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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OUKA (种荆棘者得刺 )
2018-03-18 01:48:28※又是《狐狸结亲》的续
※也是寻异记的系列
※结亲的那对故事一直没写出来,弟弟却写出来了(抱头)
城北城门旁,朱老汉的馄饨夜宵摊子,近来多了个面生的客人。
是位面嫩的小公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吧。端的是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他自陈是
城南胡家的幼弟,自小体弱,一直待在老家读书。几个月前听说城北胡大爷家迎了自家四
哥去--虽然在此之前,城北胡大爷已经上胡府拜会过老太爷与老夫人--他竟是生生气
病了几回。
我四哥怎么会答应这样的荒唐事?这小少爷一能够下床,便非得到这临水城来。就是
向来说一不二的胡老太爷也拗不过他,只得由管家伺候着,大队车马送这位小公子一路来
到临水。进城时,更是招摇得让他一到胡家宅邸,就被长兄狠狠训斥一顿。然而,这小公
子却不管不顾,非得立时上城北胡家,把他那四哥接回来不可。
说什么胡话!接话是胡家二爷,家里来人都说你读书、长进了,如今看来竟还是个只
知胡闹的!这小公子也是个不服输的,梗著脖子便红上了脸,连带呼吸都急促起来;我说
胡话?四哥……四哥的事,难道就不是胡闹?一旁胡三爷瞧着兄长一时语塞,幼弟连站着
都有些不稳,便一边朝着两个哥哥使眼色,一边打圆场。
好了好了,吵什么呢?小五你也是,舟车劳顿的,差这一时半会儿吗?要在这临水地
界病了,老爷子责怪起来还不都我们的不是?你四哥一会儿就到了,你亲自问他岂不更好
?
四哥要回来了?听见三哥的说话,胡小五瞬间眼睛就亮了;胡家三个爷不言声地交换
过眼神,最后还是由胡三爷开口:
“你要来的事,老爷子老早就派人传话了;你四哥知道你约是今日到,晨起便在他的
院子等著见你。你说吧,是不是要这个样儿见你四哥?”
*
也就一如以往,这小公子吃完馄饨汤就会要点烫过的酒,喝过酒就会扯著朱老汉说家
里的琐事;说家里都是当兵的,只有四哥走的是文路子。他其实不是老太爷的亲生子,是
老太太的陪嫁丫头死了未婚夫,偏生又已经怀上他。为了不妨碍这丫头的前程,老太太便
做主收养了他,对外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原先按老太爷的意思是,做了他胡某人的儿子
,就与亲生四子一样,都用“知”这个排行;老太太是过意不去的,便做主在他的姓名上
做了注记,于是从那之后,胡家便有了五公子,大名胡识谦,也有个提醒他知所进退的意
思。
对于老太太的这个决定,胡家四位少爷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毕竟这胡小五虽然不是胡
家的亲骨肉,也较他们年幼许多(胡小五出世时,胡家大爷都在谈亲事了),但毕竟是自
家兄弟,何必分得这么明?但毕竟是老太太发话,几个兄弟虽说心底是不赞成的,也不好
明著忤逆母亲。便在胡小五启蒙取表字时,由大爷作主,与其他哥哥一样使用“从”字,
再借四哥的大名,称为胡从善。
“其实娘做的对。”这小公子虽说喜欢朱老汉的烫酒,酒量却不好。摇头晃脑的,什
么都说了出来。老太太心善,但他一个外人怎么能混淆胡府血脉?再说老太爷与夫人的确
对他疼爱有加,四个兄长多有照拂,他很知足了,真的。
所以他从小最大的希望,就是跟哥哥们一样去从军。他会是哥哥们的前锋,最忠诚的
部属。四哥走的是文路子,但偶尔会随军参谋。他会保护好四哥,一定不让四哥受到伤害
。
但是……说著说著,这小少爷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真是个太痴的少爷,朱老汉也只
能听着,然后摇摇头,把火盆往这处小少爷的近处挪。这小少爷来了一个月,几乎天天溜
到他这儿吃夜宵。胡家三个爷拘管不住他,只得派人看着,看着他喝醉了就带着车马来接
人。想想昨天是三爷来,今天该是轮到大爷了吧?大爷从来给赏都丰厚,或许呢……
*
胡小五听见他四哥的嗓音。
依然是那么低沉、平和。但胡小五听得出,自家四哥只是勉强按著不发作。那个讨厌
的胡进南大概就坐在四哥身边……不然四哥或许便会真正发作起来吧。
“怎么就由得他任性?”压低了声音,他听见四哥的埋怨:“他那是什么好身板?就
由得他一路颠簸!爹也糊涂了,怎么能够听由小五恣意妄为?万一半道上出了什么事……
”
“咱爹哪时拗得过小五?”这是他三哥,最是油滑。大哥二哥肯定是怕了四哥发怒,
推了三哥来……“你就别担心啦,派了管家带了大夫一路跟着,进城时街坊都议论著呢。
小五好得很,倒是你,就别与他置气。你也好些时日没见着小五了不是?”
