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再次见到白绍常,吴幸子莫名生出一股人生无常的感慨。
白绍常被关押的地方就在护国公府内,审问是私底下进行的,主审关山尽判国案的几位大
臣都不知道这场审问,是皇上与关山尽君臣携手设给颜文心的圈套,就期盼能从白绍常嘴
里问出点有用的证据了。
满月身为关山尽的左膀右臂,自然肩负起这等重责大任,他也算做得不错,至少逼得白绍
常成认信件物证都是假造的。可惜白绍常人虽温雅,嘴巴却很硬,几次拷问被吓白了脸,
然而即便浑身颤抖,依然咬死口供不肯更改。
满月也是真没办法才把脑筋动到吴幸子身上,他可不像自家主子那样捧著吴先生就怕不小
心摔了。在他眼里吴幸子能在衙门20年,心性手腕肯定都不是一般。
有路不走那是傻子的行为,他可不愿意因时日拖得太久而旁生枝节,万一功亏一篑怎么办
?大不了关山尽出天牢后,他立马躲回马面城就是了。
两人从密道进的护国公府,颜文心派去监视吴幸子的眼线都没察觉不对,还以为他如同往
常,安安静静地躲在染翠宅邸中过自己的小日子。
白绍常住在护国公府西边的畅幽院,事发后也没挪地方,虽说出入有人监视且不能离开护
国公府,然别的一切都看似照旧。
颜文心想来是很放心白绍常的,满月与亲兵们私下排查过府中众人几回,都没抓到颜文心
的眼线,暗卫回报也都说未见颜府密探。
心还真大,也真够瞧不起人的。满月生生被气笑。
他明白这表示,对白绍常颜文心是抓得挺牢,压根不怕反水这种意外出现。可也正是颜文
心的托大,让满月找到了可突破的弱点。
“国公府里是安全的,您就躲在窗外看几眼,察觉有什么不对尽管对在下说。”满月带吴
幸子缩在关押白绍常的卧房外,这个时候白公子多半在琴桌前发呆,已经多日未曾弹琴了
。
“好的。”吴幸子用力点点头,将手上因紧张而冒出来的汗抹在腿侧,食指沾了些唾沫后
,小心地戳破窗纸网里偷瞧。
果然如满月所预料,白绍常坐在琴桌前,盯着爱琴发愣,脸色很不好,隐约泛青。
他仍然一身白衣飘然出尘,身形略为单薄,在宽大的衣袍中更显羸弱。也不知道他对白色
是不是有什么执著,吴幸子瞧着瞧着不禁好奇,否则怎么会连一丝其他颜色都不上身呢?
袖口衣襟处都是用月白色丝线绣的暗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簪发的是通体盈润的雪
白玉簪,细细的腰带也是雪白的,与其说公子如玉,不如说白得吓人。
白绍常露出来的肌肤也几乎没有血色,双唇抿淂紧紧的,勉强透出些许肉粉色。
大概只有一双眼跟一头黑发,黑得发亮、黑得扣人心弦。
吴幸子喜欢看美男子,他心里是担心关山尽不假,可不知不觉还是被白绍常不染尘俗的凛
然模样给吸引了。
“吴先生?”满月等了片刻,看吴幸子完全没有回应,忍不住低声问了句。
“啊......”吴幸子猛的回过神,连忙转头看了满月一眼,满脸羞愧自责。“对不住啊,
我、我......”他揉揉鼻尖,提醒自己振作。
再次往戳破的窗纸偷看,这回吴幸子总算发现了,白绍常手中似乎捏著什么,他原来并不
是盯着琴发呆,而是凝视着手里的物什,脸上神情似悲似喜。
可惜那东西并不大,在白绍常手中护得好好的,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看得不真切,只隐约能
看出那物什带着颜色,并不特别鲜艳,好像还有些老旧。
吴幸子皱眉思索片刻,从窗边离开,招呼著满月退开一段距离才开口:“满月,我有个不
情之请,得麻烦您找人跑一趟。”
“吴先生尽管说,护国公府就算什么都缺也不会缺人。”满月听吴幸子这样一说,精神都
振奋了几分。
看来有戏了!
