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就这样把人质给杀了!”
排长办公室内,当时在建筑物内的汤玛斯、艾曼纽、叶格和尚恩
等人,在雷蒙面前稍息站成一排听训。
“报告长官,那女孩对我们投掷手榴弹,情况危急……”汤玛斯
急忙辩解。
“我当然知道情况危急!你以为我看不到吗!”雷蒙怒视打从进来
后就一言不发的尚恩,“我们的任务是解救人质,现在人质却死在我们
手上,你觉得家属能接受吗?失踪半年就学会开枪、用手榴弹,还爱上
了绑架她的男人,或是因为解救部队的疏忽害死了那女孩,你认为家属
会相信哪个?”
一排男人沉默以对。
“他们不会相信这个,要是另个女孩能够作证就好……那女孩肯
说话了吗?”
艾曼纽摇头,“她受到严重惊吓,大概需要专业的心理治疗。”
想到那女孩的遭遇──遭受绑架、性侵、强迫嫁给加害者,还看到
朋友在自己眼前被爆头──几位军人都深感同情。
“好了,总之,”雷蒙下了结论,“对外就说是被流弹击中的,你们
自己嘴巴闭紧点。”
“但是……如果那名女孩恢复……”汤玛斯迟疑地问。
“在混乱之中,看错也是很有可能的。”雷蒙打断他,“更何况她
遭受这么久虐待,精神极为不稳,看到的也不见得是真相。”
几名男人互看一眼,齐声回答。
“是,长官!”
“下次开枪前,拜托多考虑一下。”雷蒙瞪着尚恩,却无法从那双
褐色眼中看出一丝后悔或愧疚,像是两泓虚无。这男人很棘手,前海豹
队员,受过扎实的陆海空战斗训练,尤其擅长狙击,前阵子还给了他
不少训练队员的意见。尚恩‧弗诺德‧高井加入后,确实让他的队伍
如虎添翼,但这年头人道主义至上,已经不流行大开杀戒了,甚至还有
可能面临法律制裁。
“好了,都滚出去吧。”
“是,长官!”
一出办公室,汤玛斯就忍不住抱怨。
“也太夸张了吧!我们在前面出生入死,还要被检讨……”
“长官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毕竟人死了就没了,如果那女孩还
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矫正。”艾曼纽回答。
“你又不是不知道情况有多危险,难道我们受伤会比较好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兄弟开始用法文你来我往,气氛像是快要吵起来,德国籍的凯
望了尚恩一眼,期望他也说句公道话。尚恩在任务时的老练和精准枪法
令人钦佩,救了他们好几次,他们这些比较年轻的军人都有些崇拜他。
但那名高大的金发男人却好像没听到他们对话,只是沉默地往前走。
汤玛斯刻意无视自己的哥哥,转向叶格问:“要不要打篮球?”
“好啊,三对三!还有没有人要加入?”叶格也回答,两人朝着
用空地划成的简陋篮球场前进,没作战的士兵们常在那消耗体力、打发
时间。艾曼纽望着他们的背影叹口气,对着正想往不同方向离开的尚恩
开口。
“尚恩,谢谢你。”
尚恩停下来,望着这名以军人而言身材过于单薄的青年。听说艾
曼纽原本是名甜点厨师,因为弟弟执意上战场才跟着来的。
“我刚刚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其实我很感激你……救了汤玛斯。”
“不客气。”
艾曼纽叹口气,“我真希望汤玛斯放弃什么‘找寻人生意义、帮助
需要帮助的人’的愚蠢念头,跟我一起回家。”
“你是个好哥哥。”尚恩忽然开口,他的回答让艾曼纽有些受宠若惊。
“真的吗?我、我答应过爸爸要好好照顾他……”
望着兄弟情深的艾曼纽,尚恩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孤寂。这世上
大概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对他的安危牵挂了吧?