是啦……他好辛苦才能来一趟,哪知道四哥就为了他给胡进南没脸,就气得拂袖而去
呢?睁开眼睛,胡小五一时有些弄不自己身在何处──总之不是在哥哥们的宅邸。所以这
里是……
“是小五醒了?我去看看。”或许是听见他弄出的声响,三哥的嗓音从外间传进来,
接着便是脚步声。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就是喝醉了,也没犯病嘛。他坐起身,还有些迷迷
糊糊的。
“三哥?我在胡进南的宅子吧,四哥不是不让我来吗?”
“不让你来看看,你会愿意罢休?”
接话的是他四哥。接着,他便看见他那四哥。
还有,胡进南。
*
其实,来到临水那一日,他是见了四哥的,只是胡进南也陪着。那在他意料之外──
他原先以为,四哥会独自见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连见他的四哥,都还得忍受有一个外人在场?想到这里,他便
感到一阵怒气上涌。他迳自在他那四哥身边落坐,连看都不看胡进南一眼。
“四哥,跟我回去。”
“都说你大了,怎么还是孩子气?”
胡知善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幼弟对胡进南并不友善,但他记忆中的幼弟,从来都温文
有礼,进退得宜。就是对父兄放肆一些,对外也还能维持一副好皮相。怎么眼下……
“别人怕他胡进南,我才不怕。”也没管胡进南与他两兄弟同桌而坐,胡小五甚至伸
手拉住自家兄长:
“我今次来就是要把四哥带回家的……我还冀望有个四嫂呢!”
“小五,别闹。”
早前他就知晓,幼弟对这桩……亲事,其实很是不满。但总想着木已成舟,小五也该
接受了。怎知如今小五不但来了临水,甚至是个要拆散他二人的模样。
“我没闹啊,四哥,你怎么能跟胡进南结亲!?”看着自家四哥还是那么雷打不动,
胡小五有些发急。最古板的大哥,娶了温婉慈祥的大嫂;最冲动的二哥,娶了思虑周详的
二嫂;最滑溜的三哥,娶了……虎族的三嫂。四哥却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结亲!
那是对他最好的四哥啊!他的四嫂,应该要灵慧动人,才能与儒雅风流的四哥永偕白
首。胡进南这样的武夫,怎么配得上他四哥!
“看来你书都白读了!”喝斥了一声幼弟,胡知善站起身,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怎
么办才好。
──胡小五长成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四个兄长其实是惯着他的。惯到后来,
他们这些做兄长的,隐隐觉得不大好,但想着小五的良善,却又觉得这没什么。
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你该管的。你先向进南兄陪个不是,就跟管家回老
家吧。”
“我不。”
……四哥竟然也同意吗!胡小五咬著唇,别过脸;他知道自己除了怒气外,还有一些
悲伤……还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要压下去的心思。
“我没错,明明就是他不好!”伸出手,胡识谦指著兀自一脸水波不兴的胡进南,怎
么样都无法接受,居然连四哥自己都承认了这样的“结亲”。
“胡进南!你究竟对我四哥做了什么?别人怕你,我不怕你!”
“胡识谦!”
