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周,人事室发来春节出勤调查,因新人资历最浅,这件小差便交予她。不过拿着
调查完的表单到老板那里,却被一连三个问题给打回来。
我听她拨分机给人事室,问春节前后几日,各单位有无必须留守的人数限制或比例,单位
正副主管是否至少一人上班,又部内各单位是否有一致或不同的留守规定。坦白说,这些
问题并非无理,只是新人少做庶务,本就难以一次周全。
丽洋站在她边上,等她挂上电话,幽幽道:“妹妹,你晓得这三个问题,老板去年这时也
问过我。”
丽洋这么一说,连我也不禁要关注。新人不敢置信地道:“那今年还问?”
丽洋依旧凉着语气,眼睛往旁边一看,道:“他忘了呗。”
那是一个委婉的白眼。新人倒更直接,抓着调查表单受不了地叹气。丽洋在她第二遍前往
小办公室的背影后面加油。
除夕在周四,新年假期有两天是周末,不少人提前请假,更有的人从上周六便开始过年。
丽洋这礼拜就只上周一的班。
科长关切明昕道:“我们科就你跟我留守到最后一秒了。后天真的不用提早走?”
明昕手上案子一放,桌边一叠近期公文正式超越隔板高度。他道:“没有特别的事,准时
下班就成。”
科长头一转,又来问我:“你怎么回家?搭车?”
我自然答:“开车回去。”
没有解释,但也不算说谎。确实是开车回去──贺仲城开车,回他家去。
新人解决了出勤调查,今年只工作至周二。我亦只到周三中午。卷宗当然没看完,都压着
过年了。
贺仲城早早便收好行李,连带我的也检查一遍。要带回贺家的东西和食物让他摆在客厅桌
上,我进门后稍作洗漱,回到客厅,他准备要拿车钥匙,看见我道:“能走了?”
我点头,瞄到两袋行李亦已经摆到玄关。贺仲城将它们提下楼去开车。我视线对上桌上一
些袋子,忽然醒悟这些是要我拿下去──我回想去年此时,都想不起有这一项劳动。
好在不多,一趟能走完。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时,我眼睛又畏光地瞇起,教人无法不注意天气晴朗。或许是好
兆头。贺仲城出门前拣了两三片光盘,竟在车上听音乐剧。我惊疑瞥他一眼,想着难道以
前太病重,都没发现他品味。
路上车多,到了往外县的主干道,果然立刻塞住。人心是这样,等放假了才返家,一定会
塞车,所以请假早点上路,却太多人一起提前上路,请假了也是塞。
我百无聊赖地对着车窗外面发呆。
贺仲城的音乐爱好,基本上是英文歌,都是网络上听了满意,刷卡买的音讯档案。书房矮
柜一角的十几片光盘,多是多年前买的电影和原声带,已很久不再添购,不知这时听的几
片是从哪里生来。
贺仲城在路边商店买了两杯热咖啡,车内太暖和,像闷住一样令人不适,我便让他关了暖
气。贺仲城开了最小幅度的冷气,又趁塞车,从后座捞了他一件薄外套给我。车里气氛一
下变得如降温天气一般,冷凉且让人好睡。
也果真睡了过去。醒来只头痛。都是敲在车窗上。
贺仲城的外套被好好地披在脖子以下,我一醒来就掉到腿上。我将它拢了拢,续搁著暖
手,听音响的音乐,揉着后脑勺道:“女主角被抓了?”
那歌正是神父在告解。贺仲城道:“嗯。”
我道:“那不是睡了一个多小时?”
贺仲城未应话,我看沿路景色,路程尚未过半。车速真是不快。
咖啡凉了,仍是拿起来喝。我想起以前其实有更多时候,我与贺仲城皆保持沉默。没有什
么好讲,也非必要开口。我不尴尬,但也不管他如何想。
我点开手机查看讯息,见新人在群组传了一张照片,说火车站好多人。丽洋回了一张布满
圆桌的菜肴照,新人便回传哭脸,说好饿。
连上网页看新闻,聊胜于无,所幸没有公事上消息,热门的全是春节习俗禁忌之类。要唯
恐天下不乱。
我佯肃地道:“按照习俗,初一你不能唤我起床。”
贺仲城稳稳地开车,听我说话,且朝我瞥来,说:“按照习俗,年大早就赖床,会影响一
年事业运。”目光回去,又说:“不过也好。你那事业是忙到头来,完全不成就自己。”
我问:“你是对我工作很不满意?”
