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惑

楼主: sanaetuki (阡草)   2018-04-17 22:51:07
嗨。
〈惑〉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想像他的脸,眼下薄薄的黑眼圈,干燥的嘴唇,在盎然晨
光里脆弱一片。
  实际上也是如此。他睡不好,看过医生,床头柜上的安眠药锭多了,又少了,再
换了,重复许多次之后,我们才明白安眠药并不比安慰剂有效多少。人可以治好自己
,也能让自己久病不愈。
  他长得平凡。不是记得住的随处可见,而是记不住的平凡,所以每次睡醒我都不
是很肯定他的模样,直到看见他的脸才恍然,啊,是这样的呢。他没对我的失礼发过
脾气,通常是笑一下,迳自走进浴室里洗漱,用粉红色的牙粉刷牙,白色的泡沫刮胡
子,最后用珍珠白色的肥皂洗脸,把邋遢的自己打理成标准的、平凡的样子。
  我穿上白色的衬衣,熟练地打好领带,他看着我动作,淡淡地说我又差点认不出
你了。
  不必你说,我自己也认不出来。我想。
  打扮真的是件极其荒谬的事。打理妥贴的时候,没人会多看你一眼,穿汗衫拖鞋
的时候倒像红毯上的明星。一柜子的形形色色没有意义,至多是方便你把自己弄得不
像自己。
  我是这么想的,我想他大概也是,所以我们才能接受彼此看见没有打扮的、赤条
条的原始的自己。
  我喊他利弗。利弗莱克森。
  他没有隐瞒过姓名,是我假装自己不知道。开始工作后我染上了恶习,没有一个
洋名字,就不知道怎么和面前的人说话,即使不过是些日常琐事。于是我擅自替他取
了一个,然后命令他叫我强森。
  可是他拒绝服从。他喊我关,我的姓氏。
  嗯,关,我能这样喊你吗?他忽略我的话,直视着我的眼睛问。其实我并不乐意
的,移开视线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却答应了他,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那种感觉十分可怕,无论是他平淡的不由分说或是我懦弱的顺势而为。似乎我们
早已开始亲密,开始一场燎原火,开始看着一场关系慢慢烧成灰烬。
  我想嘲笑自己过度膨胀的可怕妄想,结果却笑不出来。
  但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反正很久以前我也并不是什么强森。
  偶尔利弗会替我做早餐。
  第一次是场意外,在一场烂醉的隔天上午,我起床,看见他蹲在浴室里用热水冲
洗一地的秽物。是我前一晚的晚餐。
  那天是上班日,而很明显的,我睡过头了。这种状况通常他会皱起眉要我快点出
门,然而那天没有,他在洗完地后替我做了早餐,一碗稀饭,一颗加了盐的荷包蛋。
稀饭熬得不够透,荷包蛋有点焦,可是当他用潮溼的双手小心地把碗端到我面前,我
突然发觉替一个人做早餐这件事是如此庄重。
  趁热吃。他说,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吃完就去上班吧。我点点头,却隐约觉得
食物会变得不好吃的原因并不只是冷了,黏糊糊的淀粉汁水或油腻的蛋腥味都是次要
的,真正冷却的可能是别的东西。
  中午的时候我换上西装,打领带,提起公事包到门口,往脚上套皮鞋。背后是一
室的静谧,他和往常一样没有跟出来。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和他说些什么,嘴唇开合几
次,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没有介质,便吐不出可见的气泡。
  我叹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强森这个名字是美语补习班老师决定的,后来一直没有改,从九岁用到了三十三
岁。决定的时候我很亢奋,以为是专属于自己的,特别的名字,不久后就知道自己错
得离谱。
  什么特别,只是个流水编码。人类沉浸在替所有的物质编码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最后把自己也编了进去,只是这样而已。
  于是我一直用着这个名字。即使很多人说噢这真土,不符合你的气质,还是继续
当我的强森‧关。
  我的部门每个周一上午都要开会,把所有人集中到办公室,听上司说一些不知所
云的精神讲话。
  无病呻吟。坐我隔壁的同事用口型对我抱怨,我凑到他耳边说,突然有点羡慕犹
太人,毒气室虽然残酷,但死一次就彻底解脱了,比我们幸福。他抿住嘴唇,一张脸
快速胀红,最后找了借口逃出去,在厕所隔间里笑得喘不过气。
  强森你真是太好笑了。午休在茶水间遇到的时候他这么说。我只是笑一笑,不置
可否。
  我就用这个愚蠢的名字过了很久。没有太多困扰,至多是工作日里不痛不痒的玩
笑。
  不浓不淡,引不起食欲,丢了又可惜的日子,一直向前滚动下去。