*
接下来的几日,一手打理胡进南家内院的十一娘子可说是忙得足不点地。闹了一番脾
气,胡识谦便有些犯病。胡三爷、胡四爷瞧着不好,便只得让这小五爷在城北胡府待下来
。虽说是这小五爷的任性之举,但胡四爷与家里大爷结亲这许多时日来,可说是头一回有
家里人来府。虽说大爷没说什么,但十一娘子可是十分上心,不愿城北胡府给城南的说个
“不”字去。
在院外分派完伺候人,留了两个小子在廊下听招呼。十一娘子拿定主意,不言声地便
掀了帘子进到内室,只微微一躬身,便在胡进南身后站定。也在此时,胡四爷正有些无可
奈何地对着已经卧床几天,一脸赌气模样的胡五爷开口问道:
“还生四哥的气?”
几日过去,终究是心软了,他的四哥。胡识谦觑著是个机会,便只是可怜巴巴地盯着
胡知善看。
“是我不好,惹四哥生气。”
哼……来硬的抢不回四哥,比软的还不成?胡识谦很清楚哥哥们的软肋在哪儿--毕
竟,他曾经休养许久。
大哥见不得他喝药,二哥看他睡得太沉就心慌,三哥每到他的生日就特别开心;曾经
对他很严格的四哥,在那之后几乎再也没法子生他的气。
“四哥没有生气。”
几乎是要叹气了,胡四爷当然晓得小五是在卖乖;但很久以前他就告诉自己,只要小
五还能像现在这样,在他身边耍赖撒娇,他就什么都不求了。
只要小五还在他们身边。
“四哥只是想,老家到临水这儿这么远,你就这样跑来了。来了又不安生,万一怎么
了,你叫四哥上哪里给你找大夫去?”
“四哥要担心我,就跟我一起回老家,我保证乖乖读书,以后都不胡闹。”
胡识谦红着眼,看上去就只是委屈。胡进南坐在一旁,看上去像是置身事外,实际上
却觉得有趣。
*
他认得胡识谦。
--应该说,做为龙族的眷族,狐族大多投身军旅,成为龙军的一员。临水城的两个
胡家,其实都是钱塘旧部;只是他在东翼军,胡家五兄弟在西翼军。那时他就听说过,胡
家小五虽说不是老太爷亲子,但却兼具胡家文武之长。有胡家四爷的谋略,也有其他三个
爷的武勇。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多少显得稚嫩些。但假以时日,其成就必定凌驾于
诸兄长之上--他听过不只一个人这么说,也惊讶那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居然能够刻
苦用功至此。
罢唷,连个庶子都算不上,那头胡家能给他什么好处?东翼军里不是没有兄弟打过这
主意,大好男儿总得挣个前程,不然把他弄来东翼军吧!胡进南听了只是失笑,只觉得自
家兄弟真是傻。
不管胡家兄弟兄友弟恭是不是真的,但胡家小五的孺慕之情却的的确确是真的。他就
看过胡小五为了这类闲话与自家主官打起来,拼著打板子也直著脖子在龙主面前争个分明
。跟胡小五打一架倒没什么,但被胡小五扯著一起挨板子就不上算了。
“我真的没有委屈。”胡知善只淡淡地说。
看着身旁的男人面上爬上倦色,胡进南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胡四爷顿了
顿,没甩开。
“你要不信,就用自己的眼睛看吧。”胡四爷是这么说的。胡小五一时没意会过来,
只是傻楞楞地看着自家四哥。
“这院子且作为五爷的起居处。”发话的是胡进南。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十一娘子便踏
前一步,朗声应道:“是。不知伺候人如何安排?”
