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今天就讲到这里，我们下礼拜见。”
　　学生们纷纷站起、离开了教室。金斯将眼镜拿下，用绒布仔细擦拭好后收起。他将讲
桌上的文件、钢笔、眼镜盒、小说一起收进去公事包，扣下金属盖扣。下午四点半，金斯
离开超自然现象发展研究馆。
　　他在这里任教已经四十余年了，几年前退休后，所上还是会请他回来参加研讨会。金
斯也享受与老同事们相处的时光，能与同好们讨论各自的研究成果很不错，若退休生涯只
剩下家后方的那片果园，就稍嫌平淡了。
　　虽是这么说，可他的日子已经不平淡很久了，谁能想到他单身了大半辈子后居然还是
步入婚姻呢！还是与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亚洲男人！
　　他父母当然没意见──愿他们的灵魂安息──但一群朋友们可都吓傻了，当初也一直
苦劝他再多多考虑，生怕他遇上俗称的“掏金客”。
　　他为他先生──当时还只是未婚夫──辩护：“英礼不是那样的人，我以前也谈过感
情，但从没有像跟英礼一起时的那么强烈。他了解我、关心我、我们在一起很好，你们也
知道，在现在这世界要遇见真爱、是多么难得呀！”
　　他举起食指、阻止还想再说一些什么的苏珊。
　　“苏，担心什么呢？你应该替我开心才是，好了，朵莲，关于婚礼上的那些玫
瑰……”
　　名为苏珊的女人有一头几乎快银的卷发，红润的脸颊与一对湛蓝的眼睛让她看上去精
神很好、样貌没有实际年龄大，她不认同的摇摇头，瞄向坐在身旁的丈夫。
　　“乔恩，你倒是说说他。”
　　“说什么呢？亲爱的。”乔恩双手扶上一脚膝盖，往后靠向椅背，“金斯是个大男孩
了，我们应该相信他的判断才是。对吧？金斯老兄。”
　　“唔？”金斯虚应一声，只是专注的看手中园艺师的作品集。他身旁的朵莲靠过去。
　　“亲爱的，红玫瑰会不会太沉重了？稀罕的，很贵呢。”朵莲建议：“到这年纪了我
们应该走比较温馨的风格……粉蔷薇如何？”
　　金斯想了想：“这是我与英礼的婚礼，或许我该先问问他的想法才是。”
　　“但他不是说了嘛，全听你的。”朵莲看向背后窗外，“话说到这里，他人呢？”
　　
　　“还在果园呢。”
　　朵莲惊讶地转回来：“还在果园！金斯！你难道还让他持续为你工作吗！”
　　“好了、好了，别那么大声。”金斯举起双手，“不是我让他继续工作的，是英礼说
他就想把他负责的区域采收完。”
　　“在那之后呢？”苏珊问，“他难道继续为你工作？跟着其他人一起采收樱桃？”
　　“如果他希望的话。”金斯回，“我尊重我先生的每一个选择。”
　　苏珊与朵莲互看一眼，乔恩默默拿起桌上红茶杯，酌了一小口。
　　回想那时茶室里微妙的气氛，金斯忍不住莞尔，后来证实他的朋友们实在是想太多了
。英礼并不是他们所担心的，为了身分与当地老人结婚的“掏金客”。他热情、开朗、虽
然自己的确是英礼的雇主──事实上这就是他们认识的契机──但英礼在经济上从来就没
有占过他便宜。甚至在许多生活的方面，还是英礼照顾他比较多。
　　他已经一个人很久了，父母早逝、兄弟姊妹也各自成家，他专注在学业成就上、相对
的感情生活就比较贫脊。渐渐的他觉得这样也很好，做研究之余，最大嗜好就是开开滑翔
机与照顾他的樱桃园。樱桃园是祖传的，以前雇用当地人来采收，后来渐渐被一些亚洲国
家的年轻人取代，英礼就是其中一个，当初见面时，他本来还不想雇用他，总觉得他不够
壮，后来回想，他总很庆幸那时留下了他。
　　他抵达家了，屋里很安静，双胞胎可能被哄睡了，他上楼、进到孩子们的房间，英礼
睡在床上，罗莱与雷慕斯被他抱在胸膛。他在床沿坐下，轻轻撩开丈夫额前的发，他看着
英礼好看的脸，真是奇怪，也三十几了，怎么一点皱纹都没有呢？他的指从他鼻梁画下，
英礼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睁开眼。
　　“嘿，你回来了。”
　　“嗯，今天与孩子们过得如何？”
　　“还好，罗莱今天成功爬到楼梯的一半了。”
　　罗莱最近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边走边笑的样子很可爱。
　　“雷慕斯呢？”
　　“还在努力中呢，这小子，”英礼低头亲一口儿子，“他比较谨慎。”
　　“他可以慢慢来，我们不催他。”金斯说，也弯下身，在雷慕斯柔软的发上压了一
吻。
　　“你可以再睡一会，我去准备晚餐。”
　　“孩子们也差不多要醒了，我们待会再下去帮忙。”
　　“不急，我也不催你。”金斯笑着说，离开了房间。
　　晚餐后，他在书房看报纸。接近九点时门被轻敲，英礼走进来，带着微笑走到他身旁
，弯下身亲了他的颊。
　　“而你今天过得如何？希恩教授”英礼用他的姓氏称呼他，这是他们的情趣。
　　“一如往常。”他答，随口讲了今天大家讨论的一些项目，“你有空时不妨跟我一起
去，他们人都很好。”