“鹅城北边五十里远有个小镇子叫通口镇,镇南住着一个卖杂货的行商名叫夏大根,请您
派人将他与他媳妇儿带来,还有他货里的香囊也都带上了,就说清城县吴师爷想请他帮忙
,他定会跟着你们来的。”吴幸子仔细交代。
闻言,满月露出些许疑惑。
然而满月并没有多问,顺手招来一个小厮交代几句,就见小厮一脸感激地对吴幸子拱拱手
,转身一溜烟跑了。
“放心,快则六七日,慢则八九日,定能将人带到的。”满月的保证并没让吴幸子安心,
想到关山尽还得在天牢里待上好些日子,他的心就无法抑制的烦乱。
大抵是也瞧出了他的焦躁,满月将人带到自己住的客间,斟了杯茶水推过去:“喝点,缓
缓心神。”
“嗳......”吴幸子心不在焉端起茶啜了口,接着用力叹口气,仿佛都要将肺给叹出来了
。
“吴先生,满月能问问吗?”
“啊,请问请问。”吴幸子正了正坐姿,脸上略透出赧然。
“这位夏大根与吴先生您有什么关系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引人遐思啊,特别眼前这位
的兴趣还是蒐集鲲鹏图。主子在天牢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满月倒有了闲情逸致。
“他欠我一个人情。”吴幸子抿唇笑笑,神情略显不好意思。
“人情?”满月这下更好奇了,微微倾身向前,双眼亮得吴幸子下意识躲闪。
“嗳,一点小事,不足挂齿。算是、算是我做的有些不地道,帮他坑了别人一把。”
说起这件事,吴幸子就不由得脸红。倒不是觉得自己当年做了坏事,而是这种小谋小计在
满月面前恐怕有些端不上台面,骗骗没见过世面乡下人而已。
可奈不住满月旁敲侧击,加上刚蒸好的桂花糕适时端上桌,吴幸子的嘴还是被撬开了。
这不过是乡里乡亲间的小冲突。
吴幸子羞赧的咬了一口桂花糕,这才全盘道来。
原来,将近20年前清城县这小地方也不知是走了大运还是撞了霉运,有个阳城这个大夏南
方最繁荣城市的大富户看上了清城县东边那块傍著水的地,富户带着七八个风水先生听说
走遍了江水以南才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
要吴幸子看,这块地风水好不好一介门外汉看不出来,但离水是够近的,雨下得多些还会
淹出来。
本着良心,吴幸子劝说县太爷别把这块土地卖给不明白深浅的外地人,可县太爷自个儿也
是个外地人,更不明白那条河淹出来时有多严重,于是还是卖了。
勉强算是皆大欢喜,县里有了一笔收入,富户拿到了他所谓的长生地。于是富户很快就动
土兴建别馆,造得那叫一个亭台楼谢婀娜多姿、身娇腰柔恍如仙境。
大概也是老天可怜清城县长年困苦,别馆从动土到盖好花了七个月,富户带着几个美妾入
住两年,期间竟一次水也没淹过。
就是富户住在清城县,非但没给乡里乡亲带来好处,甚至还惹了不少麻烦。先不说吃穿用
度,原本大伙儿想啊,清城县离哪哪儿都远,尽管山穷水恶,但种出来的蔬菜可是挺好的
,在鹅城能卖到不错的价钱,就是量太少了,对生活杯水车薪。
现在可好,有个大富户,一间别馆少说七八十口人,总要吃饭吧?嗳!菜价也许能再提一
提?想得虽美好,可惜富户压根没想过要吃小地方的土菜,他一车一车从外地运来诸如一
颗五两银子的大白菜、一把七两银子的豆角、一只五两金子的彩羽鸡等等和许多看都没看
过的食材,天天有吃不完的菜往外倒水里,听说连米都是一斗一两金子的莹玉米。
虽说这条河不是清城县主要吃穿浇溉用的河,但依然有靠这条河生活的人家,天天看着水
面上时不时飘着吃剩的饭菜及油腻,都不知怎么用这些水了,自是苦不堪言。
用水之外,更让清城县百姓痛恨的,就是富户带来的那些仆役了,明明是奴才却自觉高人
一等,偶尔到街上吃吃玩玩,都要搞出点或大或小的事,今天东家摊子被砸了,明天西家
姑娘被调戏了,后天南家奶奶被推倒大孙子气得打人反被打伤等等,简直乱得一锅粥。
县太爷倒是两耳一摀就当没这些事,他年纪轻轻才刚弱冠,才学普通家世普通,被派来这