“我刚刚叫人带去口信,五弟的人一会儿就来,只是要偏劳十一娘子,与他们讲讲规
矩。”
接话的则是胡知善。十一娘子则笑应道:“五爷的从人想必都是懂事的,就是宅子大
,怕要办点什么便摸迷了。一会儿婆子就唤两个小子过来这头的院子,有什么要办的交代
他们就行了。”
*
其实一开始,他们兄弟没想得太多。
其实多一个弟弟还真不是小事。只是五弟的生母,是他们从小就认得的;她那未婚夫
,其实是伺候着叔伯辈出远门,意外死在归程上。看着自己的陪嫁丫环愁云惨雾的,母亲
便作主收养了小五。只是那时父亲与母亲都已经上了年纪,小五其实就是他们几个兄弟教
养大。大哥说,既然做了兄弟,就得教养成材。他们做弟弟的也无二话,自家得意的是什
么,几乎是一件不落地教给小五。
大哥的剑、二哥的砍刀;三哥满肚子的诡计,自己懂得那些经纶与风花雪月,小五几
乎都学得有七八成。二哥总唸叨著,小五若是再用功些,应该能够更进一步。他与三哥听
见二哥这么说,只是互看一眼。
小五啊……小五。
他们的小五,看起来谦恭有礼,燕居时偶尔也撒撒娇,赖著不想读书不想去校场的。
大哥表面上严厉,但实则宠溺这幼弟。虽说在小五面前总是皱着眉头一通好说,但避开小
五,便总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小五愿意苦学就是好的,并不求出第四位胡将军。
他与三哥琢磨过,认定了小五似乎有什么顾虑。三哥的历练较他多些,一口咬定小五
肯定是自伤身世,他看着也像是,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的小五,撒娇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总有个看不见摸不著的分寸在。是他们这
些做哥哥的太严格吗?他问过三哥,那时的三哥也还年轻,只是搔搔头,约莫应是许多后
,便下了断语。
“老爷子连对我们都是一日三考察的,小五不敢松懈也在情理之中。”三哥是这么说
的,他想想,也是。就是他这个读书的,爹都要在外头打探他的文章如何,谈吐如何,风
评如何。外头的夫子都说好,爹才能放心。小五怕是不想让家里失了颜面,才处处把持自
己。
于是他便把小五带在身边,带着小五走遍名山大川。想着只要出了宅邸,便没那么多
规矩绑着。小五或许也自在些,不会总计挂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可能会有那里不妥。
于是,他们一同上了羽山,去了东海。西王母座下的郭蜜香去请上元夫人时,小五就
听着他与宋辟非谈论诗文,看着他替宋辟非挽髻,与墉宫玉女比较风流。去封十八姨那儿
盘桓,他老人家瞧着小五喜欢,便硬是收了小五做契子;两人一起讲石醋醋坏话,比他还
得欢心。
他们这一去,就是人间数百年。小五也逐渐赶上他们,从少年长成青年。
*
“你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原先料想着胡知善该是就寝了,岂知进房后便看见胡知善握著湿发,正靠在炭炉边坐
著。胡进南要过布巾,便帮胡知善擦起发来。
“我是开心的吗?”
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嘴角,胡知善仍是淡淡地,只有胡进南看得出来,自家男人眉眼
间隐藏的些许怅惘。
“或许真的是太久没见到小五了。只是要给你与十一娘子添麻烦了,对不住。”
“不麻烦。”
把炭炉拉近了些,胡进南只是有些莞尔。
“看你平日清心寡欲,仙人也似的,小五一来便有了烟火气。光就这一点,五爷就功
德无量。”
“……皮猴子似的,还不知道要人操多少心。”
胡知善顿了顿,没将真心话说出口。胡进南也不追问,只是就陪在胡知善身边。
*
胡小五两次舍身救兄的事实在太有名……毕竟,谁也没有想到,胡家小五两次身故,
居然都能够牵扯三界,搞得鸡犬不宁。
第一次,是钱塘龙君征伐,点了胡家兄弟为将。胡家二爷杀伐太过,中了圈套,差点
把大爷与三爷都赔进去。胡知善赶回家时,五爷已经带了人杀进敌营,硬是把兄长们都撤
出来,自己却在断后时被一箭穿心。阎君为此额手称庆──毕竟,判官已经出缺好多年。
如今来了个年少有为、允文允武的胡小五,当然是要破格采用!
“狐寿五千年,你且在这儿等著。”个子矮了点,面孔嫩了点,但毕竟是阎君──就
是继位未久,还缺了点经验。此时阎君只想着要与胡小五说,地府有什么不好啦?就是个
差事嘛。想家了就回去看看,看个几天再回来做我的判官,五千年后你们再一道儿投胎当
兄弟,岂不美哉?
然而阎君话还没说完,胡家四爷便已经杀进地府。旁人道这四爷儒雅风流,却没想过
他毕竟姓胡。胡知善就这么一人一剑杀到阎君案前,看着他还傻楞楞的小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敢这么来到这所在,回去看怎么收拾你。”
“……胡知善,你道我这地府是什么所在!?”阎君这么应的。其实──一个判官怎
么够呢?当时的阎君是这么想的,判官出缺这么多年,一个人怎么处理那些判状文书啦?