　　“不了，我对做学问兴趣不大，要我去学校，我还宁愿帮你采樱桃。”英礼笑着耸肩
：“可惜现在没办法了，有两个小捣蛋鬼要顾。”
　　“之前我说请个保母来帮忙，真的不需要吗？”
　　“不需要的，平常你也在家，我们对付两个小鬼头绰绰有余了。”英礼对他勾勾嘴角
，“莫非是你觉得累吗？陪孩子玩的确是需要很大体力的。”
　　“更需要耐心吧，这方面我看我是做得比你好。”金斯说，“既然你说不需要，那么
就不考虑请保母了，不过我外出时你也可以请苏珊或朵莲过来帮忙，她们很喜欢孩子
们。”
　　“好的。”
　　“对了，苏珊邀我们明天去她家聚聚。”
　　“下午吗？孩子们会很开心的，苏珊阿姨会做蛋糕的吧。朵莲也去吗？”
　　金斯点头，“老班底，几十年来都是这样的。不过谁能想到呢，十几年后，居然换我
与那两位老女孩分享爸爸经了。”
　　“她们肯定乐于传授经验了。”
　　“英礼，让罗莱与雷慕斯来到这个家，真是我们做过最好的决定了。”
　　“哦？结婚不是吗？”
　　金斯哈哈大笑，“那个也是！”
　　他起身拥抱英礼：“你们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事了。”
　　“不过你会想家吗？”分开时他问：“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与你回家一趟，我
从没去过台湾呢。”
　　英礼摇摇头：“不了，台湾天气很热的，飞一趟也要很久。”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英礼说：“况且，我在台湾已经没有亲人了，一些朋友
也都离开了，在世界的各角各自努力着……我对台湾已经没有太多留念了，没关系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天，直到楼下饭厅的老爷钟响，才牵着手走回卧房。
　　“我去看下孩子。”金斯说。
　　孩子们在小床里，睡得十分香甜。他回到卧房，英礼在隔壁的浴室洗澡，他就先睡
了。
　　然而，再次睁开眼时，却不是在熟悉的卧室里。
　　金斯眨眨眼，这是一个白色的房间，墙壁的最上缘透出蓝光，让他想到水族缸。
　　“Ｅ先生早，”他听到有人说，“这是您这次的物资，这名叫做金斯，这名叫英礼，
这两名比较小的是罗莱与雷慕斯。”
　　有人摸上了他的颊，金斯一愣，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低首看他，因为背光，他看不清
楚他的脸，只隐约感受对方有股非常好的气质。
　　他撑起身，男人扶着他的背帮他坐起来，房间的另一角站着另一个人，这两人皆穿着
蓝色系的衣服，那衣服看上去奇怪，像是贴身的胶布，移动时又闪烁一些波光，床边的这
男人肩上多了件披风，但材质非常轻薄透明，像是蜻蜓的翅膀。
　　那人站起来，“金斯，请你起来，我们准备走了。”
　　“什么？”他微喘著问，“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做Ｅ。请起来吧，金斯，我得带你们走了。”
　　“走？去哪里？这是哪里？”
　　Ｅ将他搀扶下床，“这里是艾法星。”
　　艾法星？艾法星！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玩笑吗？”
　　那两人看着他，“不是玩笑。”Ｅ回答。
　　“不……这不可能……艾法星是真的？这是梦吗？我在作梦吗？”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那两人同时咧开笑容──以一模一样的弧度。
　　“不，”叫Ｅ的人再度回答，“艾法星可以被称呼是很多种东西，但绝对不是梦。你
现在不是在梦里。”
　　“英礼！英礼？”金斯注意到自己的丈夫躺在旁边的床上，他用力推推，英礼动了动
、似乎是要醒来。他旁边……是孩子们！金斯心狂跳，转头混乱的看向那两人。
　　“你们是谁？你们要什么！”他大声质问。
　　“金斯？”英礼被这大声嚷嚷给弄醒了。
　　“英礼！你还好吗？”
　　“怎么了？金斯……这是哪？”
　　辨识者实习生边看边小声问：“Ｅ先生……这该让系统纪录吗？”
　　“若物资有出现明显情绪起伏时最好是先不要让他们与系统连线，这种短暂期间的资
讯太杂乱了，通常也没什么太有价值的。你就用观察的吧。如果有什么特殊的可以完后再
口述输入。”
　　英礼下床，“金斯，这是怎么了？他们是谁？”
　　金斯好一会才找到声音：“他说这里是艾法星。”
　　英礼顿时傻住，“你在讲什么？”
　　金斯抱起罗莱，“英礼，我们走。”
　　地球人与站在门前的艾法人呈现僵持，“请你们让开。”金斯说。
　　“这没办法，我们不被允许离开物资。”Ｅ说。
　　“物资？”
