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停在位于乌衣巷的吏部尚书宅邸前,车夫跳下车用力敲敲门,确定里头有人跑上
前的脚步声,才回头将主子从车中扶出。
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琼鼻朱唇、眉宇如画,在见到车上下来
的中年儒服男子后,顽皮地吐吐舌尖,退了半步似乎想躲,却早已被看清楚了。
“胡闹。”男子,也正是宅邸的主人,当朝吏部尚书颜文心,不悦地皱起眉,几步上前朝
少年头顶敲了敲。“年纪不小了,别净穿着男装,你母亲宠坏你了。”
“哎爹,男装方便行动嘛!我还没及笄,以后我会乖乖的。”少年正是酷爱女扮男装的颜
采君,她本想偷看一眼来访的客人是谁,没想到却被父亲逮得正著。
“你这时后不应该在绣房吗?”颜文心瞪着女儿颇感无奈。小女儿性格与他相似,大胆且
灵活,该服软就服软,该得寸进尺也不会客气,若是男子多好。
他的两个儿子性格稳重柔和,似其夫人,虽未来应能在为官一途上走的顺遂,却很难有大
出息,更没什么野心,大抵就是靠着家门余荫平顺一生吧。
“绣房太无聊了,我弄绷了绣架,娘就把我赶出来了。”颜采君大眼溜转,颜文心还能不
知道女儿是存心的吗?
“回去同你母亲道歉,要是真净不下心刺绣,就去书斋读书,明日考你背书。”颜文心摆
摆手赶女儿走,就算大夏男女之防再如何低,他们高门大户的小姐也没有轻易抛头露面,
在外头撒野的道理。
“背哪本书啊?”小姑娘唉叫一声,却也不赶忤逆父亲,小嘴噘得三丈高,鼓著脸颊往书
斋走。
“慢著。”颜文心却突然又叫住她,颜采君双眼一亮,讨好地蹭回父亲身边。他摇摇头忍
不住又敲了敲女儿眉心:“你去叫怀秀去我书斋,明日的书要是没背好,就罚你把家里的
藏书都抄一回,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出家门。”
“嗳!”颜采君气愤地唉叫声。
“快去。”颜文心推了下女儿肩膀,转身健步如飞返回自己的书斋。
颜采君自然不赶延误父亲交代,连忙去叫怀秀了。
一刻钟后,颜文心书斋的门被轻轻叩了叩,他端坐在桌案前,看着桌上的几封书信,沉声
道:“怀秀吗?进来。”
书斋门被推开,是个年轻男子,身穿素面湖绿直缀,身姿宛如青竹,他恭敬地唤了声:“
义父。”这才走入书斋,将门牢牢实实关上,步履有些不顺地走到颜文心身边,又弯身行
了个大礼。“不知义父唤怀秀来,有什么吩咐?”
年轻男子是颜文心的螟蛉子,出生时被扔在前往崇虚观的半道上,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了
,身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痕迹,粉嫩的小身子青青紫紫很是吓人,就这么巧被刚好经过得颜
夫人给遇上了。
颜夫人那时候已经生了嫡长子,肚子里正怀着次子,看孩子可怜索性捡回家中,本是当作
家仆教养,然而三四岁时颜文心发觉此子伶俐聪明还有野心,自己两个儿子都是温吞的,
他寻思著该养个能保住颜家的利刃,索性把怀秀给认做养子,取名颜怀秀。
而今,颜怀秀已经是颜文心心腹,但凡不能台面上运作的事务,都由颜怀秀经手。
“坐。”颜文心对义子温和地笑了笑,指指一旁的凳子。“这几封书信里写的东西,都查
过了吗?”
颜怀秀并没有坐下,恭恭敬敬半弯著身回:“是的,怀秀一一调查过,里头写的东西都是
事实。”
“喔。”颜文心点点头,又重复了一回:“坐。”
这回,颜怀秀才在凳子上落坐,半垂著脑袋没有直视义父,一副谦恭顺从的模样。颜文心
看着义子黑乌乌的脑门,及其下半遮得饱满前额,肌肤有象牙般的色泽,与露出一截的玉
白后颈相辉映,莫名有种难述的风情。
“你办事,义父自然是放心的。”颜文心伸手轻拍颜怀秀的肩膀。“对义父无须如此拘束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模样,越大倒越疏远了,是义父太严厉吗?”
