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忙乱的步子,打从一脚进了林家大宅,便直往府里最为偏僻
那厢冲去,不停升起的不安感在心底乱窜著,怎么也压不下来,跑
得连大气也喘不上一口。一路到了终年阳光照不进的角落,不顾远
远儿地就迎面吸入了难闻的霉味,急急忙忙地只管伸手推开房门。
房中的空荡荡,一如预想。
只容得下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和一床被子的窄小厢房,仍维持着原
本的摆设,若非已洒扫干净,加上那散不去的霉味,就像没人住过
的空房。但在他眼里,似乎有哪个东西被一块儿带走了──除了桌
上那条给家仆绑在额际的额带。
他将那额带紧攥在手心,浑身跟着打抖,却抓得愈发紧实,“严离
秋……你这个混帐!”
看来这小子一直摸不清楚状况,是谁允他自个儿说断就断干净?他
一个气结,使劲一甩门便往房外冲,满脑尽是这个抛下他一走了之
的人。
偌大的宅院里,只见他发了疯似地飞奔,惹得宅子里的一干仆役莫
名所以,连当初太夫人过世时,都还没见过这般失态。
“闪开!通通给本少爷闪开!”他中了邪一般地见人就吼,直往大
门方向奔去。他没下令要所有下人搜查整间大宅子,只因他太明白
哪怕将宅子给掀了,也找不着那家伙。
那家伙说到做到,在这段期间他再明白也不过。说会重振林家的家
业,他不仅做到了,更让他们林家成了江南盐商的头子,生意做得
比娘亲在世时更大、更好;说会在入秋之际离开这间宅子,也真做
到了,但此时他却更气这家伙竟如此守信。
他心里明镜一般,哪怕是常与他吃喝玩乐的酒友们,开口闭口对他
大哥长大哥短,其实早视他为不知民间疾苦、花钱如流水,更没半
点从商脑袋的纨袴子弟看待,是他爱听这些好听话,整个人听得晕
晕呼呼后就欲罢不能了,直白地说就是自个儿犯贱。但林家一夕之
间发生剧变后,人们现实地闪的闪,避的避,却又让他恨到咬牙。
向来掌家业的娘亲一个重病不起,许多人明着眼等着他的笑话,想
亲眼见他败光林家产业的嘴脸已用不着想像,不过几个日子的光景
,他真傻乎乎地往那些商会老狐狸设的陷阱里跳,庞大家产化为乌
有,差点连栖身避雨的地方也没有。
在这时,娘亲拖着病病奄奄的身子领着那家伙出现了。一个脏秽不
堪的臭乞丐,长发遮住的半边脸上,其上更有着发也难以遮掩的丑
陋疤痕。
娘亲说,这乞丐命中带金,可兴旺林家;相命的说,此种金非得以
火炼激发才得已有兴旺之效,而这火,便是那火红颜色的喜服。
人人笑他败光了林家而得了疯人病,竟同乞丐拜堂成婚,娶来当枕
边人的,不仅是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更是个其貌不扬的丑鬼。他
是疯了,随着显然病急乱投医的娘亲起舞,信了那身大红真可以冲
喜。
现下这个疯病更是好不了了,全因为那丑鬼搅得心头难受,几段路
子的狂奔也止不了。
是,那家伙曾同他拜过堂,但那时他却在成婚那一天赐了他另一个
新身分,一个卑贱的仆,家道中落的林家唯一的仆。
“别以为这喜服上了身就算得了什么,告诉你,丑鬼永远成不了天
仙!你让我成为街坊邻人的笑柄,成我的仆都嫌高攀!”
他将一条绣著家徽的额带一把扔向严离秋,亲眼见那家伙将那额带
默默地绑上额际。他要让那家伙把家仆的身分跟着渗进了骨头里,
就像唐僧给孙悟空下的金箍咒。
可他却后悔了。在到了那家伙应允离去的入秋之时,他竟悔不当初
。金箍咒失了效,家仆的额带再也绑不了人,连链条也锁不了严离
秋离去的步子。
“丑鬼有丑鬼该蹲的秽地,不会不自量力地待在天府,只要我成了
允了太夫人的事。”系上额带后的严离秋,让长发掩了半张脸,只
露出一细长的眼,“入秋之时,丑鬼就会回到他自个儿的秽地去
。”
严离秋身着大红喜袍,与那额际象征仆役的额带着实是个对比,但
他却现在才嫌刺目,嫌那细长的凤眼竟还有着过分的坚定,全然不
因他的刻意羞辱而动摇。这家伙实在是坚定又守信诺得可恶。
随着拜堂那一天所道的字字句句渐渐地浮现脑海,让他一冲出林府
就穿过街市直往沿海地跑。
难道这家伙是真情愿往秽地里蹲,也不愿待天府?