贺仲城仍答:“不敢。”
也不是要争执。我想了一想,说道:“几年前不这么夸张。……人都会变的,更何况环
境。”
贺仲城道:“环境就是人组成的。”
“我没那么被虐狂。”我说:“真的到底线了,也是会走。现阶段……现阶段只是还能
应付,得过且过。”
说完,不只贺仲城看我,连自己都想调侃。我有哪方面不是得过且过。
这时倒有人救场。是仲玲打电话来。
她打贺仲城手机,有免持听筒,但贺仲城仍将手机丢给我,要我代他接。我无言按了通
话,听仲玲朝气道:“哥,你们到哪啦?”
我往外看,回了一个刚经过的路牌地名。实则压根不熟这一带。仲玲声音停了下,很快
道:“那有塞车吗?回来会不会太晚?爸妈在盘算几点用晚餐。”
──这怎能叫我答。
我转头去看贺仲城,他照旧冷漠,只说:“会晚,不用等。”
我于是转述:“有,塞车了。还是别等了,到了恐怕会很晚。”
仲玲道:“了解。那就晚点见!”
……我将手机还给贺仲城。
很久以前,贺仲城时常拖着我出门,说外出走动有益健康;而这几年因工作稳定,也忙
碌,姑且不再刻意外出——但我怎么觉得,贺仲城近来是变了方法,在支使我劳动。
──又虽然这么想,可是没道理,年底病后他亦拣走了许多归我的家务分工。
更想起来,前两日已和他商量好,我暂时不碰厨房。
到贺家已是晚上八点过半。
贺家位在一座户数不足二十的小区,两层楼英式洋房,门前门后皆有庭院。天晚了,屋外
的照明灯已亮起,贺仲城把车开进前院草坪,屋里立即有人开门出来。
是贺仲城的母亲与仲玲。
贺仲城的母亲姓梁,在大学里面教授历史学,研究领域专攻中国唐史与古代刑律史,为人
素有威仪,平时多以梁女士受称。
梁女士即便在家也穿着得体,她绾著头发,穿淡雅的素色衬衫和碎花裙,身后跟着仲
玲,一身轻便棉衫运动裤。
我下了车便喊:“梁伯母。”
伯母向着我微微笑,道:“好。坐车辛苦了。”
后面仲玲朝我说:“彧然哥好久不见。”
贺仲城停好车也开了车门出来,先是对伯母道:“妈。”又转去看仲玲,下巴一
抬,说:“后车厢有东西,来帮忙拿进去。”
仲玲仰天微叹,说道:“哥,你好歹先喊我一声再使唤我。”
可也是撤了插进口袋的手走过去。
“走吧。”
我便让伯母带进门。
贺仲城的生活习惯是家教,贺家整洁,东西喜用品质好的,贵细雅而轻表象,一套褐色真
皮沙发坐了十几年,外观也一样保养得极好。
客厅明亮,屋子里的白墙未特别漆色,沙发后方与楼梯边挂了两幅油画,电视旁玻璃柜摆
著一组三座的唐三彩陶俑,和一些迷你仿真的历史文物、陶瓷瓶碗。
贺伯父正在厨房。
照面时,他方将最后一块盘子放回盘架,听伯母说我来了,转身过来看我。
贺仲城长得像母亲多,眉眼清晰,鼻梁秀挺,唇薄且红。不笑的时候,自带一股端正,笑
起来时,要令人想着不容易。而贺伯父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仪表沈稳,神情微淡,反更
像一名考究学者。
伯父在家也穿衬衫,物尽其用,能看出是穿了许多年,旧了便随便穿的。
伯父推了下眼镜,对我道:“来了。”又问我:“今年过得怎么样。”
我点头答道:“还可以。”
伯父便也点头,由厨房往客厅走,道:“平淡是好事。人平安更好。”
贺仲城和仲玲分别提了行李和带回来的东西进屋内,走过客厅,贺仲城喊了一
声:“爸。”安置好,回客厅又听伯父问:“带什么回来了?怎么有点多。”
贺仲城自然坐到我旁边,说:“和去年差不多,没有特别的。”
意思是,就是从居住城市带的一点有名的年货,没什么特别。我看一眼贺仲城,心想这人
分明记得他们夸过哪个,还差点去排队。
仲玲却是过了一会儿才走出厨房。她泡了两杯茶给贺仲城和我,用的茶具与茶几上摆着的
三只带耳骨瓷杯是一组,皆为青葱绿底,杯身上镂水墨青花。
茶水冒着徐烟,仲玲坐在沙发扶手上,见我低头喝茶,开口道:“东方美人,去年的特等
奖。”语气带了点飞扬。
我微顿,转头去看贺仲城。
贺仲城也看我,略挑眉,就伸手去端他那杯。喝了一口,继而对仲玲道:“茶叶很好,但
你泡得略逊一些。”
仲玲马上对贺仲城扮鬼脸。
伯父出声道:“怎么这样说话。”又叮咛贺仲城道:“要鼓励。”
贺仲城一笑。
我大约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仲玲话的意思,似是想拿茶叶的品级吓我——却错估了我这方
面知识。
仲玲轻哼一声,已别过脸去。
……贺家人这是几乎都有恶趣味。我未置一语,喝我的茶。
伯父接着又提:“你前阵子说的系统,实行上应没问题吧?”
