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不要装死,起来了啦。”
梁二涕踹了吴志恩侧腹一脚,但他瘫软在地,就算被粗暴对待也没有反应。
“干,也不先提醒我一下。”
靛色的夜幕在前方一段距离外、若有似无地透出一圈黄晕,梁二涕叹了一口气,又拖
起吴志恩的双腿,往光线方向缓慢前进。
他们渐渐离开了海岸,往陆地偏移了几百公尺,虽然还看得见海,但土地已经不是松
软潮湿的海沙,而是沙子混杂着砾石,在这种地貌上被拖行应该相当痛,但梁二涕也管不
了这些,只是继续地拖着吴志恩一起前进。
所幸这次不用爬坡,走了一段距离后两人又遇上了铁轨,看来在这个路段、铁路是沿
著海边行驶的,梁二涕朝着铁轨延伸的方向迈进,脚步虽然称不上稳健,但并不迟疑。
沿着铁轨直行,可以看见视线尽头有别于树木或岩石之类的形状,看起像人工产物的
线条笔直而复杂,而且还发出了不似夜晚的光线。
是座车站,虽然规模相当小,售票兼作旅客休息区的窄小建筑与短短的月台就是全貌
、而且铁轨也只有单向,不过月台上安置的灯座是开启的,惨白的日光灯光线在黑暗中显
得相当显眼。
梁二涕勉强扛起吴志恩的肩膀,吃力地踩上月台边缘的水泥阶梯,半拖半拉之下才勉
强将吴志恩推上月台。
“干,好——重——重死了——”
又拖行了两三公尺,梁二涕才把吴志恩丢在月台上,当然是在防止乘客坠落的黄线后
头,这点良心梁二涕还是有的。
“我说啊,你听得到吧?”
走向月台一旁设置的长椅,梁二涕双脚敞开地坐了下来,然后朝着瘫软在地,形似尸
体状的吴志恩讲话,并不是很在意听众有没有反应,甚至有没有意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个世界的,也没有兴趣知道,本来以为你很适合我们这边,
因为你反应很快,观察力甚至比我还好,但现在看起来,你和我应该还是有点不一样。”
讲了一段有讲和没讲差不多,超级语焉不详的话,梁二涕慢慢笑了出来,看起来非常
地满足,表情几乎能说是幸福又和乐,如果梁二涕脸上没有浓重的黑眼圈,或许宗教画上
的天使就会是这张脸孔。
“所以说,你还是去死一死吧,嗯,很不错对吧?”
梁二涕灿烂的、和蔼的笑容绽放,车站的灯光打他身上,如果有人在场,可能会产生
梁二涕脸孔发出微光一般的错觉,他说话时的情感太过纯粹,完全是真心诚意,充满情感
,毫无虚假。
吴志恩依旧沉默地倒在月台上,脸孔朝下,肢体瘫软,乍看之下并不能分辨他是生是
死。还活着的话,对倒地不起的人说出“去死”的梁二涕根本在人格上有着世间标准不同
的巨大歧异。如果吴志恩死了,亵渎死者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行为。
话说完,梁二涕就在长椅上躺了下来,木制长椅长度不够,梁二涕小腿一半以上悬空
在外,不过他还是躺得相当舒适。
梁二涕安静下来,吴志恩还是摊在月台,除了日光灯变压时的微小高频声,整个车站
又回归了两人闯进来前的状态。
“嗯,冷气我调到二十六度,可以吧?”
池雨泽对着病床说话,也没管对方还没回应就擅自调高室温,不过一般来说他也等不
到回应,因为这个房间的主人正在沉睡。
病床上,一名长相纤细到可以说是线条锐利的男人正躺着,他包裹在蓬松的羽毛被下
,只有头部和左手露在外面,左手上连接着点滴,简直是模范的住院病人刻板印象。
“上次我拜托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池雨泽开始对着病床上的男人说话。
而且一开口就没完没了。
“是个有趣的家伙对吧。”
“头是绞肉机的女人?那他妈啦,刚刚在和我说话。不我不是在骂人真的是他的妈妈
。身体很年轻很辣喔……那个阿桑还满喜欢自己的嘛,这是好事啦,好事。”
“能活的比较轻松当然是好事啊。”
“我没有在呛他妈啦!厚~不是在骂脏话!”
“他是我大学同学。大学是什么?要从那么基础的东西开始解释吗……好麻烦啊可不
可以跳过?和国中差不多啦国中,你读过国中吧?都是一起吃便当玩团康的好伙伴啦。大
学不会有人在厕所吸毒啦你到底念什么样的国中啊!”