  德瑞克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他搬进办公室的第一天就朝气蓬勃地和我打招呼。嗨,强森,我是德瑞克,以后
要麻烦你教我了。我点点头,说你好啊德瑞克,请多指教,然后安静欣赏眼前具象化
的预知梦。
  他和我梦里的人一样,优雅,好看,进退得宜,带着讨人喜欢的骄傲,像只血统
名贵的猫。你很难不爱上他。
  除了我。
  不过我没有说,只是带着他分走了我的工作。电邮,电话,视讯会议,出差,一
件又一件,也许不多,可是有时候城墙倾圮不过是一块砖石的事。我开始觉得自己很
多余。
  他的座位在我的隔壁。最初两个月,他会和我说话,如果不想离开座位,就敲两
下隔板,然后探头。不知道哪一天开始,我们突然就不说话了。或许因为我从不谈女
人,或许因为他的羽翼丰满了,或许因为──或许也没有什么因为。倦怠来得突然,
一如所有的初见与情感都源自于意外。
  公元前六百年,有人说,我们来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吧。
  两千六百多年后我们重演了这出剧,用半透明的隔板筑起巴别塔,将自己分落两
端,之后再不明白彼此。
  我不讨厌他,只是不觉得自己能够喜欢他。
  但可能我最不能够喜欢的是自己也说不定。
  利弗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笑了,说那把工作辞了吧,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更好的地
方。
  我没答话,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夜。世界只剩我和我手里明灭的红色星子,
可它后来仍是熄了。
  德瑞克当上组长那天我去了酒吧。很久不见的酒保问我,交男友了吗?我摇了摇
头。和家里和好了吗?我还是摇头。他看了我一眼,最后端上一杯生啤酒。
  我一下子就喝醉了。气味在流动,那些酒气、香水、汗味、菸草,所有的粉末都
打着转,像死水潭中的水藻。霓虹色的灯光下,色和情的所有痕迹无所遁形。一股酸
水爬上我的喉头,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吐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再抬起头的时候,身旁站了一个人。
  嗨,你看起来不太好。他说。
  我抹了把狼狈的脸,说是啊,而且糟糕的是,以后大概只会更糟。
  要不要换个地方?他说。以后会不会更糟我不知道,换个地方,你至少还能有一
个不错的晚上,我保证,对了,我叫柯林。
  比起德瑞克的D,柯林的C是个好一点的等级。所以我笑一笑,说好。
  换到的地方是另一间酒吧。没有舞池,倒有一架漂亮的黑色平台钢琴。我听见着
名的Through the Arbor,可是钢琴前没有人。琴音从墙上的音响流淌出来,滴到地板
上。
  柯林说老板不会弹钢琴,也不请琴师。
  原来钢琴只是摆设。我说。
  他摇摇头,说不,钢琴是种安慰剂。这里没有大家喜欢的花蝴蝶或天菜,一点也
不高级,可是摆了钢琴,就突然显得有格调了,仿佛在说:我们追求的是内涵,长相
和做爱的技巧一点也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我又问,然后看着他的瞳孔慢慢便成深不见底的黑。
  这不是我第一次玩一夜情。C级的柯林,被D级的德瑞克取代的我,想想还真是天
生一对。剥光了衣服,滚烫又溼漉漉的身体贴在一起,性器官挺起来,就像发情期的
兽。射出来的时候我闻到浓密的耻毛的精液的味道。
  我们没等到天亮就分开了。
  下一次该买六小时或过夜。走出汽车旅馆的时候,他这么说。
  我想了很久,依然不敢肯定这句话的主词是刚才的房间或其他的什么,只知道清
晨的公共汽车晃得胃里的酸水又涌上喉头。
  回到家的时候天濛濛亮,稀微的光是水泥丛林里唯一的优雅。我走进卧室,站在
穿衣镜前,脱下外套,皮带连着长裤一起踩在地板上,然后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的扣
子。手机从长裤口袋滑出来,我解了萤幕锁,点开和柯林的对话窗。
  嗨,我到家了。我发消息给他。
  换衣服准备去上班?他问。
  不,我要请假。我说。
  真好啊。他传给我一个哭脸。我要上课,我不能再翘课了,再翘会被当掉。
  我停顿了一下。柯林是学生,大学,研究所?我不知道,并突然发现刚过去的不
久的那个夜里,我没有任何想知道的念头。
  利弗就在我面前看我和柯林对话,看我的指尖敲在萤幕上,答答,答答。而我能
见到他干燥的嘴唇,鼻尖,稀疏而短的睫毛。空气凝结了,房间是一棺巨大的冰柩,
讯息还在挣扎,可是我渐渐没有力气回复下去。
  我垂下手,抬起脸直视他,以为他会要我关掉对话窗,甚至删除联络人,可是他
没有,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你喜欢他吗?关。他问我,和这个人做爱舒服吗?
