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青岚第一次露出了窘迫的神情。
河豚清淡味美,江南第一,但是河豚鱼体内所蕴藏的剧毒,无药可医,仅止金陵一地,食
河豚宴后中毒的案例一年不下百件,其中亦不乏达官贵人,甚至在料理的过程中,不慎让
河豚血液接触伤口的厨师也难逃一死,算下来一年总有三五位名厨殉职,这天下第一美味
,可是要拿命来赌。
骆青岚先是怔愣一下,看看阿河,再看看小池,望向眼前美丽剔透的河豚宴,忽然有一股
傲气从骨髓中窜起。
既是他要求小池为他接风洗尘,凭小池端上来什么稀奇物事,即令有毒,也得吃尽,方才
不负北地男儿气概!
他总不是个专会调戏朋友妻,却连略略眼生之物都不敢下箸的懦夫!
传膳的侍者早已退下,小池一一介绍河豚的特色,“河豚,名字里有个河字,实际上种类
极多、生长范围极广,有隐身在海底礁岩里的,也有在长江里生活的,江海交汇处,更有
河豚的踪迹。
河豚毕竟是鱼,长江里的河豚,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了,可滋味却远远逊于野生的海河豚
。今日正好捕上两只肥美的海河豚,一只都至少有五斤重,正好做一席河豚宴,给骆少爷
洗尘接风。”
仿佛要强调这两只河豚的难得,秦暮河撘腔道,“秦府与滨海渔民订了收购契约,不买淡
水河豚,只收购礁岩外海以延绳钓补捉的的大型河豚,送到秦府来时必须活着而且品相完
整,秦府的收购价是白银一两,两只就是二两,够一户中口之家一年基本开销。
兄弟,河豚得来不易,你不略略尝一口,恐怕辜负兄弟和少君的一番心意!”
骆青岚作茧自缚,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河豚菊花火锅的香味勾起
了他的食欲,他终究是豪气的北地男儿,岂能被这样纤细柔美的料理难住?
于是,骆青岚举箸,挟了食盘边上的一片生鱼片,鱼肉纤薄如纸,可以看清食器底部花纹
,生鱼片拼排如万寿菊,菊花中心撒了几片黄菊瓣,益增风雅;骆青岚举起一片精莹剔透
的生鱼片,闷闷地嚼了几下,忽然有一股淡雅的奇香从鱼肉里渗进嘴里,鱼肉柔韧,越嚼
越有鲜甜滋味,骆青岚抿著嘴角,轻笑了起来,
“好!刘厨手艺,名不虚传,河豚生鱼片鲜甜而紧实,高雅的香气由鱼肉里慢慢扩散,越
嚼越甘甜,不愧俗谚所云‘拚死吃河豚’。
值得一拼、值得一吃,更值得那一死!”
小池行了个揖礼,“做河豚宴有三样讲究,活杀,活水,去毒。河豚鱼乃至鲜之物,一旦
断气,毒素会立即散布到全身,不能食用。
鱼眼、鱼血、鱼卵、鱼肝乃是至毒之物,必须要除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今日正好有一艘渔船捕了两条海外的河豚鱼前来领赏,小池不敢怠慢,立即解而烹之,以
飨贵客,也算不辱没了这江南第一鲜!”
小池向秦暮河与骆青岚讲解处理河豚的困难过程:河豚鱼生性凶猛,牙齿锐利如刨刀,活
杀之前,必须先剪去利齿,再用鱼刀从头后枕骨用力切出一道伤口,毒血从切口喷洒而出
;略洗一洗,用一条特制细打的螺旋状铁丝,从伤口处往上搅动,搅到鱼眼底变成一潭黑
洞才算完成,再往下插入鱼骨髓,来回抽送两次,此时河豚鱼还活着,却分毫不能动弹,
可以减少河豚因为挣扎而碰坏了鱼肉的风险。
处理鱼肉的时候,活水浇淋绝不能停,切去鱼鳍鱼眼后,将鱼皮卸下备用;剖腹取出内脏
,大部份都要丢弃,独留两个部位,小池对此先卖了个关子……
去芜存菁的河豚鱼体,仍要先去除毒血,腹腔顶部有一条大血管,必须先切除,再洗净其
他血液,仅止活水清洗这个动作,在完全看不到一点血迹之后仍要持续半个时辰,才能彻
底去除毒素,再将鱼体切成各种形态、进行料理。
骆青岚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方吃了第一口,筷子就停不下来了。他一面细细品尝精致的菜
肴,一面招呼阿河和小池一起吃,“咱们仨,一起用这席难得的美食,庆祝我兄弟新婚燕
尔,喜获少君!”
敢情我还得亲手做自己的结婚喜宴?小池已经无力吐槽。
……骆少爷这手借花献佛,使得够俐落、够巧妙!
小池原本还有些迟疑,见阿河亲亲热热地招呼他来身边坐下,他也不好再推辞了!
河豚生鱼片,生食最能尝到鱼肉的高雅鲜甜,然而小池也准备了其他的食用方式。
用河豚鱼骨炖出来的火锅高汤,加入少许菊花瓣飘浮其汤上,以切得极薄的鱼片涮一下就
起锅,表面凝成一片白霜,内里仍是生鲜柔韧,微熟的火候激发了鱼的香气,结合脆、韧
的口感涤净了生食的单调;一盅以河豚鱼骨高汤熬煮河豚碎肉、高丽菜丝、细丁香菇、黄
菊花瓣和少许枸杞的浓粥,是这道宴席的主食,骆青岚把生鱼片焖到粥里,浓浓的、冒着
热气的米粥微微覆蓋在全熟的鱼片上,又是一种崭新风味。
红泥小火炉上架著小张的铁丝网,几团白如雪、看似绵蜜腴嫩的食财,被暗火烘出丝丝香
味,其香甚至超过鱼肉和杂粥。
“这是……”骆青岚看着那项表面微微焦炙、内里雪白如牛乳的物事,联想起小池留下的
两种内脏,饶有兴致。
“骆少爷岂不闻西施乳吗?”
