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 番外 半龙篇 (中)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梦，他梦到了他还是孩子，
待在白龙族的时候。
理当又黑又重的梦，却很轻，仿佛吹一口气，
便会散去，冰凉而模糊，一片黑里头，只有
一小簇摇曳的，将灭而未灭的火光，实在是
太小了，可是已足够占满小孩子的手掌心，
紧紧握住，也能看见指缝里头透出的光亮，
因为那里很黑又很冷，像是长夜，所以即使
那样微弱，也亮的很，是几乎有些烫手的
温度。
他并不常梦见那段日子的生活，可能是他下
意识想忘却，可能，是对于一头理应很亲近的
龙感到愤怒或者愤恨，是一件很疲惫之事，
他爱不起，也恨不起。从他被叶悯之带走的那
一刻起，他从没有想过要回头。
回头都是在梦里。
不是他不想，只是有些事情，舍下了也许比较好，
即使舍不下，也沉的他提不起来。
在梦里，他还很小，主母也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族内的孩子，那些欺侮他的小龙们，也还很小，
还不懂事，也还不会喊他杂种，不会打他，不会
骂他，眼里还没有恶意。他还没能见过他的生父，
那头白龙一面，还不知道对方对于他的厌弃。
他住在柴房里头，管家说不许他出去，他就悄悄
趴在锁上的门后，从缝隙里头朝外张望，看着
别的小龙们玩耍，看着一地清朗的日光，还有
院落中那株参天大树，经常能听见停在上头的
鸟儿的鸣叫声，晨昏雨雪，他始终寂寞的被
关在里头。有一回，其中一头最年幼的小小
白龙被大孩子们打发来捡球的时候，发现了他，
于是，他有了一生之中的第一个朋友。小白龙
偶尔会偷偷跑来找他玩，给他带点好吃的，
或者好玩的，虽然他自己所拥有的也并不多。
从门缝里塞东西的时候，两只小手能碰到一起，
能看到彼此明亮的目光，那是唯一一头见到
幼时还无法隐藏半龙人形特有的异色双眸的
他的时候，仍然温和的白龙。他靠在门板上
吃东西的时候，小白龙就坐在门外，隔着
一扇门，小声跟他说话。小白龙是家族里头
旁支的孩子，因战祸而失怙，失去了父母的
庇护，他说，过一阵子他会跟着哥哥一起离开，
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听哥哥说，那里终年
落雪，冷的很，和白龙身上的鳞片一般，天地
一色，俱是一片广袤而苍凉的白，那里没有
其他的白龙，人烟罕至，只有他和哥哥相依
为命。
小白龙被已经是少年模样的哥哥牵着，在莹白
的月色下，来跟他道别的时候，穿着白衣的
少年设法撬开了门锁，他这才第一次走出了
昏暗的柴房，小白龙抱着一只木头做的精致
妆奁，小心放到了他的怀中，那是他母亲之物，
之前被管家拿走了，他跟小白龙提过，也不知
是透过什么法子替他取了回来。他打开了那只
木盒，想了一想，只从中取出了一只珠钗留在
身边，大小恰巧可以藏在柴房一角墙根的缝隙
之内，其他的东西，他送给了他的朋友，比
那道缝隙还大的东西，他害怕自己留不住。
小白龙把那只木盒郑重的收到了背上的小包袱
里头，过来抱了抱他，便跟着哥哥走了，他站
在重新被锁起的柴房内，手上紧紧握著母亲的
珠钗，从门缝中目送著两头小龙一大一小的
身影，渐行渐远，铺开一地的雪白月光之中，
目光所能追及的最远之处，也只有两头小龙
的影子，一长一短，大的牵着小的，他当时，
有点羡慕，他想，有哥哥真好，如果有一个人，
能这样护着他，不知有多好。
除了他唯一的朋友，他还梦见了他的父亲。那
一日夜里，族内大宴宾客，没人管他，他便悄悄
从柴房里头溜了出来，不慎撞见了他的父亲，
那个俊美冷酷的男人喝得大醉，大概以为他是
族内的哪头小龙，招手让躲在梁柱之后的他
过来，漫不经心的把他一把抱了起来，从怀中
掏了老半天，摸出了一颗糖，随手塞给了他，
像是摸小狗一般随手揉了揉他乱七八糟的头发，
又随意把他放在地上，摇摇晃晃的走了。
晚上躺在柴房里头睡觉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
舔了一口糖，尝起来甜甜的，带着一丝清淡的
花香，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一颗桂花糖，
是由一种花瓣幼细，花香馥郁的白色花卉所
制成，而花的颜色，是比白龙冰冷的雪色鳞片
要暖上一个色调的米白。他舍不得一口吃完，
犹犹豫豫舔了许久，直到味道都有些变了，才
