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星潮涌现
　　林邑帆听到问题时顿了一下，随后看着空中的某一点陷入了长长的思索。郑雨禾后悔
问了这个问题，也不愿造成他的困扰，想要叫他回神时，林邑帆就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耶，没想过这问题，也没再遇到过。”林邑帆边想边回答，虽然这也不
是那么常能遇到的情况，“怎么啦？”
　　郑雨禾摇摇头，继续吃饭没有再问。
　　吃到半饱时，耀西提了几瓶自家酿的小米酒过来，族人那边早就已经喝开了，他特
地多摸了几罐家里的私藏过来，给这群城市俗尝尝，“这是洗净灵魂的小米酒，不要喝
太多，很猛喔。”
　　机会难得，除了小孩之外，每个人都拿了杯子斟了一些，林邑帆兴味盎然地接过耀西
倒给他的酒正打算和小信干杯时，被郑雨禾拉了一下，“老师，你的胃……”
　　“没问题的，最近胃都没再痛啦，而且这几天我都有好好吃饭，现在也差不多吃
饱了，喝一点没关系啦。”林邑帆帮郑雨禾也拿了一杯，塞到他手中，“来，让我敬
你们。”
　　SIT的团员们凑在一起，林邑帆挨个都碰了一下杯子，“谢谢你们不把我当外人，
这段时间我尝试了很多以前没经历过的事，都是多亏了你们。”
　　耀西先把手里的酒干了，“老师，也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邑帆喝了一口酒，好奇地问。
　　小信搭过林邑帆的肩膀，举起酒杯，“谢谢雨禾遇到你！”
　　柜子也举起酒杯，“谢谢SIT遇到你。”
　　这句话团员们都深有同感，都朝林邑帆敬酒，仰头把小米酒给干了。
　　因为这段时间没事就聚在一起吃饭闲聊，他们意外地和老师都有更多深谈的机会，
林邑帆在某方面从郑雨禾的老师，成了SIT的老师。
　　大剌剌的小信其实是文学院学生，他写不出来的文化研究报告是关于湾生，林邑帆陪
他聊了很多关于身分认同游移的话题，他意外发现小信是个纤细感性的混血儿。
　　在台上总是遮掩自己的柜子，对于性向和家庭关系有解不开的结，某个团员练歌练到
忘记时间的深夜，林邑帆用很温和的话缓解了她的焦虑。
　　一向稳重的耀西则茫然在城市生活和部落文化传承之间，林邑帆听出了他藏在曲子里
的古调，很正面地肯定并鼓励了他继续音乐创作的路。
　　至于郑雨禾，则是深信在十五岁那年遇到林邑帆，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捩点。
　　林邑帆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他才觉得他受惠这群年轻人良多，他们都拥有很多
迷人而不同于常人的特质，并且接受了平凡的他。
　　至少他从来不曾想像过，自己会有在过年期间到部落来吃山猪肉喝小米酒的一天。
　　食物很香，酒很醇很烈，林邑帆的胃暖呼呼的，没有犯胃痛。但他华丽丽地醉了。
　　“老师，你还好吗？”郑雨禾撑住林邑帆轻轻摇晃的身体，担心地问。
　　“我觉得还不错。”
　　“会不会想吐？”
　　“我没晕车啊。”
　　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啊。郑雨禾无奈地叹口气，没想到老师酒量那么差，
不过喝醉酒的他仿佛换了个人格，可爱得让他无措。
　　也有点微醺的小信在一旁看得觉得有趣，凑过来找林邑帆搭话，“老师～你喝醉了，
还认得我是谁吗？”
　　林邑帆努力定睛看着他，随后笑开，“田中さん～お元気ですか～？”
(田中先生～你好吗～？)
　　小信脸一红，“怎么办，我觉得老师萌萌的……”
　　郑雨禾：“滚开。”
　　小信哭着滚去找耀西了，“老妈～郑雨禾叛逆期啦！！”
　　耀西表示：“谁是你老妈？”
　　不理会小信的叫嚷，郑雨禾转过头去看林邑帆，看见他盘着手趴在，酒意让他的脸色
红润，眼睛迷濛，却是一脸愉快地笑着。
　　郑雨禾不太放心，再问了一次，“老师，有哪里不舒服吗？”
　　“从来没那么舒服过……”
　　郑雨禾闻言失笑，这只小乌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竟然讲出这种带有歧义的话，
真是犯规。
