮一碗孟郎汤。但在那之前,如果能寻
到纪莲就好了。”
方宁说得坦诚,此时纪莲却站起身。
“看我这眼色。”他笑着说,“酒没了,我再去温些酒来。”
*
纪莲没说的是,当年他并非完全不知情。
他生来一副好皮相,从来没少让他烦心。就是出生入死这许多年,居然也大致完好。
外头人怎么看他,他大概心里有数。方宁或许隐藏得很好,但毕竟没瞒过他。
如果方宁有那样的心思,却仍能够以礼相待,他也就是心领了。
再说,若因此能牵制住方宁,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那时的他,确实是这么想。
“外头的那位,真是你提过的那位?”
趁隙溜进厨房,阎君一边小声提问。纪莲手下不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戍所时,奉命带着一队人去追剿一小股入侵的外敌;最后却因为要掩护手下的一
个年轻人而被一箭穿心。从马背上跌落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底想的却仍是:
对他的执著,对他的愧疚,或许可以拖住方宁的脚步。
那一刹那的一个念想一直被他记在心上,特别是他成为孟郎、从胡五那里知晓三娘、
温佑与方宁的近况后。
那是在他死后数十年。胡五说,方宁六十岁生辰时,温佑赠以条幅,手书“无欲则刚
”。方宁与温佑的门生纷纷奉承,说是老相一生冰壶秋月,苞苴不受,温相是最熟知的,
送这四个字再贴切也不过。但也只有他们四人知道,方宁之所以无欲,是因为求不得。求
之不得,自然再无所求。
--然后他才明白,他原来以为无情的人,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无情;他以为自已谁
都没有亏欠,最后却仍是欠下了。
“唉呀,这可就麻烦了。”
阎君一拍额,就这么巧,他想,这下子不把胡五爷、胡判官给请回来,还真的没法子
成事啦。
“看样子我得跟你借个船夫,跑一趟去临水城报信才行。”
不过就是个死者,纪莲失笑,在这里盘桓几日也没什么,何必打扰五爷?他好歹是个
男儿汉,有什么是到了这地步还过不去的。阎君干笑几声,只是说好说歹,硬是让纪莲替
他指了个船夫给胡五爷送信。
诓骗纪莲这种事,得胡五来才行,阎君一边想。这可不是他什么趁机请回五爷的小心
思,而是再真切也不过的现实。
要是被逮著了,纪莲的那把火枪,可是连他都能轰得魂飞魄散的……
*
日出后,僧人便提议,不如就让他带着方宁过奈何桥吧。
“和尚哪条路都能走,哪里都能去。”僧人笑道;纪莲瞧着阎君无话,也就让船夫放
行。阎君在送走僧人后,便赶紧让魂魄归位,毕竟在胡五爷回来前,还有很多事得做。
纪莲送了方宁一程--就像是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送到陪着僧人与方宁走到奈何桥
边,笑着对方宁说,总是得在这一头再见一次的,道别的话就那时候说吧。
那是自然,只是怕得花上好长时间。方宁笑着说,只是届时又要劳烦孟先生。互相揖
让一番后,他看着方宁走上奈何桥。
数日后,胡五自临水城归来,照例是满面风霜。一踏进奈河这头的地界,便迫不急待
地朝茶馆来。一坐下还没用过茶水,就抓着孟郎问:
“那和尚走了没?”
“大师还在那一头做客呢,五爷歇会儿,我给您留了船,不给您误事的。”
纪莲一脸好气又好笑的,推过茶盘给胡五。胡五抓了茶壶,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便
要喝了;但想到纪莲还坐在自己面前,便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把茶水先给了纪莲,然后才
又替自己添了一杯。
“五爷也忒讲礼数。”纪莲不禁失笑,“您这么风尘仆仆的,先喝杯茶打得什么紧?
也太见外。”
“我四哥这回骂了我呢,说是大约地府的里里外外都让着我,说我规矩都快丢光了。
”
有机会真该给你引件引见我那四哥,最是讲礼的一个人。胡五一边说,一边叹着气。
纪莲伸手去拿茶,挑了挑眉。
“没想到曾大闹地府的胡四爷,竟是这么循规蹈矩的人。”
“我那四哥,这辈子就只有这件出格的事了……”
看着纪莲喝下茶水,照例在纪莲倒下前扶住他--“骗你三次,则实在非我所愿。纪
兄,对不住。”
虽然纪莲听不见,但胡五爷的话音中仍带有愧疚之意。也就在此时,僧人带着方宁一
同进了茶馆。几个船夫帮着放下纪莲,然后胡五爷才抽出空来,向僧人合十一礼。
“胡五见过大师。”
“久违了,胡檀越。”当然是一脸不敢苟同--阎君两回诓骗纪莲一事,过了桥后便
被拆穿。僧人自然是好生斥责了阎君,只是方宁在一边听着,却是笑着替阎君解了围。
“文宗的心思我明白,清远的确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人。”
他说。说破了也没什么好处,徒增几处伤心罢了。与其如此,不如骗着他,让他想着
自己的确是得偿所愿。如此一来,各取所需,岂不甚好?