依依不舍的咬成小块吞下肚。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一个带着浓烈酒气的怀抱
和那一颗裹着清淡花香的糖，便是他的生父，所
给予他的全部的温暖了，他当时年纪小，觉得爹爹
还是喜欢他的，直到他第二次站在了那个男人身前。
他被侍者们拖出柴房，粗暴的将身体洗净，换上
干净的衣服，被带到了与他所待的柴房完全不同的
漂亮房间里，那里明亮又宽敞，不似柴房里头，
整天都是昏暗的，也因此，他能清楚的看见，男人
漂亮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一样。待在那里的日子，他始终没能再获得一个
拥抱，或是一颗糖，比起这些，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在后头等着他。
当然，那个男人也不会让他叫他爹爹，也许他的诞生
有他的一份功劳，但也仅止于此了。
然而，他还是喜欢桂花糖，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一直都喜欢，即使他发现，他误会了，他的爹爹
其实厌恶他。
******
从梦里醒来之后，他赖在殿下身上，慢慢说了他的
梦境，说著说著，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哭了，可能
是觉得有些委屈，他有点困窘，把头埋在了对方的
脖颈旁，殿下没有说话，只是半坐起身把他好好
搂在了怀中，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发，揉了揉他的头。
“我该去看他么? ”待在安稳的怀抱之中，他忍不住
问出了想了许久之事。
“你想去看他么?”那头龙吻了吻他的脸，温声问道。
第二次抗魔大战之中，东方大陆的龙族之中倾颓最速，
近乎四分五裂的，却是当年压迫叶家，曾经不可一世
的白龙族，固然与最早遭到魔族渗透与最先遭受魔龙
雷霆一般的突袭有关，实际上也是因为白龙族内部
斗争，各自为政，又与其他龙族经年不睦，才会伤亡
如此惨重。
在这场长达数年的战祸之中，他偶有听闻白龙族的
消息，定炎龙君确实也出手庇护了部分逃到青龙族
栖地内的白龙族族人，但大概是顾虑他的心情，从未
在他面前谈论白龙族之事。他从未听过他父亲的消息，
他想，即使听闻了，他也不能如何，毕竟，他们以往
的相处，与其说是父子，父亲于他，更像是......
怀有恶意的陌生人。
他这一生之中，待他亲近温柔的龙或者人，都和他
没有血缘关系，他又何须执著?
可是，前几日，定炎龙君唤他到书房，说是有了他
父亲的下落，平日寡言冷峻的年长青龙静静看着他，
语气难得温和，他说，愿意的话，便去看一眼，他的
时候已经不多了。
******
抱着怀中穿戴整齐的小小半龙，坐在殿下背上，往
白龙族的栖地飞去的时候，他的心里还在犹豫，多数
是愤怒，也许还有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难过。
殿下说，即使中途他想放弃，也不要紧，他父亲那里，
只是可去可不去的一站，他们主要是要带小孩出去人类
聚居的城市里头看看，买点孩子喜欢的东西。小孩大概
还是很敏感的，吃早饭时已经分了一块自己碗里的糕点
给他，途中还一直想回头看他，却被防风的兜帽罩住了
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对一金一黑的眼眸有些担心的盯着
他看。他看着那对和他幼时有几分相似的异色双眸，
抿了抿唇，一手搂紧了孩子，一手替他拨开了被强风
吹的糊在脸上的帽子，小心理了理，小孩的手却摸到
了他冰凉的手上，小心的握住了他的食指和中指，
带来一丝小小的暖意。
原先坐落着华美房舍的灵秀之地，如今却只余下断垣
残壁，他记忆之中那棵枝叶繁茂，如同华盖一般的大树，
被毁去了大半枝叶，倾斜的厉害，部分的根系裸露在
空中，树干上头遗留有焦黑的灼烧痕迹，賸下的小半
枝枒，叶子全掉光了，只余下枯枝在风中微微晃动。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转过一处半毁的院落之后，
挥舞著双手，披散著一头花白的凌乱长发，嘴里哼著
走调的曲子，跑过他身前的男人，当年的管家看上去
比过去更加老迈，拿着药碗苦苦追在后头。
他看着那个男人被老管家一把揪住，像孩子一样坐在
地上大喊大叫，甚至就地打滚，不肯吃药的模样，也