“并不是,义父对怀秀很好!”颜怀秀文言,急忙抬起脑袋,脸上都是急躁,仿佛深怕义
父会不相信似地,眼底成满孺慕之情。“只是,怀秀毕竟是义父的从仆,哪里能......”
“欸──别这么说,你对颜家的付出,义父心里最是清楚,就是你那两个兄弟,也没有你
的能耐。义父要不是有你这个左膀右臂,在朝中地位又如何能这般稳固呢?你要将自己看
高一些。”颜文心又拍了拍义子的肩膀。
“多谢义父夸赞。”颜怀秀不禁起身,又朝义父行了个礼,才被按回凳子上安坐。
“今日,义父在白公子的琴会上,见到那位平一凡了。”客套得差不多,颜文心直奔主题
,手指在桌案上的书信上敲了敲:“平一凡这个人,身分倒是规规矩矩,没什么招人眼的
地方。”信上所写的,正是平一凡的身分背景,从出身一直追溯到四代前的先祖,全都青
青白白,根源详细。
“是,平一凡的身分很干净。”
颜怀秀回道:“他四代前的高祖是个进士,也算是书香门第,但在京中人脉不显,便被派
往南疆的小县城当地方官,政绩普通,直到致仕之年才回京落户,祖父那一辈家道中落,
勉强有个举人的功名支撑,在承天府当个小书记餬口。父亲那辈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沦落
到城南连堂曲径写风月小说赚润笔费,老年才得子,便是平一凡了。”
“嗯,这些都写在信上了。”颜文心点点头,肯定义子的仔细。
平一凡出生时,父亲已经年近知命,母亲小了父亲约二十岁,原本是个乞丐,似乎有些疯
病,傻傻的也不太认人,却有张秀丽的面孔,便被平父给带回家,半哄半骗地成了亲,隔
了将近十年才生了平一凡,恐怕也是平父担心平母流落街头时,身子不干净的缘故。
是以,平一凡懂事后没多久,平父就因病过世,那年平一凡才刚刚十三。母亲是个靠不住
的,半大孩子只能靠自己支撑家里,读书显然不切实际,索性找了个南北杂货的铺子当伙
计,年至弱冠也有了自己的铺子,目前也称得上京城有些名气的店铺。
不过,一个平头百姓的生平,哪能让颜文心这个吏部尚书,又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上心呢?
他更关注的自是另外一件事。
“你说,平一凡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成就,靠得是什么?”
颜怀秀看了义父一眼,迟疑地开口:“义父是问怀秀话吗?”
“自然是。”颜文心捋了捋长髯,笑吟吟凝视义子。
“怀秀确认过了,现在这个平一凡,并不是当初连堂曲径出来的那个平一凡。平一凡十六
岁那年,跟着一个商队到南疆去了,原本打算替店主寻些稀奇玩意儿,可后来失了音信,
直到十九岁那年才又回到京城,也不与过去的熟人相见,将母亲接走后就自行开了铺子,
没人知道他的开店的钱从哪里来,一直到前些日子鸽友会,平一凡才再次露了脸。”怀秀
说著,从怀里拿出两张画像摊在颜文心面前。
左边那张,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相貌清秀看起来很是讨喜。而右
边那张,则是颜文心不久前才刚瞧见过的,现在的平一凡的脸。平凡、温润,宛如春风,
一双眼看似寡淡,但形状倒是生得挺好,让人看了就亲切。
是一双桃花眼。
颜文心伸手敲了敲左边的画像,接着敲了敲右边的画像。虽说人不同年纪,相貌会有不同
,但十六岁到二十五岁基本相貌不会改变太大,顶多是五官长开了,便得成熟些,不至于
连眼睛的形状都变了。
十六岁的平一凡是圆眼睛,看来很伶俐活泼;二十五岁的平一凡是桃花眼,柔和稳重。
“南蛮原来也有聪明人。”颜文心将两幅画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心底对那群蛮
夷倒也看高了些许。
现在的平一凡,其实是前南蛮王的一个私生子,多年前顶替了平一凡的身分,扎根在京城
里,一方面打听大夏情报,一方面替南蛮累积钱财。