所以你的帐,你也想自己背?阎君--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庆幸自己让人去临水城传
了信;诓骗纪莲这件事,胡五已经驾轻就熟,由他来做最好。要是自己恣意妄为、逞能坏
了事,那可不妙。
那是自然,方宁笑道;若能遇见文宗就太好了,正好向他请教管弦之道。阎君自然是
一百个愿意,甚至绕出案外,喜形于色外并向方宁拱手一礼,我地府还缺一侧判官,阎君
是这么说的:方先生若能趁空思量,在偿还罪恶之后就任,那就再好也不过啦!
再说了,先生若就任判官,与那纪莲不过一水之隔。方宁听着阎君说话,虽说有些愕
然,但他毕竟是见惯官场的,很快听懂阎君的言外之意,便也痛快应诺下来。
“真认不出。阎君之能,方某钦佩。”
没有理会僧人与胡五的说话,方宁只是瞧着纪莲,一边感叹著。
其实他仍认得纪莲。
--方宁几乎是过了奈何桥,就对僧人说了实话,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求见阎君。
只求大师为方某传一句话,若阎君不应,方某便罢了;方宁笑着对僧人说,僧人瞧着方宁
不像是故弄玄虚,便问他要传什么话。
“烦请大师替方某秉知阎君,方某仍认得故人。”
方宁说。阎君自然不信,但方宁都说到这个地步上,又由不得他不信。
“方兄是怎么认出孟兄的?”站在一旁的胡五,虽然满肚子憋屈,却仍好奇方宁一介
凡人怎么能认出纪莲。然而,方宁却只是摇摇头。
“认是认不出的。”就是阎君说了,纪莲的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施了术,让他们三人
即使见着了,也认不出。但他认得纪莲,又何止是认得那副皮相?
“但我若闭上眼,只听他说话做事,就能认出这便是他。”
听着他说话,就是声音完全不同,也晓得是他;听着他交代船夫办事,听着他与僧人
对谈,也听得出是他。只是拿眼瞧着,便觉得陌生。而他几乎是立刻决定,要相信自己的
心。
毕竟,没有纪莲的这几十年,方宁能够倚靠的,也只有漫长的思念。而或许也是因为
如此,他脑中的纪莲从未随着时间消褪,只是益发鲜明。
“那么,就麻烦方兄了。”
看着方宁接过船夫递来的孟郎汤,按著胡五教的方式施作,僧人皱着眉头,像是陷入
极大的难题。胡五原先以为,僧人怕是犹豫着这其中的是非善恶,僧人却道不然。
和尚游方多年,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不囿于皮相,渡应渡之人;如今想来,方檀越确实
不是和尚可渡之人。胡五原先以为和尚还有话,等了一会儿,却只见和尚一张苦脸越发地
皱,甚至有些老相。此时,方宁已经施术完毕,也听见这头的动静。
“承蒙大师抬爱。”方宁笑道,“但方某--只想待在此处,看着清远。”
不是僧人能渡的,也就是替换掉僧人,方宁或许仍是应渡之人。但执著于渡或不渡,
这就已经是著了相;胡五或许不懂,但方宁很明白,自己的所求其实要再简单些。
偿了债,他与纪莲之间,就不是生死那般遥远,只是一条河的远近。比起前世,实在
是不能不知足了,方宁笑着说。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等著纪莲发现,他其实认得他。
*
而在纪莲记得的事里,这一日其实没有僧人,也没有方宁。胡五爷千里迢迢从临水城
赶回来,正好赶上他送过的那个小女孩重回轮回。他坐在茶馆前的长凳上,想着那一日小
女孩乖乖地坐在桌前,喝下他送上的那碗孟郎汤。
就像是他给三娘送的汤一样。纪莲想,还有温佑与方宁呢,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
不过,他可是走了好长一条路的。或许再等等,那两个人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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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方宁篇到这里结束了(合掌)总算……死了一堆脑细胞后终于写出来了(躺)
真正写出来的方宁,其实跟我原先预想的有点不大一样(哭哭)儿子长著长著就大到
老母都不认得了啊……还预计要加入诈骗集团团伙(???)
不知道有看这个故事的各位,会不会赞成方宁最后追到(?)纪莲呢?
在这里要说明的是,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篇章,不过要把方宁篇当做完结篇也是可以的
;因为方宁原先计画上是要再坏一点,所以我本来有帮纪莲安排一个真爱(?)不过真正
写完又觉得好像没有坏到完全不能给方宁机会。但是计画好了还是写一下好了,虽然又不
知道会写成什么样子。
(不过写着写着觉得很卑鄙的阎君好棒啊……)(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