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河坐在主位上，示意小池和韩庄主也坐下。
在座的众人都各有心思。
韩春福本是个受老爷倚重的奴才，如今他砸了老爷的差事，茶农们也不再支持他了，两头
落空，前途茫茫。然而他心里难受痛惜的却是另一桩。
阿珂姑娘能把一盘几乎不加调味的落花有意吃完，而他用尽心思巧计，做出来要滋补姑娘
身子的汉宫藏娇，竟是这么不中吃？他原本指望姑娘在吃完刘厨的双色豆腐后，回头再吃
上几口汉宫藏娇，滋阴养胃，可是姑娘终究没有，这让他身为厨师的自信心大受打击。
阿珂姑娘神色仓皇，不知道这位来自秦府的贵公子，对她是好意歹意。
秦暮河向来不擅于拿姿弄态──或者至少是对女人──摆不出凶狠的架子，和颜悦色地问
候道，“这段时日，姑娘受委屈了！”
不问还可，一提起这受委屈，阿珂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地往外淌，小小的身子抖得像树叶，
“公子明鉴！”
“在下愚钝，鉴不了这许多情欲纠葛。我是来完成姑娘的心愿的。”
阿珂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蛋，“奴婢的心愿？”
“姑娘今后想何去何从？”
阿珂的声音又颤了颤，“奴婢惶恐……”
“姑娘若想留在秦府，不难。我拉下脸，求老祖宗收留姑娘，先给老祖宗使唤一阵，等地
位稳固了，寻个由头，请老祖宗将姑娘赏给老爷，明正言顺，那时就连太太也不能有二话
了！”
小姑娘听着这番话就滚到地面上，双膝一跪，“求公子手下留情！”
小池急了，连忙要拉扯阿珂坐起，阿珂不从。于是，他转向秦暮河，语带责备。
“阿河！姑娘不从，你这可不是逼良为娼吗？若你真是这样的人，我也没那福气跟你了！
”
秦暮河不慌不忙，也不说破在座三人各自的心思，而是条理明晰，一丝不乱，“阿珂姑娘
既然不愿意留在秦府这龙潭虎穴里，可有其他能投奔的对象？”
韩春福凄然接话，“阿珂姑娘是人牙子家卖出来的，我也是。像我们这种奴才贱籍，六亲
缘绝，岂有一般人家愿意收留我们？何况大夏例律，非主人家，私藏逃出的奴才，官府是
要重惩的……”
小池听着这一番话，听出了苗头，加上韩春福在斗厨时的种种表现……他左思右想，把细
节一层一层套上，忽然间领悟了阿河的用心。
“小池，坐好。”秦暮河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冷，“无论我要做什么，你相信我就是了
！你既然知道自己已是跟了我的，就别在那儿胡乱扑腾，让外人瞧着我驭内不严，看我笑
话。”
愣了半晌，小池总算意会过来秦暮河的弦外之音，羞喜交集，原来公子已经把他当成“内
人”了，虽然脑中一时找不到更适当的词汇，然而推心置腹之意，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于是，小池也决定暂时坐回原位，且瞧瞧阿河究竟还有什么花样。
“阿珂姑娘，其他人尽管怀揣著别样心思，都不如你亲口一句话。”秦暮河深深地望了韩
春福一眼，“离了秦府，你可有打算？总不成我前一天深夜放你出秦府，第二天清晨你就
被官府逮捕，解送回茶庄来；或是更悲惨的，给人牙子家拐卖到青楼勾栏里，那在下并不
是在救人，却是在造孽了！”
阿珂姑娘凄凄惶惶地抬起脸来，泪眼蒙眬，更加勾魂摄魄。
踯躅间，韩春福忽地一声，跪在阿珂姑娘身旁，“小人……奴才愿意护卫伴随阿珂姑娘一
生，做她的小厮，终身不娶。”
看着事情越来越脱逸常理的发展，小池忍不住腹诽起来。韩厨啊！你愿意终身不娶，保护
这朵飘零无依的白色海棠花，自然是极好、极有侠骨风范，可是你为什么不先问问，阿珂
姑娘有没有意思要嫁你为妻呢？逼得一个腼腆内向的婢女主动表达嫁意，你也太折腾阿珂
姑娘了！
小池才刚想着，秦暮河立即出面打了圆场。
“二位请起，既然韩厨想与姑娘相伴一生，姑娘可有意接纳韩庄主？为奴、为侍、为友、
为夫，凭姑娘一句话，韩庄主必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阿珂姑娘身子不动，两手却扭绞在一起，忸怩地说道，“……可是，韩庄主和奴婢……我
们早已是夫妻了……”
震撼性的发言，小池差点从座椅上滑落。敢情韩庄主和珂姑娘早已两情相悦，阿河还算来
得迟了！
秦暮河接下来的话语，又颠覆了小池的推论。
“朝夕相处，日久生情，这也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总得听庄主和姑娘亲口说。庄主有情
，姑娘有依，只欠东风一把，渡两位出秦府。”
小池还在想，金陵初夏，哪来的东风，只见秦暮河从衣袋里拿出两张画押的纸，是韩庄主
和珂姑娘的卖身契，以极为俐落的手法，将两张纸撕成雪花碎片，散落在跪着的两人面前
。
庄主和姑娘喜极，相拥而泣。秦暮河上前一步，亲手将两人搀起。
小池虽然一言不发，也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心肠，有情人终成眷属、少主人慨然成全，若
说他对阿河曾有一分怀疑，如今也在这灿阳白雪之中消融无踪了。
秦暮河再劝慰两人几句，又赠了一笔银两，算是回报韩庄主多年辛劳、补偿阿珂姑娘受尽
委屈。
小池想向他们道别，但是限于文采，实在说不出离情依依的话来，便以一道古籍秘诀相赠
，而这道秘诀，正是韩厨的落败原因。
“汉宫藏娇，第一等用绿头鸭高汤，由冷汤炖至沸腾，次等用白水，其他肉类高汤又次之
。
因为绿头鸭以泥鳅为主食，可以增加泥鳅的鲜味，压抑土腥味，一扬一抑，汉宫藏娇滋味
自然美不可言。
白水虽不能提鲜压腥，也并不干扰泥鳅展现原味，不过不失，然而在汤温慢慢下降之时，
白水汤底便压不住腥味了，首尾的腥味扩散到整个砂锅里，令人难以下箸。
其他肉类高汤，味浓脂厚，不但压住了泥鳅的鲜美，益增土腥，切勿用之。
韩厨在技艺上不输我什么，只是汉宫藏娇，原是一道富贵菜，韩厨缺乏食材，生生把一道
富贵菜做穷了。富菜穷做，滋味大减，便不如把穷菜富做了！”
“刘厨放心，此后与爱妻一同生活，穷只能穷我，吾妻衣食用度，都必须充充裕裕，绝不
推托！”韩厨意气风发。
韩春福受了秦暮河大恩，无以为报，临行前，将多年制茶经验的要点笔记赠给秦暮河，一
对相爱的新婚夫妻，便互相扶持，走向朝阳，迎接他们的崭新人生。

内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