因平一凡开的是南北杂货舖子,手下有商队也并不令人怀疑,偶尔鼓捣出新奇玩意儿,也
能借口是淘来的,这些年生意做得挺大,粮草压根不是问题,要不是有关山尽驻守南疆,
保不定要被南蛮吞掉多大的地方。
但也正因为关山尽的缘故,南蛮就算手中有金山银山,也丝毫无用武之地。要知道,镇南
大将军是个难嗑的骨头,软硬都不吃,手段雷霆霹雳一般,边防守得跟铁桶似的,先前乐
崇桦好不容易钻出个小缝隙,转眼就被收拾了,这会儿乐家男丁可能都还没到达西北呢,
也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到,又有几个人能活超过一年。
与乐崇桦合作的,眼下看来便是颜文心了。
他眼馋南疆利益已久,要知道盐与铁都是由官府控管的,利益不可谓不大,而南疆既产盐
也产铁,偏偏被关山尽挟制得死死的,南蛮王心里也是各种郁气难纾,可惜拧不过关山尽
这条大腿,只能望宝山而兴叹。
“马面城的事他也收到消息了?”提起数月之前的失败,颜文心不禁敛眉。与乐家、南蛮
合作一事,他隐在幕后操作,就算接头人被关山尽一窝端了,大概也查不到他身上。
但花了几年才打通的路子,转眼就被封禁,颜文心难免有些焦躁,这也是他刻意在朝堂上
给关山尽使绊子的原因。但为了不打草惊蛇,颜文心也不敢太过咄咄逼人。
关山尽这人张扬任性,彷佛一匹脱疆的烈马难以驾驭,皇上对这年轻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任由他在南疆当土皇帝也毫不介怀。这次终于反京述职,竟连虎符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眼看是打算让关山尽再回去南疆镇守。
颜文心不敢小看这个后生小辈,心里也明白要拢络这个小后生是不可能的。关山尽根本不
缺什么,身为镇南大将军又是护国公世子,深受皇帝信任,权也好财也好都不缺,还握有
大夏三分之一兵力,颜文心根本没有下手的余地。
要说从私德上着手,无非婚嫁与处事。然而,护国公一系在大夏本就是以不二妻不纳妾闻
名,后院清清如水,关山尽六七年前甚至还毫不隐瞒地表达自己有龙扬之好,并不打算娶
妻生子。以一个守握重权的世族来说,谁比关山尽更令皇上安心?
缘此之故,就是关山尽稍稍有些跋扈,皇上也能任由他。
而关山尽跋扈归跋扈,底线却是踩得极好的,他对君心的把握不可谓不精确,未曾捋了龙
须触龙逆鳞,有些傻家伙只看到关山尽任性自我、潇洒放纵,却看不透他的圆滑处世,手
段高明之处。
对颜文心来说,关山尽可说是全大夏最难对付的敌人,偏偏他不能不想办法除掉这颗拦路
石。若要与南蛮私相授受,就非得把关山尽的势力从南疆一口气拔干净才成。
怀秀也是个明白人,他看出义父心中不豫,沉吟了会儿才回答:“马面城的事,平一凡应
当是知道的。借由乐家之事,南蛮也被砍了一条手臂。”
“他们现在也正慌张吧。有派人与平一凡接头吗?”颜文心冷笑,在他看来,这事儿之所
以黄了,全是南蛮的责任。乐家确实是马面城第一商贾,但与人合作怎能找这样显眼的目
标?更不提,乐大德对子女的管教毫无章法,京城尚无人敢掠关山尽的锋芒,乐家女儿倒
是够蠢的。
“关山尽回京时,将南蛮与大夏的所有传递消息的路径都给封了,他在南蛮王身边安插了
钉子,翻弄起来这几个月南蛮不太平静,也无心与平一凡接头。”怀秀垂著脑袋,神情很
是自责。他派去南疆的人一个不落都被抓了,若不是断尾够迅速,恐怕还会被顺藤摸瓜给
逮著了,但这也让他付出大代价,几年的经营打了水漂,还倒赔了一笔钱财下去。
南蛮的消息还是他辗转透过其他势力才打听到的,却也无力查明究竟关山尽在南蛮王身边
放的钉子是谁,接下来又打算做些什么。
颜文心自然也不认为关山尽会就这么算了。
“果然是个狠辣的。”颜文心敲敲桌面,语气掩不住躁郁。不过,关山尽手段虽老辣,他
也不是吃素的,谁能笑到最后,现在还很难说。“既然平一凡的身分没有问题,那正好。
你先前与南蛮那边交易的时候拿到的信物,还留着吗?”