小池解释道,河豚的鱼白,丰美细嫩,宜用暗火烧至外表略有焦痕,内里全熟,浓缩了河
豚精华的肥嫩滋味,挟起时颤动如凝脂,入口酥腻香滑,又能壮阳滋阴,正是称号西施乳
的由来。
骆青岚尝了一块,便觉鲜嫩无比,一咕溜全挟到自己碗里了,孩子气的动作,惹得秦暮河
莞尔,小池哈哈大笑。
然而,笑完后却有点感伤。再想要一份西施乳,却是没有了。这是一道全碰运气的珍馐,
钱不抵什么用。
大约是想到自己太过失礼,骆青岚往两人碗里各放了一块西施乳。
他不是贪心,只是贪吃。西北骆府,纵然能延揽尽天下美食名厨,就是这道西施乳,非得
亲自跑江南一趟才有得尝,更要看天时,捕不到海河豚,悬赏千两也无益处,怪不得骆青
岚这么希罕。
小池把其中一只河豚鱼皮做成凉拌小菜,先煮到全熟,再用冰块急速降温,保留鱼皮的口
感和弹性,切成长条鱼皮片,加入生黄瓜片、山药泥、胡麻酱,就是一道百吃不厌凉菜,
搭配热腾腾的河豚粥,滋味加倍鲜甜。
另外一只河豚皮则抹上花椒细盐火拷,把皮下脂肪的香气烤出,渗到表皮,鱼皮切块,吃
起来香韧入味,单独食用或下酒,都是难得的美味。
秦暮河在碗底滴了几滴菊花酒,再盛入河豚火锅汤,慢慢涮著鱼片,仪态优雅,他是懂得
吃的人,不像骆青岚那么毛毛躁躁的,他与小池除了是生命中的伴侣之外,也是难得一遇
的知音。
虽然吃得尽兴,骆青岚见有酒下菜,胆子又大了起来,“我在古代典籍上见着诗人赞扬,
河豚肝有毒,但味美。刘厨如此盛情,为什么不独独不见河豚肝这一道菜?”
小池不急不徐地答道,“河豚内脏我留下鱼白和肝脏备用。既然有了河豚全身下上最美味
的鱼白,拚死吃肝脏那玩意儿做什么?”
骆青岚忽然有点感动,“原来少君并没有真想毒死我!”
小池慢慢抬起头,笑得诡气森森,“我留下两付洗净了的肝脏,一付全生冰镇,切片铺盘
,留在冰笼里,你想吃,我随时去取。另一付肝脏打斜刀切成三角块,正在小灶上,加入
四、五种据说能解河豚鱼毒的草药,小火红烧着呢!
西施乳不够吃,这河豚鱼肝可没有人跟你抢了,吩咐一声就是,何必见外呢?”
骆青岚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小池也不是好欺负的,“不,我随口问问罢了。”
小池正色道,“你想吃鱼肝,我这几日留意留意吧!安康鱼肝味美,不输河豚什么,兼又
无毒,吃起来尽兴……”
“少君待我如此细心,件件样样都为我准备周到,我敬兄弟一杯、敬少君一杯!”
骆青岚虽然被小池吓得够呛,可是又有点感动。
“青岚盛意,小池不能饮酒,就以清茶一杯回礼。”
“哦?这可稀奇,身为厨师,难免有些应酬,菜肴里也少不了各种酒类提味,怎么少君竟
是不能饮酒的身子?”
“青岚有所不知,酒精会干扰味觉,为厨尤要慎忌之。
小池出身金陵教坊司,深知酒之为物,迷惑乱性。
但凡姑娘们要留客、要挣红绡、挣缠头,必先吩咐厨房多上些醉虾醉蟹,麻油鸡汤之类,
但是不把酒气散了,让客人不知不觉地吃醉,便可随任姑娘摆布。”
骆青岚恍然大悟,“做为陪客,我去过金陵教坊司三次,花魁娘子只隔帘远远望了一下,
并不觉得姿容有多高明,但是赔礼宴却是第一等。
头一回,我贪吃花雕醉蟹,醉得不醒人事;次一回,吃了麻油鸡腿又喝了汤,不知不觉又
睡着了。最后一趟,下定决心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总算与花魁娘子有一面之缘……
”
“以青岚的年纪,赔礼宴指不定也是我做的呢……”小池自嘲劳碌命,“只不知那花魁娘
子,可中青岚的意?”
“不中、不中!”骆青岚以手指轻敲桌面,“远望艳光照人,细看不过脂粉妆扮,衣饰妍
丽,我并不喜欢,同我一起去的人,却看上了!”
“谁同你一起去?”秦暮河向来不涉足风月场所,此时却也有几分好奇。
“刑部尚书公子苏文锦。也是前世冤孽,苏公子一见倾心,把苏家上下闹得鸡犬不宁;此
事极小,藏着掖着,几个月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皇上的堂叔镇国公王爷也瞧上了花魁娘子
,想收之为侍妾;把六部都闹过一遍,最后还废了金陵教坊司,花魁娘子却失踪了,此事
还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