是在对贺仲城说话。
贺仲城走的其实是和伯父同一条路。伯父是科技业主管,任职于国内知名上市科技公司。
贺仲城表示尚按规划进行,随即两人谈起专业术语。
我听得散漫,对面,伯母转来问我道:“路上吃过了吗?”
我回答:“吃过了。出门前做了三明治。”
伯母会意,了然地道:“这时节是这样。”又说:“若真的忙,也不急着回来。”
我微笑,亦道:“不忙到忽略过年的程度。”
伯母问:“还是同一份工作?”
我道:“是。”
伯母便道:“我听仲城说你比他还忙。他说自己,我是不大信,但他不会拿你玩笑。还是
要注意健康。”
……这是都说了什么。
我忍住不看贺仲城,面色微苦地道:“伯母,事情总是无法面面俱到。”
“知道你也不想。”伯母说。板正的脸透露了些许柔软,像是在说:我明白你们这些年轻
人。
贺仲城那儿的谈话忽然告一段落,听见他说:“我们先上楼休息。”
我于是跟着他起身,道了晚安,上二楼房间。
贺仲城和仲玲的房间都在楼上,走廊底端是浴室,上了楼,贺仲城转开右手边的房间门
把,开了灯,才让我进去。
贺仲城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双人床,一套书衣柜,一组书桌椅。床头柜立了一盏小
灯,书柜在视线高度那排摆了两个相框,一张全家福,一张是他与别人的合照。
书桌收拾得很干净,桌面只有台灯和两三枝笔。贺仲城将身上皮夹手机都放到了书桌
上,回头朝我道:“你先洗吧。我整理下行李。”
我道:“好。”
行李袋放在床边,我取了换洗衣物,转身起来就看见他打开衣柜。是要挂外套。
衣柜里面只挂了两件衣服。贺仲城拿我的大衣挂进去,道:“浴室里有新的浴巾和毛
巾,在左边架子上。”
我应:“好。”
“热水刚开始会有点烫,你拿远一些,别烫著。”
“好。”
“牙刷──”
我道:“在行李袋里。我还没拿。”
贺仲城两手插腰看我,是有那么一点想笑,又故作无事,挑了眉说:“别头发滴著水地出
来。”
我抱着衣物,不思议地问:“我哪时让头发滴水了。”
贺仲城但笑一下,伸手朝着门的方向推我,催促:“快去洗吧。”
……
记忆力再差,也还谈不上失忆。走在过道上时,楼下尚传来依稀的交谈声。我洗完澡,打
开贺仲城的房间门,就见床单枕套已让他换了新的,也凭空生出了毯子和棉被。
他原倚在床头看一本笔记,见我进来,放了笔记改拿吹风机。那吹风机亦是凭空生的,先
前不见摆那里。
我以为他要递给我,伸出手去,他却将我拉过坐下,很熟练地接了插座按开关。
贺仲城的手指一下子探到我头上,和著吹风机的热风搓我头发。
我不禁道:“我自己来。”却让吹风机的声音盖过。
又看贺仲城做这事的神情很仔细。
我怀疑地想我明明将湿发擦至半干,不滴水了才出来。
好半晌,贺仲城收手,关了吹风机道:“头发有些长了。”
我闻声去摸自己发尾,最长已掩过后颈,脸侧的也长至颊边长度,能绺起塞耳后。
“是有点长。”我道,又问:“要剪?”
贺仲城替我将长过眼的浏海往旁边拨,说:“挺好看。”
……我倒不置可否。贺仲城则未再说什么,换拿了衣服去洗澡。
依习惯,我睡床的右边。便站起来,绕另一边去。那笔记让贺仲城丢在两个枕头中间,外
观略有年代,我拿起翻开,是学生时期的生物笔记。
纸页泛黄,原子笔亦有褪色,但仍看出这笔记精美:翻开的一页上画了心脏腔室和血流血
管,连接肺部动静脉,每一部分都用不同颜色及画笔粗细表示了区别。图的隔壁一页写着
文字说明,也是分了几个颜色。
我将笔记放至书桌上。
贺仲城的老家房间亦住过,并不要起探索的念头。我躺上床,因在贺家,不好过分自
在,只等贺仲城洗回来了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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