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阿杰。”
“大声点,我没戴助听器。”
“那你戴上啊。”
“我没戴眼镜,找不到助听器放哪。”
“阿杰,阿杰。”
我看着两个老人家坐在摇椅上,一个点滴挂左手,一个挂右手,剩下来空着的手牵在一起
,摸摸彼此满是皱纹的皮肤,然后聊天。
这边的老人家相处良好,一向是老人照护中心的优良楷模,任何负责照料这两个老人家的
看护们都不需花太多心思,如果老人家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他们手腕上的生命监控手环会
发出警讯,提省医生护士看护们该上工了。
另一边的老人家就时常吵架。
“跟你说这些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当年我冒着危险关掉即将爆炸的核反应炉,难道是假的!”
“那些仪器逼逼逼叫,你们这些蠢蛋就只会看着仪器、看着面版去做事!那些仪器根本是
错的!反应炉没有要爆炸!”
“你神经病!老番癫!”
“你鬼遮眼!臭鸡蛋!”
“我哪里臭了!年轻时你没少摸两把!”
“五十年了,我后悔了!”
我看着两个老人家的血压指数不断创新高,只好上前去安抚其中一个老番癫,从腰包里的
急救药品里拿出降血压药,暖声和气地让老人家先坐下休息,吃药喝水,至于另一个臭鸡
蛋就先交给伊莉莎白处理。
这对老人家总是拿命在吵架,每回吵完之后都要冷战个一两天──因为要做全身检查──
然后在生命危机交迫里产生比以往更强大的浓烈爱意,蜜里调油地放闪全中心里的人,逼
大家戴上精六插八的墨镜,直到下回两个人再次吵架为止。
伊莉莎白也熟练地将臭鸡蛋安抚下来,她推著老人家的轮椅,对我笑了笑,便走进检查室
里。
“我几次告诉他,我以前是干网络安全的,平常没事就要写几只病毒放到网络上测试自家
防火墙有没有问题。核能厂宣称是全闭回网络,但只要有一条连外线,再加上交换机,往
里面丢个什么真的不难。”
老番癫坐在轮椅里,看着交谊厅投影墙上的虚拟风景,“好后悔啊,但是就跟皱纹一样,
一但长出来,就回不去最原本的样子了。”
我摸了摸老人家的手背,“我都知道,你也是受了政府的指示,不这样做就要杀了你情人
,你能为了情人牺牲这么多,真的很伟大。”
“是啊,当时可是牺牲掉了全国三分之一的人口呢。如果那个老家伙没去关掉核厂,也不
至于死伤这么多人。”老人家喘了一口气,“算啦,人都死了。摸了五十年,也不差这最
后几年。只是那软垂的东西,都有人设计出人工子宫了,怎么就没有人设计那里的拉皮手
术呢。”
谁会在那里拉皮啊。
我看着检查室空出的指示灯,将不断叹气的老人推入房间。
影片室里的老人家就相当平静,他们看着五十多年前的连续剧,一边重温著当年追星疯迷
的狂热,一边在梦里重温当年追星疯迷的狂热。
这句话似乎有些语病。
总之他们睡得挺安详。
这句话似乎有些语病。
我的意思是──唉算了。我坐在影片室的最后一排,看着老人家们摇晃着银白色的头颅,
间或几颗全无头发的油亮后脑勺,便站起身逐一将老人家的轮椅调整成合宜入睡的姿势,
然后独自一人醒著,与萤幕墙上那个曾获得最佳男主角的帅气男星深情对望。
‘如果我对你的爱能够具现化,那么我们就会迎来世界末日。’
不过世界末日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说了这句话,而是人类丧失了生育的功能。
今天我和伊莉莎白轮值护理站,基本上有其他看护在,并不需要护理站的人员出来支援,
这个轮值工作反而是最悠哉的。伊莉莎白会拿出几百年前的著名经典,而我则是看着萤幕
程式答答答地跳着段落和文字。她在复习,我在创造。我们偶尔会聊天。她多半时候不会
看着我说话,但如果我们的话题让她极感兴趣,她就会分神参与。
伊莉莎白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
对于那双眼睛的形容词,可能翻遍全世界的字典也找不出来。
看着她使我感到满足。
电话铃响,我应声接起,“照护中心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什么时候会有空缺?’