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就想混六年赶紧走,往哪儿调任都好过清城县。
夏大根这个行商,每年都会到清城县待上一个月卖东西,还就这么赶巧地碰上恰恰带十九
如夫人上街散心的富户,被掀了摊子打了一顿。
这夏大根人算挺有骨气,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唉一声,可把富户给气坏了,觉得自己的威
严没能展现,被个小杂货商人看轻了,气血往脑门一冲,立刻决定报官整死这只蝼蚁,显
显自己的威风。
“所以他找上你替他写状子?”满月听得津津有味,桂花糕都忘了吃。
吴幸子点点头,柔柔地回道:“富户找上我,那是因为清城县识字的人不多。他自己其实
也是不识字的,后来我才知道,他跑来清城县不只因为风水,还是因为在阳城待不去了。
他本就是暴发户,浑身一鼓子草莽气,富裕后很快找不着北了,欺男霸女不说,身上的官
司也背了不少。不过,他正妻是个厉害的女人,替他把事儿都给扫了,最后索性把丈夫也
给赶走成为真正的掌家人,所以这还是他头一回上官府。”
满月抚掌大笑:“还真是个妙人儿,您怎么收拾他的?”
被问起,吴幸子搓搓鼻子,垂著脑袋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告诉他,吴某身上杂务繁多
,怕不能立即替他包揽此事,否则县太爷交代下来的工作没完成,大家都要吃板子。他心
里急,一口气憋著难受,硬要我替他找个能人代替,我推拖几次推拖不过,就告诉他清城
县里识字读书的人不多,李大娘的二儿子据说学问不错,街坊都有耳闻。”
李大娘的二儿子?满月脑子里搜了一圈,不禁双眼圆瞪,忍俊不住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吴幸
子。
那李大娘便是清城县中最爱嚼舌根的妇人,还总抓着吴幸子怼,什么浑话都敢说,与柳大
娘势同水火。确实有个儿子读过书,一直想让自己儿子取代吴幸子成为师爷好光宗耀祖,
可那李老二字是识得,书却没读好,都年过而立了连个童生资格都没有,遑论考上秀才。
吴幸子这是给富户下套啊!
后头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富户也不傻,自然先去问了街坊李老二才学如何,清城县识字的
人十根手指就数完了,能识字对清城县百姓来说,那都是不得了的读书人,加上李大娘明
里暗里踩着吴幸子捧自己儿子,还真有不少乡亲以为李老二确实才学好,甚至被吴师爷给
忌惮了。
富户心里一喜,捧著钱就上李家请先生写状子。
而吴幸子送走富户后,转头找了夏大根,言明替他写状子告富户,保证一定替他出一口气
讨来医药费。
夏大根虽略有迟疑,但吴幸子看起来太过诚恳,脑子一热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富户兴冲冲拿着李老二写的状子,扯著自己新聘的状师──也就是李老二──上
衙门状告夏大根以次充好骗人银钱,被揭穿后还愤而打人之事。本以为有清城县首屈一指
,连吴师爷都暗自妒恨其能力的李先生为后盾,加上自己的银弹攻势,肯定能把夏大根整
治得生不如死。
谁知,县太爷看完状子后面露迟疑,下意识往吴幸子看去,身为师爷吴幸子立刻靠上前与
县太爷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富户与李老二都被各自打了十个屁股,叫得杀猪似也,被不
耐烦的县太爷堵了嘴扔出衙门。
“大夏律明文规定,正式公文、诉讼、述职报告等官家文书,有相应的书写规格,不得有
误。若有错误,轻者杖刑十数,重者禁锢罪连三代。”吴幸子说著拿起一块桂花糕用门牙
蹭,颇不好意思的含糊道:“我做的有些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