　　但看他似乎真的没什么不适，酒宴也正是热闹的时候，也就让他这么趴着了。
　　林邑帆话却是还没说完，他瞇著因为醉意而湿润的眼睛，侧着脸看郑雨禾，“没听过
那么多表演，没认识过那么多厉害的人，好久没那么快乐过，跟你们在一起像家人……所
以很舒服……”
　　郑雨禾觉得自己的心酸软得不像话，他担心自己的能力无法给老师任何他需要的，
然而这些简单的东西，老师这么知足地快乐着。
　　“雨禾……谢谢你……”
　　他才要谢谢老师，给他机会去了解他的心。越是知道这个人不如过去所认知的那般完
美强大，越是无可自拔地喜欢他。
　　晚餐持续到入夜，族人们用酒缅怀过去，期待未来，耀西的Ama带着大家吟咏祈祷
美好未来的歌谣，在这喜乐又无尘嚣沾扰的时刻，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烦恼。
　　林邑帆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从桌上转醒的时候，篝火旁还围着在聊天说话的
人们，桌上摆着没吃完的食物，酒瓶四散，是狂欢后的慵懒状态。
　　他转了转因为趴着的姿势而僵硬的脖子，发现身上被盖了一件厚外套，充满温暖的
味道，他一时舍不得那温度，手抓着外套按在自己肩膀上，在酒味的余韵中打了一个嗝。
　　“老师，有不舒服吗？”
　　郑雨禾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他扭著酸痛的脖子转过去，无奈地笑了，“惨了，我在
你面前越来越没形象，竟然喝醉了。”
　　“没什么，你也只是睡着了。”郑雨禾私心将那不同以往的老师收藏进心里，倒了一
杯水给他，“酒醒了吗？”
　　“嗯，而且我觉得我精神满好的，耀西家的酒太厉害了。”林邑帆接过水喝了一口，
低头看手表，“才快十一点，我以为我已经睡很久了。”
　　“老师，你抬头看天空。”
　　林邑帆依言抬头，满天璀灿星海没有预警地映入眼帘，几乎将他淹没，他一时无语，
只有张大嘴巴，发出叹息。
　　“呜哇……”
　　郑雨禾勾著嘴角，林邑帆被星空震慑的模样让他满足，他第一次来时也接受过一轮星
海洗礼，而他知道老师绝对会喜欢。
　　“雨禾，我们去海边吧。”林邑帆仰著的头突然转过去看郑雨禾。
　　深夜的东部海边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海与天都是一片黑，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但林邑帆情绪高涨，郑雨禾不忍扫了他的兴致，还是点点头，“好。”
　　两人穿上了保暖衣物正打算要走时，正在听部落青年讲故事的阿左发现了，朝他们挥
手问他们要去哪，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林邑帆老实地说了要去海边走走，没想
到竟然一呼百诺，阿左、小倍和女友、几个年轻人通通都站起来要一起去，SIT的团员们
差点想杀了阿左这颗超亮电灯泡。
　　本来只是要到部落外的公路边看海看星星，有了部落青年的参与，地点改到部落上方
一个空旷而适合看星星、听海声的的空地，于是一行十数人漫步在空无一人的部落路间，
一路漆黑而安静，只有路过零星几个家族还在延续酒席，传出谈笑与歌声。
　　穿过部落，爬了一会儿小坡就到了，靠近悬崖的一边被围了木栅栏，那前方就是
大海，黑暗中看不见蔚蓝的海天景致，但听着下方传来的微弱海声，别有一番风味。
　　没了灯光的妨碍，空地上方的星空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林邑帆像是一脚跌进了满
池的星星，仰著头之间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坐了下来，在这片星光中，他感到些许无措，更
多的是心理的满足。
　　部落青年和音乐人凑在一起总是很快就能迸出火花，一群人围在一起用手打节拍，
唱起了几首耳熟能详的林班歌。
　　异乡的旅行让林邑帆的心情颇为放松，他向来喜欢河边海边，喜欢夜晚的散步，喜欢
听人们在这样的景色中唱歌演奏，身边跟着一群可爱又不用费心思交往的小朋友，让他觉
得心好松。
　　高了一个头的郑雨禾低头就能看见林邑帆心情愉快地跟着哼唱，夜里的岸边带着凉凉
