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火车在轨道上持续前进，偶而车厢会随着铁轨的接缝处而晃动，发出咖啦咖啦的声响
，吴志恩紧紧闭上嘴，虽然他很想说话，现在情况却不允许。
　　吴志恩与梁二涕所在的车厢已经塞满了乘客，物理上的塞满，就连行李架上都躺上了
“什么东西”，他们本来是两人座的位置硬是坐上了四个人，梁二涕几乎只能坐到吴志恩
大腿上。
　　车上是那么拥挤，却完全不显得闷热，丝毫没有人体散发的热气，吴志恩这时候才相
当迟钝地体会到，原来这里可能是死后的世界，或者说、是“什么东西”与“另一种东西
”的交界处，至于那实际上是什么，寻求他人的意见是没用的，而定义对吴志恩来说也不
是那么重要，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变成了和前
一刻完全不同的东西，甚至不一定是生物。
　　对于自己如此漫不经心，吴志恩忍不住苦笑。
　　感受到臀部下吴志恩身体的动作，梁二涕瞪了他一眼。
　　“喂，过去一点。”
　　“办不到……”
　　“你的老二戳到我了，软趴趴的好恶心。”
　　“……硬的会比较好吗？”
　　“好恶心。”
　　梁二涕皱起了眉头，表情相当扭曲。
　　吴志恩觉得很对不起他。
　　叫自己不能说话，梁二涕却先开口了，但他马上又转开头，继续望向车窗外。吴志恩
好想知道这辆列车要开往哪里，自己接下来又要前往何处。
　　“你想要救人的毛病又犯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解谜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吧。”
　　梁二涕一边吸著冰沙，一边趴在病床上划著平板电脑，虽然他觉得就算睡了一个礼拜
再醒来世界还是一样，北韩还是在发射飞弹，欧洲还是有恐怖攻击，台湾的行车记录器新
闻他没有一次看得懂，世界离毁灭看来只差那么一小步，大部分人却又安稳地过了几天。
　　在“这里”的世界中，池雨泽应该可以算梁二涕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人生之中看过最
奇怪的，会说什么在无限的时间中，无限的猴子敲敲打字机也有可能写出莎士比亚剧作这
种事，姑且不论莎士比亚到底是谁，梁二涕还没见过把这件事当作笑点的人类。
　　“这很好笑吗？”
　　“不觉得有种古典科幻的美感吗？”
　　“蛤？”
　　梁二涕真的听不懂。
　　大概是梁二涕见过的人太少，他的人生中只机歪亲戚、机歪老师、机歪同学还有来来
去去的医护人员，甚至连高中都没唸过，而且梁二涕大部分都不记得了，睡太久，记忆力
可能有点损伤，生病之前的事几乎是一片空白。
　　其实要清醒不难，吃很贵的药可以清醒，怕麻烦的有钱外公会帮他付钱，吸安非他命
也可以清醒，怕麻烦的有钱外公还是会帮他付钱，但梁二涕不想，药吃了就吐，然后照睡
，大家都说梁二涕是神经病，是就是吧，是与不是都没差。
　　来来去去两个世界的事梁二涕谁都没说，池雨泽是“这边”第一个知道的人，要说是
否产生了同伴意识，梁二涕会说没有，但池雨泽有求于自己，他其实是很开心的。
　　“你那个‘大学同学’……你们很熟吗？”
　　“不同系，但同社团的。”
　　“什么社？”
　　“史地踏查社。”
　　“史什么踏什么？……算了。”
　　“不要这样嘛，你继续问我才能答啊，让我讲一下啊。”
　　“好麻烦。”
　　池雨泽从随身的包包里翻出手机，踢开脚上的便鞋坐到梁二涕的床上，然后点开手机
相簿给梁二涕：“要看吗？我们以前的样子。”
　　“不想。”
　　“给你看看我们去西拉雅公廨考察的照片。”
　　“……不要光讲我听不懂的东西。”
　　“我故意的，因为你什么都不问。”
　　池雨泽的眼睛藏在反光的眼镜后面，让梁二涕觉得有点害怕。
　　“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我自己知道他在哪里，我还请你帮忙找人。”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梁二涕很明显地退缩了，他把手中的饮料放到病床旁边的塑胶柜上，想要缩回棉被里
，但池雨泽坐在上面，被子拉不回来。
　　“我知道那个人回来大概不会比较好，会有更多的痛苦等着他，所以不勉强，只是、
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出事前在想什么，纵使我不可能知道。”
　　“你知道你说话很矛盾吗？”
　　“知道啊。”
　　池雨泽挪了挪他的位子，梁二涕终于看得见他的双眼。
　　梁二涕有个感觉，如果问了，池雨泽会把他所知的一切诚实地说出，而自己只要再度