胡知善再横,要凭他那一人一剑要再出地府,那也是万万不能。正好两兄弟都留给他,左
右判官一下子就都补齐了!
如此这般,阎君脸上不由得笑开了花。就说他这地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当了官偶
尔回去看看家人有什么?到时候一起在这地府团聚多好啦,这点子通融他还做得了主!
“什么所在?不是孤的勇将该来的所在。”
一把低沉嗓音响起。映在胡小五眼中的,是一身燕居衣衫的钱塘龙君。他只是愣愣地
,看着兄长与主君。而钱塘龙君则只是一抬手,免了胡知善的礼数。
“你四哥教训的极是。”没有把阎君放在眼里,钱塘龙君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麾
下的小将。“平时看你还算冷静自持,怎么没孤的号令你便敢带人手出阵?是孤惯坏了你
!”
“……听凭龙君处置。”
--事后胡小五哭了一场,说是怎么能赔上四哥。闯了一趟地府也损及元气的胡知善
则没什么好话,只敲著扇子,督促著胡小五把药喝完。末了,才扔下一句:
‘知道后悔了以后不许这么鲁莽……都不知道家里多挂心。’
然而,此时的胡小五还没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阵亡,也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毕竟
救回了哥哥们,他再也没有不知足的了;而且他也思忖著,或许就接受阎君的安排呢?
“知道我要处置你就成了。”钱塘龙君慢悠悠地说。这时,他才抬眼,看了看阎君。
“我眷族两头傻狐狸糊里糊涂地走迷了路,走到阎君的地府来。多有打扰,都是我这
主君的不是。”
……姓敖的!你家眷族是寿终,不是迷路啊!他哥哥……他哥哥就算了,你这么说不
就是欺负人!
“龙君太多礼了。胡知善的寿元未到,的确不是我地府中人。但那胡识谦,生死簿上
明白载了他寿终于此,还请龙君高抬贵手。毕竟扰乱了天地,天罚咱们谁也逃不过。”
挺起胸膛,有点矮矮的阎君摆出架式,牛头马面登时上前一步,跟着左右护法。但钱
塘龙君却只是似笑非笑,并不十分在意这年轻阎王的说话。
“天罚不过天火击打或禁锢。”钱塘龙君笑吟吟道:“天火归敖某掌理,想来要罚敖
某,只有禁锢一途。想当初敖某水淹地上九年、塞五山,不过禁锢三千年。吞吃泾川小龙
,更为上所宽宥。要是敖某不小心吞吃阎君……”
往前走上一步,钱塘龙君打量了下眼前的龙王。
“约莫三、五百年吧。于敖某事小,于地府可就非同小可,不知阎君以为然否?”
*
慢慢地哄著胡知善睡去,胡进南替他褪去鞋袜、拉上被褥,几个机伶的伺候人便迎上
前来放下帐幔、点上安息香。十一娘子是早就候在门外的,见着家主踏出房门,不言声地
便迎上前去。
“知善睡下了,你们看着他。要有什么事,去客人的院子寻我。”
胡进南淡淡地吩咐,十一娘子略思忖了下,开口问道:
“婆子就在这儿守着。不过少爷一向睡得浅,醒来了肯定是得去看看那位爷,婆子不
在跟前伺候着是不行的。不如就由小子们通报,也不至于那么大动静。”
“便依妳吧。”语罢,胡进南便迳自离开胡知善的院子。十一娘子微微一礼,不言声
退回院子。
*
也就在此时,阎君停下手中的笔,盯着案上的蒲牢纸镇看。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并不
做多余的请示,安静地退出门外。
先是眼睛转了一圈,然后是左右张望。阎君瞧着那蒲牢纸镇还小心翼翼地转过一圈,
没忍住,便翻了个白眼。
“外头有人看着,龙君有话不妨直说。”
丢下笔,阎君双手抱胸,很是看不惯蒲牢一贯的谨慎小心。而蒲牢到底还是下地跑了
一圈,确定没有隔墙之耳了,才跳回阎君案上。
“见过阎君。”到底是先行了礼,蒲牢才张开口;接着,才是钱塘龙君透过蒲牢发话
。
“不就是你说要找个精细点的妥当人来传话。”龙君同样没有什么好声气。蒲牢一边
传话,一边也有些委屈--不就是为了这两个大人物的颜面,他才被派驻到地府来的不是
?