严离秋是娘亲从晒盐场旁带回家的乞丐,离开了林家,以天地为家
的人,想必又会回到盐场,等著哪个出手阔绰的大爷赏上几顿饭菜
钱。
真是可笑,身在江南盐商头子的林家,竟没一次到过沿海的晒盐场
,头一次去不为别的,竟是为了追回个丑鬼,一个和他拜过堂的丑
鬼。
他为何要为了一个丑鬼如此意乱心烦?就连见了他的背影都止不了
,他的眼是染了什么病,才会想见那张丑脸?
“严离秋!给本少爷站住!”他气喘嘘嘘,顾不得现下的夜深人静。
严离秋是止住了步子,但却始终没回过身来,让他竟觉止了心跳。
不,该是一颗心全在丑鬼身上,才连心跳都毫无知觉。原来那丑鬼
离开林家不是什么都没带走,而是神人不知地将他的心给盗了去,
攥著不放。
“严离秋!本少爷没准你走听见没有!”
那贵公子的傲气还是一个样啊。严离秋在心头苦笑,他不回头看林
家大少正用着什么样颐指气使的面孔叫嚣著,只因这面孔早已印在
心中,牢牢地。
严离秋垂眼,眼角余光瞥眼见身后那道被拉的老长的影子,有条曾
同样牢牢束着他的额带在掌中垂晃,那隐于心中的苦笑浮上了唇角
,“离秋已不是林家的家仆,在完成允了太夫人的事后就不是了。”
为了报恩,他应允至林家冲喜,成为兴旺林家的道具,除了家仆,
什么也不是;甚至,全天下有着和他一样命格的人,都可以随时地
将他取而代之,那又何必来这一趟?
“是一时找不到同样兴旺林家命格的人选么?”
“你……”原来这家伙有张利嘴!他气到将手中的额带给扔在地,
使劲地吼道,“林家是本少爷撑起来的,和啥鬼的命格没干系!”
“是啊。”严离秋悠悠地应了声。
还真的是个天真的少爷啊,严离秋笑得苦,但却并非是为自己让林
家再度站起,于商会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努力被这么句话给抹杀光的
苦。
他是为何而追至这不属于他的秽地?只为了那稳住家业的命格?严
离秋不知道,完成太夫人遗愿的后,除去家仆额带的他,对林家少
爷而言究竟是什么?
当年,太夫人拖着老迈的病体出现在隐姓埋名的他面前时,虽是什
么也没提,但他却已从那张病容中,明白太夫人找上自己的理由。
他曾经是富甲一方的盐商,无论沿海海盐或是内陆湖盐市场,无一
不握在他手里,要让林家经营的江南海盐市场成为第一,对他而言
是轻而易举。
然他太心软,太容易相信人,才会惨遭摰友背叛嫁祸而举家灭门。
乱刀在他的脸上一刀刀划下时,他甚至震惊到毫不闪躲,连眼都差
点因利刃而失明,只因那挥刀的竟是他视为挚友的人。
他震惊于挥刀的手没有丝毫的迟疑,双眼没有半分的往日情谊,反
而是太夫人这个与他无干系的人,对奄奄一息的他伸出援手,那目
光,满是慈爱。
相命的曾说,他命格生强,助人就像喝水吃饭一般不假思索,但下
场却是失去所有,什么也不剩。他曾经对此一笑置之,但却迟至面
对友人背叛的惨痛而明白,最后情愿当个等待施舍的乞丐,蹲在盐
场,嗅著熟悉的咸味,看着洁白的堆堆盐丘,有如纷飞白雪落了地。
然在太夫人再次找上门时,为了报恩,他改名换姓,身着极尽羞辱
人的大红袍进了林家,却依旧一股脑地栽了下去,摔得很深、很重。
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只知他现在真的什么也不剩。
人失了心,还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他身上是否仅有兴旺林家的命
格,值得林家少爷追讨至此?
“所以──”严离秋听着身后那带着傲气的叫喊,“本少爷可没休
了你,哪里有你抛下本少爷一走了之的道理!”
那声休字,震得严离秋瞬时眼下一片模糊,那几声快步飞奔而来实
实撞上背脊的身子、环上腰际的手,更抖下了眼中的晶莹。
“……本少爷没休了你、没准你走!听见没有!”
那闷闷乎乎却又不失傲气的声音让严离秋顿时澈底明白。
他果真什么也不剩了。严离秋嘴角不协调的扬起,眼下模模糊糊,
口里尝到的,已不是同海盐一般的溼咸,还有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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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长篇的idea,但是各种无能
例如可能要k大清盐商100次和各种资料纠结(汗
例如小甜饼写习惯了,不懂写虐文(咦
例如主角的名字没想好(被打
例如古文苦手想早点回现代世界(?
但是又因为有各种私心奇怪萌点不想放弃
例如男妻(掩面
例如一走了之(再掩面
所以写成短篇过干瘾(汗
……总之就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