睡去，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记得，完全不需要去负担更多的东西，然后自己最终会遗忘这
些，也不会再遇到那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一切只会停留在池雨泽、或是距离梁二涕更远
的人们身上。
　　“手机拿来。”
　　梁二涕接过池雨泽的手机，开始看起来多年累积的照片，就算一秒就看过几张，他还
是花了相当的时间才把所有相片扫过一次，那些陌生的脸孔之中，只有两张脸梁二涕有点
印象，但他们更加年轻而开心，梁二涕只是木然滑走照片，没能把年少的他们和他知道的
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那家伙啊，有个怪癖。”
　　“怎样？”
　　池雨泽凑近梁二涕，示意他点开放在手机桌面的某个通讯软件，梁二涕没有用过，花
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一个“←我内人”的帐号，头像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箭头指着她，梁
二涕推想内人应该是指她。
　　“嗯？照片？那是韩国的女偶像。”
　　“内人不是太太的意思吗？他太太？”
　　“嗯……某方面是啦，精神胜利的那种，说起来让人有点难过，不同次元的恋爱好艰
辛呢……”
　　“蛤？”
　　“你要看我和他的对话吗？”
　　于是梁二涕看了，一连串的手机游戏攻略和工作抱怨，对梁二涕来说很新奇，对他们
来说大概是个出不去的烂泥坑。
　　拉来拉去，对话看不出哪有有特殊之处，应该说梁二涕根本分不出来，于是池雨泽接
过手机，指著一个地方给梁二涕看，又继续将画面往下拉，又指出来，然后一口气拉到最
下面，对话停留在出事前的中午。
　　“他每隔一阵子就会说‘好想死’。我都会回答‘去啊’，不过他每次都没去死。”
　　很一般的屁话，虽然梁二涕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很正常的事，但他晓得这个
世界上普遍的事和正常的事往往会混为一谈。
　　明明是不同的。
　　“出事那天他也说了。”
　　“所以你想说他被车撞是自己冲出去，然后是你害的？”
　　“怎么可能，那个周末他本来要去看韩国女偶像演唱会耶，就算死了，他也一定会想
办法进场啊～”
　　梁二涕眉头皱了起来，他真的不懂池雨泽在说什么。
　　“所以？”
　　“如果有一瞬间，死亡的诱惑赢过了韩国女偶像，那真的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他了，因
为在他的世界里，偶像是最强的事物。是比神明更强的神明喔。”
　　“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可以说人话吗？”
　　梁二涕真的觉得池雨泽好烦。
　　真的好烦啊。
　　待在吴志恩的大腿上，加上挤过来的乘客卡死他的小腿，一切都让梁二涕的心情相当
恶劣。
　　虽然不是不清楚池雨泽绝对不会把话说清楚的个性，但每件事情都要去猜真的很麻烦
，池雨泽一方面说梁二涕要怎么做随自己高兴就好，吴志恩是生是死看他自己，但吴志恩
死掉以后自己还有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和池雨泽来往吗？
　　……好像可以。
　　梁二涕已经在“这边”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孤独能够扼杀记忆，能够留下来的东西不
会太多，反正自己总有一天会睡到忘记所有事吧。
　　梁二涕思考着自己要帮到什么程度，上一次自己“清醒”的时候，吴志恩在这里过了
一夜，还帮忙看顾这边的身体，所以照池雨泽所说的“第二次开颅手术”时，吴志恩礼尚
往来地回报了一下。
　　照池雨泽的说法，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性质不同，“这里”的时间并不是线性的
，所以无法预估梁二涕回来时彼此的时间差，所幸结果是只有一个晚上，这可能是托吴志
恩个性很稳定的缘故，毕竟他很能适应这个世界。
　　啊、烦死了——为什么我要苦恼这些呢？梁二涕瞪了吴志恩一眼，下了个决定。
　　吴志恩自从梁二涕骂人就一脸尴尬地面壁思过，不敢看向他。感受到视线，吴志恩转
过头来，对梁二涕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
　　真的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