  普普通通吧,太久没做就所以才做的,舒服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我
说。
  真的想不起来了。情欲在昨晚就已经走远,或者就在刚才,沿着我垂下的手摔落
下去。
  我想记得的,用名字或对话窗去记忆他。可是高潮掏空了我,感情最后变成床单
上的点点污渍。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人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做爱,被填满,被掏空,再被
填满,最后掏空。
  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过意不去的被淡忘了,委曲求全的被代替了,去爱一个人的想法少了又多了,曾
有一些的追求,在不知不觉间都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
  我想起小时候大人给了我画了一张蓝图。幼稚园学珠算,小学先修英语,国中报
名科学展览,以及其他的很多很多。找到一个目标付出,找到一个人爱,成家立业,
蓝图把所有的乏味都形容成了冒险。懵懂的我抓着虚假不实的广告,在二十多年后成
为对自己最没有发言权的当事人。
  他们说我是强森,我就是强森‧关。
  他们说我必须是心胸宽阔的前辈,我就得将德瑞克托向高处。
  他们说我该喜欢女人,我就不敢坚持说第二次我喜欢男人。
  再回神的时候我正朝着利弗大吼大叫。我想停下,却愈发失控。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有人说你该这样做,另一个人说你该那样做,可是即使都
做了,他们只是更加不在意我。我记不起他们,是因为他们也不会记得我。一切太过
平衡,所以更加绝望。
  我还能做什么,又要怎么做?我问。
  利弗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了出来。平凡的脸突然就鲜明了,在我的讶异中
变得清晰。他的眉毛比较淡,是双眼皮,额角有一颗浅色的痣。我们一起的这些年,
我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然而这一刻它们活过来了。
  他向我伸出手,说:你可以喜欢我。
  我愣了愣,手贴到冰凉的镜面上触碰他的手,然后靠上去,又哭又笑地亲吻他。
亲吻那个利弗莱克森‧关。
──
人在一无所知中来到这个世界,然后穷极一生,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能喜欢上自己,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
作者: yungyo (ㄧ个人的笨喵)   2018-04-17 23:01:00
好赤裸裸的觉醒呀......
作者: konjyo (绀青)   2018-04-17 23:06:00
嗨。好久不见
作者: mapleshell (^^)   2018-04-17 23:51:00
能全然豪不犹豫的喜欢自己,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
作者: nocturnetear   2018-04-18 02:58:00
推楼上 喜欢这篇的用字 描述感受的方式很精准
作者: achunsan   2018-04-18 09:56:00
本来前面看不懂最后懂了~觉得这样的叙述很棒
作者: sparklekyu (请让我为你画只羊吧)   2018-04-18 12:53:00
推推,有点难过,但庆幸事情往好的方向走去
作者: TsuruMaru (帅哥你假发掉了)   2018-04-18 18:25:00
叙述的方式很有趣,推:)
作者: indus (indus)   2018-04-18 19:10:00
好像很淡又再不经意的地方变得浓烈,喜欢
作者: incheeBoom (incheeBoom)   2018-04-18 22:40:00
大大回来了TAT
作者: xenia29 (Yuting)   2018-04-19 00:29:00
呜,但是喜欢
作者: iceplume   2018-04-19 08:40:00
喜欢这篇!看到结尾拉上去重新看一遍感受不一样~
作者: amorneo (耶)   2018-04-19 23:48:00
喜欢QAQ!!!
作者: a21244345 (chimo)   2018-04-22 01:04:00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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