“回义父,信物怀秀收藏着,除了我自己无人能找得到。”
“嗯,你拿着信物,去找平一凡吧。”南蛮那边暂且动不了,正是他们能操作得好时机。
若是直接将平一凡拢络住,无疑是掐住南蛮的咽喉,到时候将南疆换上他的人后,也不怕
南蛮翻天了。
“是,怀秀这就去。”颜怀秀拱拱手立刻退下,这次定要将义父交代的事情给半好才成。
等怀秀远去,颜文心又将那两张平一凡的画像给摊开来细看,特别是长大后的平一凡,那
眼眉鼻口总让他心里有些不安,隐隐地似乎像某个人,却又说不上来像谁。
书斋门此时又被叩了叩,传来管家的声音:“大人,鲁先生派人求见”
鲁泽之派人来?颜文心一愣,接着撚须笑道:“快请。”
不多时,管家便带着鲁泽之身边的小厮进书斋,那小思看来精明伶俐,行完礼后也不抬起
脑袋,开口道:“我家主人派小的来告诉颜大人,先前您所说的那件事,主子前思后想决
定允了。但,主子希望您能给个承诺,最好白纸黑字写下来。”
“喔,他允诺了?我到没想到会是这个么答案。”颜文心挑眉。他见过鲁泽之几次,对那
个白衣翩翩,姿态端丽的男子印象不深,确实鲁泽之相貌挺好,却让人记忆不深,回想起
来总是模糊的,也不知关山尽怎么喜欢上这样的男子。
这个回答,让小厮莫名一个激灵,忍不住抬头瞥了颜文心一眼,又连忙垂下头装做没事人
一般。
“他想要什么承诺?”颜文心也不介意小厮的举动,唇边带着懒懒的笑问。
“主子的意思是,端看颜大人的诚意如何了。”这句话回的灵巧,彷佛啥也没说,实则暗
示得极为明显。
鲁泽之现在的身分有什么需要颜文心帮忙的?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可是镇南大将军关山尽
啊!
“我的诚意吗?”颜文心哈哈一笑,捋了捋长髯。“鲁先生倒是含蓄。”言下之意,是嫌
弃鲁泽之别扭小家子气,也不禁更好奇,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入了关山尽的眼?
“颜大人,我家主子还在等您的消息。”
“你这下人倒是心急,鲁先生会教啊,瞧你这忠心耿耿的模样,罢!诚意自然是要给的,
不过颜某人也有两件事想请教,你要是能回答的出来,你主子要的诚意我双手奉上。”颜
文心看着小厮的眼神号不掩事鄙夷,透过奴仆可以窥见主人的品行,这鲁泽之颇耐人寻味
。
“小的知无不言。”
“我姑且假定,你是明白我与你主子之间的协议是什么。”就见小厮轻轻颤抖了下,很不
安地动了动身子,颜文心心下了然接着问:“那么,鲁先生为何要应允我呢?他身边可是
护国公世子啊,要什么得不到呢?”
这问题让小厮一时无言以对,脑袋垂得几乎要折在胸前。
“其二,鲁先生难道不担心,若事情泄漏了,关山尽难倒还能继续宠着他不成?”语毕,
颜文心在桌案上用力一敲,小厮随着猛得一颤,往后退了两步,依然无法回话。“怎么?
舌头被吞了?还是本官说话你不屑回答?”
“不,小的、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回话......”说著,小厮连连抹汗,呼吸
都沉重了几分。颜文心也不催促他,好整以暇地端起茶啜了口,拿起一本诗集随意翻看。
半晌,小厮彷佛缓过气了,才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回颜大人话,我家主子都明白,但
、但......世事无法尽无人意,我家主子也需要一些帮忙,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只吊
死在一棵树上,难免有时得经受风吹日晒。”
“这话糙理不糙,鲁先生倒是把你教得挺好。”颜文心哈哈一笑,敛起了先前咄咄逼人的
气势。
“既然鲁先生信任颜某人,那我也不能让鲁先生失望才是。”说著,颜文心也干脆磨墨提
笔,在纸上写了点什么后吹干折起。“这个带回去交给你主子,就说是颜某人的诚意。鲁
先生最想要的是哪棵树,颜某人心里自世明白的。既然他帮了我,我也能替他保住那片树
荫。”
小厮恭恭敬敬上前接下纸条,仔细收进怀里:“小的代替我家主人,谢谢颜大人了。”
“无须客气,颜某人也多谢鲁先生的帮助了。”颜文心对小厮笑笑,随即交代管家:“送
他出去。”
小厮也不敢多待,诚惶诚恐地跟在管家身后走了,临走前颜文心还瞧见他用力按了按收著
纸条的地方。
书斋内又重归静谧,颜文心一口口啜著皇上赏的贡茶,垂著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