“嗯?他发现幻想小人是什么很厉害?可是我几百年前就和你讲过啊,你真的睡到脑
子记性很差耶梁二涕……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听不懂,我明明有配合你的程度,猴子也听
得懂好不好。猴子都会打字了,猴子打出莎士比亚剧作说不定比教懂你什么是幻想小人还
快……又听不懂?好啦好啦当我没说那不重要。”
“他的状态怎么样,吓到爆吗?也还好喔……嗯,不意外啦。”
“什么叫我朋友都是脑损伤,当作我是脑损伤吸引体质吗……好吧我的确是,我错了
对不起,但是脑损伤最严重的就是你了,哪有资格抱怨我朋友啊。”
“我是觉得如果适合住那边也没差啦,但我观察起来他的状况有点微妙。你也觉得对
吧?”
“人的大脑发育完成大约在大学期间,二十三岁左右吧,但是有个体差异啦,之后就
一路朝着毁灭的道路前进了,脑细胞只会少不会再生,喝酒脑细胞会死掉,抽烟脑细胞会
死掉,熬夜脑细胞会死掉,吸毒脑细胞也会死掉,反正人不管干什么事脑细胞都会擅自死
掉。”
“但是啊,脑细胞死了人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姑且不论生活品质啦,人类是可以与各
种创伤共存的喔,和不和平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脑袋反复遭到撞击,不管是美式足球的擒抱、拳击的颜面直击,长期累积都会造成
慢性的脑组织病变——而且是不可逆的。物理上的震撼会让人疯到跳上瓦斯炉尿尿,但那
样也还是活着嘛。不见得是好事就是了。”
“哈哈,对啊,人脑就是那么脆弱,但人类就算变成了‘那种东西’,也还是算活着
喔,很厉害吧。所以说嘛,殴打造成脑部病变不奇怪的话,噪音、辱骂、忽视、悲伤、强
暴,为什么不会造成脑部病变呢?当然会啊。”
“但人变成了‘那种东西’还是活得下去,以各种形式活下去。”
“……不见得是好事就是了。”
这两句话池雨泽又重复了一次,这次他讲得很轻、很慢,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藏于舌下
一样,那样的细密小心。
吴志恩张开了眼睛。
“……嗯?呜!”
“好吵。”
坐在吴志恩身旁的梁二涕的声音相当不愉快,吴志恩这下才发现他枕在梁二涕的肩膀
上,还流了他一肩膀的口水。
吴志恩连忙起身,但因为所在的场所相当不稳定,一个脚步踉跄,他差点撞到对面的
座椅上。
“欸,在火车上不要奔跑,还有其他‘人’耶。”
现在吴志恩与梁二涕正坐在一辆奔驰的火车上,左手窗外的风景是海,右边则是苍郁
的树林,吴志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吃惊地望着周围,然后坐回梁二涕身边。
火车的座椅是两侧各一长排沙发椅的样式,梁二涕选择的位置是车辆尾端扶手后方的
二人座,这个位子相当不显眼。
“我们……什么时候搭上来的?”
吴志恩开口问。
“……很难解释啦,总之就是坐上来了,不要管那么多啦,也不要说废话。”梁二涕
懒得解释,看起来很不想开口:“在这里不要说太多话比较好。”
“……好。”
看了看周遭,吴志恩大概懂不要说话的原因为何,他们搭乘的虽然是最尾端、比较空
旷的车厢,但还是有其他的‘乘客’在;有个大腿以下部位全部消失,脸孔整个是上下颠
倒的男人坐在他们斜对方,而且原本一般人的额头部位的那张嘴正不断蠕动着。而靠近火
车尾端的门口附近,有个女人拉着拉环没有坐下,虽然整个车厢的空位相当多。那个女人
的脖子以奇异的角度扭曲著,所以就算背对着吴志恩他们,吴志恩还是可以看到她的脸,
女人的眼皮一直睁著,但眼皮内却有一层白色的膜时不时眨动。
吴志恩努力回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但只记得自己原先在深夜的海岸走着,鼻腔都是海
水的潮味,怎么醒来就在火车上,而且还是白天?现在是隔天早上吗?还是经过了很多天
呢?
说有一百个问题在吴志恩脑中缭绕可能夸大了点,但他真的有非常多问题想问梁二涕
;难道说这次换人“断电”了吗?还是说梁二涕其实也倒下过,只是比自己早起来呢?两
个人的“断电”有什么差异吗?为什么自己身上的衣服现在那么破烂呢?
纵使想开口,但被警告过,吴志恩也知道引来其他‘乘客’注意不是好事。而且现在
梁二涕脸色非常不善,与其说是精神上疲惫,不如说是对什么厌烦,而且像在防备着什么
。
所以吴志恩只能把想问的东西全往肚子吞,跟着梁二涕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