如果良还活着……
尚恩扬起嘴角,苦笑起来。良在世的时候,似乎也不太担心他的
安危。一向是身为保镳的他负责注意环境,保护他的雇主兼爱人……
“当初我也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加入军队的。”尚恩难得
多说了两句,“虽然……期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不后悔。”
他转身离开,留下若有所思的艾曼纽。
当晚,尚恩在吃过饭后独自来到驻扎地内的一个空旷草地上,席地
而坐。相较于原本居住的大城市,这里的光害很少,水气也不多,几乎
每天夜晚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斗,像坐在巨大的星象仪之中。尚恩
回想起以前良难得休假的时候,很喜欢到深山露营──根据他的说法,
这是在找寻内心的宁静和平衡。身为一个音乐表演及创作者,良总是
有许多奇妙的想法,尚恩常常无法理解,但他也很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
他们一起窝在帐篷里,看着营火摇曳,好像火光照耀的范围就是全世界,
而全世界只剩他们两人;或是在林梢间数着星星,而不是推特转发数
或演唱会票房……只有这种时刻,尚恩才会感觉自己真正拥有良,身边
的他不是闪闪发亮的偶像,而是一个男人。
荒郊野外,有时候两人好几天都没洗澡也没刮胡子,跟平时光鲜
亮丽、连打个喷嚏都要摆POSE的样子大相迳庭;良会为了等待某种鸟类
或昆虫在同个地方驻守数日,在终于出现时兴奋得像个孩子──只有
他能见到这样的高井良。经过苦苦追求和各种波折,才能见到对方邋遢
而真实的一面,对尚恩而言这是最棒的奖赏。
但如今,只剩他一人仰望这令人屏息的美景,尚恩脑中滑过一幕幕
和丈夫相处的画面,内袋存著亡夫照片的胸口急促起伏著,他却觉得
无法呼吸。
“嘿,我们的守护天使躲在这里啊!”几名青年朝他挥手,除了
老是玩在一起的汤玛斯和叶格,还有凯。汤玛斯不请自来地在他身边
坐下,其他人挟著篮球站或坐在一旁,一股汗味扑面而来。
“怎么了?在寻找写诗的灵感吗?”
“……别叫我守护天使。”
他想守护的人早就不在了,如今他只想化为地狱业火燃烧这个世界。
“喔,好吧……”汤玛斯像个好奇宝宝,“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是海豹队员对吧?”
“‘曾经’是。”
“哇,那你参加过什么战争吗?那时候你几岁?”
“差不多,就你现在这个年纪吧?”尚恩直接忽略了第一个问题。
“那……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犹豫过吗?”
“一个月。”
“什么?”
“开枪后的一个月,我都还在怀疑自己该不该开枪。”
无论吃饭还是睡前,他脑中都不断浮现死者的脸、最后的表情和
血液迸射的景象。但如今听到汤玛斯这么问,他竟觉得有些怀念,怀念
那个年轻、易感的自己。
“哇……”汤玛斯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望向尚恩的眼神充满理解
和崇拜。
“听说海豹是美国最优秀的部队对吧?”叶格忽然说,“要不要来
比一场啊?”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尚恩能嗅到一丝期待,他站起身,所有人都
以为他会动手或至少回个一两句教训叶格,却见他抬起手──在神情
戒备的俄罗斯青年肩上拍了拍。
“年轻人,力气要用对地方。”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啧,美国老头。”
尚恩没理会叶格的挑衅,这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事实上,现在已经
没什么事能动摇他,打从失去良的那一刻起,尚恩世界像是蒙上一层
灰色纱布,或是笼罩在永夜下,盼不到黎明。
他没说的是,即使现在已经不会为了在战场上杀人而愧疚或犹豫,
但刚才那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还在耳边回荡──
“你们竟然杀了他!”
这也是他出来散心的原因。且不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或女孩是不是
真的爱上那名男性,他杀了别人的丈夫是不争的事实──而他发现这样
的复仇一点也不令他感觉欣慰。
在走回房间的途中,许多人经过身边都友好地向他打招呼。身为
狙击手,尚恩常去支援各种任务,也赢得这些来自各国的士兵的尊敬,
同袍的友情稍微冲淡了一些孤单,他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他杀人不只是
为良报仇,也为了让这些并肩作战的人平安回到故乡,回到他们的家人、
伴侣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