“闲话休提,刚才进南那儿的十一娘子来了信。看那小五,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一听见钱塘君这么说,阎君便有些发急。这些水里的,就是保密都做不到
吗!?
“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咱们当初不就说好了,竟是连胡老四都不让知道最好吗?怎
么如今连胡小五都知晓了!”
“当初那事也不是滴水不漏。”虽然那时他认为应该是可以滴水不漏……多少有些气
闷,钱塘君藉著蒲牢的爪子挥挥手。
“那小狐崽子也翻不出天去。再说了,胡老四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孤瞧着那胡小五也
未必就说得出口。”
听了钱塘君的话,阎君并不搭腔,只是叹着气,抱着头。
*
一开始,只是阎君的嘟嘟囔囔。
也是的,他有什么错呢?胡小五寿元已尽,到他地府不是天经地义吗?胡老四就算再
有本事,也没那本事把寿终之人带离地府。要不是钱塘从中插手,他地府的判官早就补上
了。就知道欺负人,一点都不管规矩的……
嘟嘟囔囔嘟嘟囔囔。阎君见到谁都得埋怨几句,见着容老爷子是,见着吴老板是,见
著薄红也是,自然见到春外也不例外。
那是春外到地府盘桓时。阎君一边翻着生死簿,一边嘟嘟囔囔。该死的没死,自然就
得东挪西补的把“帐”给补过去。春外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像是惊讶自己一手打造的世
界,居然自行成了这般模样。
“钱塘他就不是个东西。”春外笑得没心没肺,唉呀,当初就是把那些龙造得太强了
。要是现在把他们怎么样了,这个世界可就麻烦啦。不过给他们找点不痛快还是行的,春
外说。阎君只抬头看了一眼,其实没有十分当真。
(要是他去问过其他人,或许就会将春外的承诺放在心上。)
(但这是之后才知晓的事了。)
然后,阎君被请出书斋,说是有客来访。有客?他能有什么客?嘟嘟囔囔地出了书斋
,阎君还记得要把生死簿收回架上。只是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晓得,他前脚刚走,春外后
脚便站起身。
*
胡小五再度醒来时,坐在他床边的既不是胡知善,也不是胡进南。他傻楞楞地看着眼
前的男人,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三哥怎么又来了。”听着自家幼弟说得理所当然,胡三爷只得翻翻白眼。惯坏了啊
……这几年,小五真的是被他们惯坏了。
“我说你这小崽子,怎么说话的?”
胡三爷说。把手上的书本放下。看着幼弟坐起身,一边还捏著眉心,胡三爷双手抱胸
,并不多浪费口舌。
“总算退烧……你四哥说了,你要再不退烧,就得去请王医来。我说退不退烧都得去
请王医,看看你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王医开药很苦的……”
自以天火误击过胡识谦后,钱塘龙君便应允了胡家兄弟:只要胡小五有需要便能去请
王医。只是胡小五实在怕了钱塘府王医的药,一听见哥哥这么打算,便赶紧把伺候人端上
来的药给喝了个净。
“府里的大夫也看得挺好,就不麻烦王医了吧?”
“我们胡五爷也晓得怕啊。”
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弟弟几句。胡三爷是这么想的:是啦,小五那时死了过去,他是发
过誓只要小五回来,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架梯子给摘下来。可这小五,也太恣意妄为,老大
老二都管不住的,他这做三哥的再不管,怕不是上天了?