的海风，将身边的人头发吹得乱动，听到认识的歌时忍不住眼睛一亮，转过来看着他的学
生唱。
　　林邑帆嘴角勾著，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眉眼柔和，唱完又迳自转过去看着歌者。
郑雨禾看着这样的林邑帆，觉得好喜欢，好喜欢。
　　相较于郑雨禾内心涌现的种种感情，林邑帆却是越来越放松下来。他已经很久不曾感
到这么放松过，松到一直撑著的情绪都泄漏了出来，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很多平常不愿意思
考的事。
　　这几年离家的生活他仿佛将自己放逐，身体上拥有了自由，心灵却始终绑在故乡的
小镇，离家几十公里，他反而像被囚禁得更深，无法脱困。
　　他这才明白当初大哥决定离开的心情和自己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也许一开始也有
灰心或负气，但大哥学会放自己自由，他在台东、澳洲，应该都能够用最自由的心去
看星星吧，所以才能重新整理心情，再回到那个家。
　　郑雨禾在林邑帆身边坐着，偷偷地观察他，他嘴边带着很轻的微笑，眉眼间却有些郁
郁。他想问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看起来有点悲伤，又怕惊扰了他，但林邑帆倒先开口跟
他说话。
　　“我刚问韦浚，他说爸妈是去日本京都过年。”林邑帆目光没有从星空离开，脸上带
著钦羡的神情。
　　这话题开得突然，郑雨禾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真好啊，在京都过年耶。但是韦浚却觉得没什么。”他转过头看郑雨禾，笑着问：
“你出过国吗？”
　　郑雨禾摇头，“没有。”
　　“这样啊，我也没有。”林邑帆点头，“你知道吗，因为大学唸书的关系，我一直都
很希望有一天可以去京都看看，看那个古都和我们的古都有什么地方相像。
　　“所以毕业以后我和妹妹打算要去，结果在出发前两个礼拜我爸身体出了状况，我们
最后没有去成功。后来才知道，我爸不太谅解我们放父母在家里自己出国去玩。”
　　“可是……”
　　“可是话不能这样说，总不能这样就不去过自己的人生。”林邑帆打断他，笑着把话
接下去，“这些话有很多人对我说过，我也对自己说了好几年。我知道，我都知道。”
　　郑雨禾只能闭嘴看着林邑帆。
　　“其实我知道，是自己把自己困住。我想，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吧，把家人对自己
的要求和限制当作挡箭牌，逃避去开创不一样的人生、展开陌生的旅行。”
　　远方的人们唱完了有点悲伤的都市林班歌，歌曲转到近几年走红的原住民歌手的
曲子。林邑帆的手跟着那吉他的和絃在膝盖上敲。
　　“我有一个哥哥，和我爸冲突很严重，后来他离开家里了，几乎没有联络。我虽然嘴
上会抱怨，但其实心里很羡慕他，更希望他可以不要回来，去自由地过日子。不知道从什
么时候开始，我变成觉得把家里的事都扛在身上变成我的责任，因为这样，他才能更没有
后顾之忧地在外面自由。”
　　“这样不公平。”郑雨禾忍不住插嘴，“父母不是你一个人的。”
　　“对。”林邑帆却是清淡地笑了，“但是我却是在想，反正我也出不去，那他代替我
和我妹妹去过自由的生活，至少比三个人都被困在这个家要好。”
　　郑雨禾心里有满满的话想反驳，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的他并无法理解林邑帆口中
说的无奈。但他察觉自己若反驳，只是让林邑帆更痛苦。
　　“所以这几年好多人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要出国玩？什么时候才要换工作？我会说我
也想啊，但其实我没有真正去想。虽然我会说这个行业普通人根本撑不了那么久，但其实
是我用各种理由，去防止思考困难的人生，逃避离开舒适圈的恐慌。那时候会继续住在家
里，也是因为不敢担负不孝的指责，避免和我爸有进一步的冲突。
　　“那时候，我不是不告而别。工作上出了一点状况，家里也一团糟，我差点误会我哥