“不好意思,目前中心处于满员状态,无法再收容老人。若您要登记候位,请线上填写表
单。”
‘我知道,我填了,所以什么时候会有空缺?’
“不好意思,目前中心处于满员状态。”
‘死了就有位子了啊,我问你那些老人家什么时候要死?’
“不好意思,目前中心处于满员状态。”
‘你他妈──’
伊莉莎白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一把抢走我的电话线路,对另一头回应,“我没有‘妈妈
’,多谢指教。”
帅气地挂上电话。
“呃,这后续可能有客诉。”我善意地提醒。
“没关系,我也没说错。”伊莉莎白的蓝眼睛露出笑意。
我着迷的看了许久,直到她又再次埋首于那本古书里,我才转回看向萤幕,那跃动的每一
个文字,都像是伊莉莎白的微笑。
“阿杰。”
“怎么了?”
“我想多唸几次你的名字。”
“你以前在床上叫得不够多吗?”
“不够,远远不够。”
“你是在怨恨我吧,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没让你爽过了。”
“阿杰,阿杰。”
“怎么了?”
据伊莉莎白说,明天会有一个新的老人家来报到,希望不是昨天那个没有礼貌的人。由于
新世代的人类都出生自人工子宫,以致于亲缘关系薄弱,在外面排队等着要进照护中心的
老人家越来越多了,但是照护中心人力有限,听说很多老人家等不到进中心,就先自杀了
。
陆续有民间团体组成老人自救会,从年轻时就可以加入,自救会依年龄和行动能力不同,
给予不同项目的老人看护工作,而只要有付出劳力的人就能获得点数,依据点数多寡决定
老年的生活品质。
不过这个自救会成立不到三年宣告解散。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招募不到愿意付出劳力的年轻人,而等待照护的老人太多。
阿杰对我招手。
“有什么可为您服务的吗?”
阿杰摸了摸身旁空了的轮椅,“我想死。”
“照护中心的宗旨之一是让老人得以善终。”
“我不能决定我的出生,但是可以决定我的死亡。他走了,我等不下去。”
“老先生,您的情人不会希望您这么做。”
“为什么?他又看不到。”
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看得见。您的情人还坐在轮椅上,不过手上没有点滴了,他的右
手就平放在扶手上,您每次都摸着他的手背,摸着他手背上那块形状有点像爱心的老斑。
”
阿杰无声地掉泪。
“他会一直等您。”
伊莉莎白微笑地,“你又说谎了。”
“不,我没有。”
“听起来像真的,不过你还是在说谎。”
我有点气笑了,“那就来测谎啊。”
“对机器人测谎吗?”
“妳这句话有贬低的意思,宝宝不喜欢。”
伊莉莎白大笑,笑得几乎看不见那对蓝眼睛,“你真的很有趣,有没有考虑过换成一个生
化人的身体?”
“不,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换嘛。”伊莉莎白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想试试看生化人之间的性爱是怎么回事。”
我有点犹豫。
“我看过你的思维纪录,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女性?伊莉莎白是我的原体形号,我的名字是
西赛尔。”
我有点心动了。
好不容易申请到政府补助,但因为补助费用有限,我只能选择比较大众的外貌,又因为时
常需要从轮椅上抱起老人家,我把剩余的经费都点在体形上了。更换成生化人后,我和西
赛尔几乎天天做爱。
他在床上的浪叫真的很让人受不了。
“我想试试看声音对于促进生化人的性欲发展,有没有显著的成效。”
“结果呢?”
“感觉很棒。”西赛尔夹着我微笑道,“你的感觉也很棒。”
“谢谢你的赞美。”
仿佛我们会一路做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