“见过胡进南了?跟他说上话了?”话虽如此,但瞧着胡小五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胡三爷就是认死了这幼弟得好生教训才是,一时间也下不去狠手,只得从轻揭过。
“见着了。”呼……看着三哥的表情,胡小五知道自家难关已过。几个伺候人取过迎
枕垫在他身后,让他可以躺得舒服些。胡识谦则略沉吟了些许,开口说道:
“春外没有骗我们。”
“……那个狗娘养该天杀的王八蛋……”
接着就是一连串诅咒。胡小五则只是闭目养神,等著胡三爷的愤怒过去。
*
一开始,他们就隐隐察觉有些地方不对。
小五第一次死去,不但是胡知善亲自下地府,甚至惊动钱塘龙君出面。为了这件事,
龙君与阎君甚至打了场笔墨官司,最后甚至劳动容老爷子出面调停。然而这一回,龙君却
是轻而易举地便把人给带了回来──阎君虽说是有些动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不过是
敷衍而已。
肯定有什么不对……那时的胡三爷心里是这么想,但老四疯著,老五病著,他也只能
先撂开手。毕竟,对那时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甚至想过,是不是就这么
清楚不了胡涂了便罢。
但谁去管那些大人物想什么?他家的小五虽说病著,但思绪却仍像一把刀,切开他们
这些哥哥跨不出的迷雾。就是自己尊静的龙主,此时也不在胡小五的心思内。眼下最重要
的,不是把四哥拉回来吗?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刻意变得任性,装得比实际更衰弱。
他缠着胡四不放,逼着胡四看着他,看见他为自家兄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的小五一点一点地把胡四从愤怒与悲伤中拉扯出来,让胡四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只是很坚持、不妥协地去做,就像当初拚命努力,只为了成为让他们自豪的弟弟那样。
至于之后小五就改不回来了这件事……那也就算了。就是胡家大爷说的,就是当作代
价,也太便宜他们这些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兄长。
能有他们这样的兄长?比起大爷与二爷,看起来想得开的三爷其实是气最不平的。但
胡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胡三爷心里也有数。于是他谁也没告诉,只是悄悄地派出人手
去打探消息。
什么都查不到。胡三爷虽然气馁,但不意外。看上去,胡四爷的一场悲恋,显然与阎
君、龙君都有关……胡三爷原来还想追根究柢,却被自家小弟劝住。
‘四哥,都有人来跟我通风报信,要咱们家当心了。’
有些无可奈何地,病榻上的胡五爷当然明白三哥的不甘。但被困在屋子里久了,他多
的是时间去思索先前发生的种种。他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想通了自己该怎么弄清楚这
些事。
胡家的小五爷装出消沉的模样,让自家三哥在外头长吁短叹。几个与胡五相熟的年轻
将领找上门问,三爷便状似忧虑地说,龙君恩典,交代了小五需要什么珍稀药材都只管开
口。如此这般,王医瞧着便说能好全,可得花时间。但小五本来就在外头野惯了,这么成
天累月的卧床,好好的人都得弄出点病来。偏生这小鬼头心思深,什么都不说,就怕他们
当哥哥的担心。要是能有过去的好朋友能过府陪他聊聊,或许还能好些。
那有什么?这些个年轻将领不单单是自己上门陪胡五天南地北的乱聊,更帮着四处奔
走,就是宋辟非、郭蜜香、封十八姨这些大姊姊也都时不时便派人送信来。有人陪着说话
,胡五看上去就精神些;姊姊们的来信他也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回,磨着他四哥画个花草或
美人画之类的,只为了讨这些仙女欢心。
你啊,要不是被困着,哪来这好多时间风花雪月?时日久了,胡家小五爷院子的客人
,说话也就随意了点。可要不是被这么困着,哪能与姊姊这么讲究薰香啦?那是在胡五爷
终于能够下地后,几个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年长仙女约了一道儿来陪他说话。五爷笑着让
伺候人端上品香盘,一个西王母座下的仙女端起一炉香,不经意地开口说道:
连我们娘娘都说,春外也……话才说出口,带头的宋辟非便轻咳了一声。五爷则只顾
著让伺候人到仓库里取他四哥昔日制的香来,像是什么也没留心。
是春外吗?胡五爷虽说装做什么也没听见,心底却有了计较。如果是春外,事情就简
单了。眼下他要想的只是,去哪里寻春外而已。
“春外什么都说了?”