要死在澳洲，我妹因为这个事情又出不了国，我整个人真的是在一片混乱之中。
　　“结果我逃走了，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却比我哥那时候走得还要狼狈，把烂摊子丢给
我妹，躲到自己不陌生的地方，过著一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但是我自己
心里过不去，我只能卡在同样的地方，动弹不得。”
　　林邑帆现在可以很淡然地回想起那时候的纠结，再怎么样过不去的情绪，经过时间的
堆叠，都会变得模糊而不再鲜明，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看待职场上就是会有讨厌的事、家
庭就是会有必须妥协的无可奈何。但是可以平静看待，不表示有勇气去处理，或放下。
　　他叹了口气，带着苦笑说，“我老是和学生说，把自己变强，去更好更远的地方。其
实是因为我自己，去不了更远的地方。”
　　“老师。”郑雨禾打断他，嘴唇抿成顽固的一条直线，是林邑帆不陌生的倔强模样，
“我跟你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
　　林邑帆从回忆和自厌中稍微抽离了出来，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学生。
　　“你也许不喜欢补习班的工作，也许很多学生讨厌你的囉嗦，但是的确有受了你的帮
助，去到更远更好的地方的人。”
　　郑雨禾的眼睛直直地看进林邑帆的眼，像是要把话说进他的心里。
　　林邑帆深陷在郑雨禾深黑的眼眸中，那里面闪著微光，就像天空中的繁星。
　　他先是从自己说的掏心话中醒了过来，掩饰地尴尬笑了笑，但马上就笑不出来，必须
花去很多力气才能阻止自己盈眶的眼泪掉下来。
　　他在自厌自责中活了好多年，到现在都还是讨厌自己，但这一刻他有点忍不住了。
　　林邑帆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间，手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腿，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觉得现在心很满很满，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防止它爆裂。在这个离家很远的地方，
在有人们无忧歌声的环绕中，在如此相信自己的学生旁，他感到自己那么渺小，却又前所
未有地确实存在着。
　　那环抱自己的姿态太用力，颤抖的背影太孤单，郑雨禾心里感觉到不舍的疼痛，伸出
手，揽住他脆弱的老师。
　　林邑帆顿了一下，也伸出手抱住郑雨禾，埋在他肩上发出的声音带着鼻音，“抱歉
啊，忍耐一下老男人的拥抱，我有点累了。”
　　郑雨禾的回应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将林邑帆更紧地拥入自己怀里，“才不用
忍耐。”
　　真的好喜欢这个人。他临危时拉了自己一把的坚定，他的温柔，他对自己的不自信，
他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纯真或脆弱，他的好和坏，通通都喜欢。
　　林邑帆明明那么好，却不喜欢自己、对自己没信心，觉得自己没有用。他丝毫不知，
多年前他的挺身而出，救了一个本来打算和自己的父亲同归于尽的少年。
　　那对一个少年来说，就像是原子撞击一样的动力，逆转了他的人生。
　　他希望他那么崇敬、珍惜的人，也可以学会爱自己。

些像真空融解，没一直都是恋爱剧情

感触好深，在异乡的我或许跟雨禾是一样的。

看到老师就好像看到自己，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走出来今天的歌也好喜欢！

很能体会老师的心情，人生就是各种矛盾纠结组成的><老师不是一个人><(?

每次搭配的歌都好好听，故事也很真实

贺老师终于把心情说出口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