　　“看来你们已经完全清醒了，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请跟我走吧。”Ｅ说完，便转身
开门走出去。
金斯与英礼对看一眼，戒慎非常的抱着孩子慢慢走向门口，实习生像是只公园里的鸽
子一样、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们移动，英礼被他看的一阵寒栗，连忙挽住金斯的手，仓促
逃离这令人不舒服的空间。他们跟着前面穿着蓝披风的人走，走廊上都没有其他人，远端
的地面出现了蓝色闪光，名为Ｅ的人站进去那菱形里，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过去，菱形往外
伸展、将他们三人框住，接着他们感到肚子一轻──已离开了那长廊、来到一个大厅，这
里就有人来来去去的了，穿着与Ｅ类似的衣服、只是不同颜色，有些人有披风、有些人没
有。
　　“两位，这边请。”
　　他们穿过一座巨大高耸的方型拱门，两人顿时抽一口气，外头的气温极低、几乎是严
冬，他们呼出白气、发梢也立刻结上一层霜，英礼将雷慕斯抱得更紧，一抬头，所见的景
色让他瞬间看傻了眼。天空是银灰色的，远处有个巨大的星球，倾斜著巨大的环，放眼望
去，处处是高耸的摩天大楼，黑色镜面的外观反射出从天上时不时落下的片片亮屑。
“今天的天气是零下十度，”Ｅ解释，看了一眼地球人身上单薄的睡衣与赤裸的足，
“你们冷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这样走，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到家，更别说那两个孩子可能
会因此感冒。他刚刚在五零零九室时怎么没想到，他失误了，他会造成物资受损的。
　　他叫出蛋机，洁白的、无瑕疵的、与人一般高。他将它打开，按了几个键，蛋机便裂
开，将英礼吞入，洁白的蛋壳随即褪去颜色，英礼浮在里面，眼睛闭着，睡着了。Ｅ又叫
出另一颗蛋机，看向金斯。
　　“你很镇定，你原本就相信有我们的存在吗？”
　　金斯哀伤地看着眼前一切，不可能的、逃跑没有意义、能逃去哪呢？他们现在在艾法
星上！如果研究属实、如果那些归来的人讲的都是真的，他们得经过试验，做了选择才能
回家。可是这里！这里又是如何像家呀！像他小时候有印象的那般。
　　他走到Ｅ身旁，“你们的世界原本也就是长这样吗？”
　　“不，这里绝大部分是效仿你们的。只不过我们将‘自然’保存了下来，你看。”Ｅ
指向大楼的底部，在每一座漆黑大楼的根部，都围绕着景观，绿色的丛林、黄色的沙漠、
红色的火山、蓝色的海洋。
　　“地球上已经见不到这样的景色了。”金斯说，“我小时候还曾看过森林、山、溪流
，后来便没有了。”
　　“根据我手中的资料，你有一座樱桃园。”Ｅ说。
　　“是的，祖传的，我们努力维持里头樱桃树的存活，每次它们开花，我们都很兴奋，
但近年来的果实品质已经越来越不行了，吃起来的滋味，与我小时候印象的，完全不一
样。”
　　──“小时候”的印象？
　　“我们应该在更舒适的环境下进行访谈。”Ｅ说。
　　“你们会在访谈后取走我们的记忆吗？”
　　“不会的，”Ｅ说，“我们不从你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那么在这一切结束后，我与我先生、孩子们，能回家吗？”
　　“那就看你们是如何选择的了。”
　　“我读过的资料中，艾法人的访谈不都是一对一进行的吗？”金斯问：“你们会把我
与英礼分开吗？”
　　“不会，如果要进行分离，一开始‘筛选者’便会处理了。既然你们是以一个家庭的
形式分配给我，那么我便不会分开处理。”
　　“你们会进行解剖实验吗？活体解剖？”
　　Ｅ微笑：“地球人为什么都如此凶残呢？不，我们对你们的生理构造没有兴趣，我们
关心的是你们的情感运作。”
　　“难道艾法人没有情感吗？”
　　“有，那些我们辨识出来的，都已经归档了。”Ｅ说：“但身为学者的你也能认同吧
？学习是没有止尽的一天的。”
　　金斯低下头，最后开口：“我会配合你的研究，请你不要伤害英礼与孩子们。”
　　他走到蛋机旁，Ｅ将他装入。两颗透明的蛋分别装载一大一小地球人，在里头沉沉睡
著，不过多久，等他们回家，Ｅ会再把他们取出，然后接续工作。他隔着蛋壳看向年老教
授安详的脸。
　　“不是说了吗？不会伤害你们。”
　　究竟是为什么反复地问呢？物资殷切询问的，往往不是自己接下来的发展，而是那些
与他们相关联的人，是否安好？我是否还能再看见他们？对这现象，Ｅ是可以想到几个关
键词，但他不了解的是，既然自己已经给予承诺，为何物资总不相信？
　　找出答案，就是他的工作。Λ这次如此帮助他，挑选了一组多重物资，上头的虽然没
有起疑，但他不能再让Λ冒险第二次了，他必须好好处理才是。

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