“嗯。”
终于冷静下来的胡三爷寻了张椅子落座。他知道,若是事关春外,多半事情不会发生
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然而他也知道,若是事关春外,胡四与胡五的委屈,也只能就这么算
了。
就算有多么不甘心。
“这件事到此为止。”
没有问到来龙去脉。胡三爷的意思很简单,胡家不再追究,也不能再追究。若是与春
外有关,兴许龙君也被牵涉其中。查得太分明,不光是给胡家招祸,也是给龙君添乱子。
“我晓得。”胡五也答得言简意赅。他知道,春外那天说的那些话,他会在心底藏一
辈子。
只要有一个人知道,那就够了。
*
一切的起源,都要从阎君那天离开书房开始说起。
“去找阎君前,我刚好在月老那儿盘桓了几日。”春外笑嘻嘻地,就像只是在谈一回
有趣的出游。那是在他的小屋,胡识谦在这儿等了近一年,才看见春外从门外进来。
“钱塘也真是的,亏他还是个神,怎么能因为你死了就去找阎君的麻烦?不过我跟阎
君说过啦,弄死一条龙很麻烦的,给他添点堵还行。”
春外从外头进屋子,看他也并不惊讶,只问他要不要喝茶。他点了点头,春外便从橱
柜里拿出铁壶,到屋外接了水。
“小子,你在临水胡家排行第几?”
“晚辈行五。”
“胡小五是吧。”
春外问得很随意。他把铁壶放到火上,便在胡识谦面前落座。
“钱塘我是不好杀的。不过事情是因你与胡四而起,既然你都死去活来,我也就算了
。胡四,总得受点教训。”
春外说。胡识谦心知春外做什么都是一时性起,但被春外这么盯着,他却连开口回击
都做不到。只有在春外离座去取茶具时,他才能够缓过一口气。
“要在阎君面前动手脚,小家伙肯定是不依的。不过我离开月老那儿的时候,沾了一
小段纺坏的红线。”取下茶罐,倒出一点茶叶。春外抬起头想了想,喝点酽茶好了。
“然后我把红线贴在胡家老四的生死簿上。”春外一边说一边笑,就像是做了什么有
趣的事。
纺坏的红线,加上错误的使用方式,让胡知善遇见早该死了的李近楼。而胡知善带着
李近楼上钱塘府造访赤霄,则让钱塘龙君惊觉生死簿似乎有异。原先钱塘龙君的想法是,
让阎君徐徐图之,找个机会把李近楼收进地府。但他没想到,此任阎君尚且年幼,竟是立
即将李近楼拘走。胡知善眼睁睁看着恋人被阴差拘下地府,却又没人能给出解释;他一怒
之下便大乱三界,最后被被判受天火击打。胡识谦拼著一条命保下胡知善,自己却死在钱
塘龙君发出的天火之下。
阎君不能说,龙君说不出口。胡知善的一场悲恋,竟是由此而来。胡识谦只觉得嘴里
发苦,虽说平时伶牙俐齿的,此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迷迷糊糊回到家,自然是被哥哥们
一顿好骂。他因此憋屈出病来,接下来自然就被哥哥们禁足在家。
*
“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外头天都黑了,也不唤人拿灯进来。”
胡四的话声传来,胡五与胡三对视一眼,很快地分别收拾了自己的心思。
“三哥训诫我,要我早点回家呢。”胡五笑嘻嘻地,看见四哥进了屋子就开始耍赖。
“我好容易才出来一趟,怎么才几天就要赶我回家去?四哥你快说说三哥。”
“我说你啊,上天了你!”
瞧着自家三哥是真的要修理小弟,胡四只得站前一步,先把胡五护在身后。胡三甩了
个眼神给胡五,胡五原先还有些不愿。但瞧着四哥似乎有些困惑起来,便只得按著胡三的
意思,开始胡闹耍赖。
“四哥救我!”
瞧着胡三的动作,胡五开始嚷嚷;胡知善虽然隐隐觉得小弟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但
想着他先前遭罪甚多,便也没多想。说好说歹,总算是把胡三劝出门去,不再与小弟计较
。
*
三个月后,胡家五爷一如来时,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临水地界。临走时,自是对着胡进
南龇牙咧嘴一番,与无数个“你要是对我四哥不好,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诸如此类的威
胁。胡进南只觉得有趣,瞧着小五的车队走远了,便转过头对胡知善说:
“看起来有兄弟也不错。”他说,其实已经开始有点怀念那个吵闹的小子。胡知善站
在他身边,只是看着车队扬起的烟尘。
※李近楼是明代的琵琶名家
※胡五后来跟阎王在一起喔(暴雷)
※不过胡五的恋兄病一直没好(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