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忽然一红。
来之前，他暗自鼓足了劲，想着父亲若再辱骂于他，
他便骂回去，再不相见。他想着，他已经大了，不用
再怕他，也用不着他来疼爱，父子亲情于他，原来
只是奢求。可是，为什么，看着那个穿着脏的几乎
看不出颜色的白袍，躺在地上状似疯癫，大笑大叫，
全然不见以往俊美模样的男人，他还会感到难过呢?
等到他们帮着老管家将那个男人安置在床上，所有人
都出了一身汗。他接过老管家递过来的茶盏，捧在
手里，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吃了药，在床上睡着的
男人。因为龙族力量的衰弱，看上去是有些老态，
可是擦过脸之后，依稀可以看出一点当年的样貌，
好像他随时醒过来，还会对他冷笑咒骂一般。而
殿下则将小小半龙好好抱在怀中，在一旁与老管家
交谈。原来，他的父亲当年在大战爆发时，被魔族
强行在后颈植入了黑鳞，当时有不少白龙因此被
控制，和同族相互残杀，他的父亲在失控之前，
嘱托兄弟强行除去黑鳞，就这样成了痴傻之人。
白龙族在大战后凋零，族人离散，只剩下老管家
陪在他一天比一天衰弱的父亲身边。
因为怕不知为何而流的眼泪流下来，他低垂下头，
望着茶盏中澄黄色的茶水，是苦是涩，是悲伤还是
不甘，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这时小孩从殿下
膝上跳下来，跑过来要他抱，他便红着眼眶，弯身
把小小半龙给抱到了怀中。
当他发现床上的男人醒了，正呆呆盯着他怀中的孩子
看的时候，他警惕地站起身来，用半边身体护住了
孩子。小孩靠在他肩上，一黑一金的眼眸好奇地盯着
对方看。
男人却只是在老管家的帮助下坐起身来，伸手到摆在
床边的玉盒里头翻找了半天，抖着手取出了两颗糖，
冲著小孩的方向一抬，啊啊了几声。
从他父亲的手中接过糖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因为
这糖不知放了多久，他并不打算让孩子吃的，可是当
那一丝微弱的熟悉的花香飘到了鼻间的时候，他还是
一瞬间被击溃了。眼前忽然一片朦胧，他抱着孩子
踉跄著跑出了屋子，只出了门口，就难以抑制的痛哭
失声，心里碎裂一般的难过。
他等了那么久才等到这样一颗糖，然而，他的父亲虽然
无法再厌恶他，却也认不得他了，也再无所谓，爱不
爱他。
那一天，他哭了很长的时间，他怀中的小小半龙被他
吓坏了，也跟着他哭。殿下在他身边默默陪他，给他
递手巾，握着他的手，最后，把他好好拥在了怀中。
谢谢观文 : )
这章是关于管事过去的回忆。
前一章的推文我都看完了噢~ 很感谢大家的留言，抱歉
明天会回复的。抱歉前面章节的部分推文，还有心得箱
以及部落格的留言，目前还没回复，可能还需要一些
时间，很不好意思 > <
有什么想法欢迎留言跟我说噢~
抱歉我回复推文的速度比较慢，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有看到都会回，想留言的话，随时欢迎，感谢~
我的噗窝: https://www.plurk.com/corgifox
(有更新会在噗浪贴连结~)

我觉得好遗憾，听不到道歉或其他恶毒的话，可是对方又不是死了

其实遗忘是很残忍的，管事QQ......

待他亲近的人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QQQQQQ

心疼管事 不过还好身边还是有人爱着他

管事QQ

很心酸的一章

这章让人忍不住落泪呀......那种哀痛好令人难过QQ

QAQ

心疼管事QQ

比恨更痛的是冷漠QQ

心疼管事 真的还好有殿下在他身边QQ 亲情是最解不开的结

还是心疼管家，剥离所有恶意后重现的一丝疼爱，却令人唏嘘与委屈，追根究柢在敌意与失望下的还是对亲人的渴望，可惜来得太晚，再现的方式也太凄凉QAQ 到现在我依旧每篇都哭(叹

管事QAQ

描写得好美 :) 即便看到掉泪了也还是觉得很美

心疼管事，但他也很幸运，能再见一面，还有那么多爱他的人在身边，并不是孤单一人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最终要修的都是放下，也才能放过自己，真正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