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法儒尊驾的首徒云忘归是儒门主事云松去的独子。
如果问他当初为何会拜入君奉天门下,云忘归大概会先望望天再看看地,告诉你最近
他去了哪里、见到了怎样稀奇古怪的事物,等你想要拉回话题时,你已经忘记了你方才到
底问了他什么。
不过总也有唬弄不过去的人,例如忘了什么就是不会忘记君奉天的玉离经。
德风古道十年一次的大比结束,一甲的儒生被允许沐休半月,再返回承接任务,云忘
归正想着:是要去隔壁山头的学海无涯找同样爱好旅游的书部执令央森出门耍耍?还是沿
海线向南漂流,去瞧上次路过的海上部落?便被同为一甲榜上的玉离经拦住了。
“忘归,你不与大家一同进宴吗?”一身紫衣的翩翩少年笑盈盈地问他。云忘归总觉
得玉离经的审美品味比起德风古道,更接近儒门天下。
“离经,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云忘归摊摊手,了然的眼神隐约藏着些戏谑和亲近
的笑意。
玉离经与云忘归的交情始于前者的主动结交。不过玉离经大概在两人第三次的谈话时
,就毫不掩饰的显露出了他真正在意的对象:法儒尊驾君奉天。
云忘归没有多问些什么,他这人实在太懒,所有精力都用在行山涉水、四海游历,除
非对方入了他的眼,他才会挪挪他那填满了大块文章的方寸,腾出些空间把人装进去,才
会费心关怀。
云忘归看得出玉离经对君奉天有着莫名孺慕,于是也就无可无不可的透露几句,啊,
师尊吗?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昊正五道的气温又下降了。
身体挺好的啊!大概是昊正五道那几位里最好的吧?打人下手最重。
为什么每年要闭关数月?你可以翻翻关于北辰居的记载。别担心,不是什么祕密,只
是这段课程安排在精修阶段,你还没上到。
是啊,当初的主事云松去舍身成阵,将异界来客封印在北辰居下,那场战事中,师尊
也受重创,休养了好几年呢。
闭关是因为伤势吗?嗯──好问题,我猜师尊选北辰居闭关是在加固封印。
这般聊著聊著,偶尔喂招对练,居然也成了不错的朋友。
“最近法儒尊驾又闭关了吗?”玉离经无意识的整了整袖口,问道。
“嗯。你上次和墨倾池去闯昊正五道还不够,这次是想找我一起去闯啊?”云忘归调
侃的扬眉一笑。
“哎哎,你莫把墨倾池扯进来,他只是好心把我揹回德风古道;我当时若找的是你,
我大概得自己拖着伤势回来吧。”
“离经,在你心中我是那么无情的人吗?”云忘归故作伤感,垂首一叹。
“不,我想尊驾大概会在应付完我以后,顺便往你身上也拍个两掌,你哪里有能力揹
得动我?”玉离经无奈的勾唇一笑。
“哈!”抚掌大笑,云忘归不得不承认玉离经的猜测十分贴近自家师尊的个性,“那
我可得多谢你没找我同行了。”
玉离经含笑的看着云忘归,不知怎地,他从第一次见到对方,便总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感,虽然随着两人逐渐熟稔而不再浮现那股感受,但偶尔却仍让他恍惚觉得,过去似乎也
有这样一个随性不羁、不拘小节的人,时常对自己笑。爱笑爱闹的性子,比起玉离经更似
孩子。
“离经,话说回头,你找我不会只是要问师尊的行踪而已吧?”云忘归笑道。
犹豫片刻,玉离经才道,“当初你与楼千影他们,是如何拜入法儒尊驾门下?”
云忘归愣了愣,本要如同过去一般插科打诨的带过,却终究不忍心。玉离经面上淡然
,手心却沁满了汗。
而且相识多年,云忘归也早把玉离经从“资优生同窗(个性讨人喜欢‧疑似我家师尊
私生子)”划归到“好朋友(可以一起翻墙爬树‧应该就是我家师尊私生子)”一栏。
云忘归对朋友素来爱重得很。于是他搔了搔自己的脑袋,道,“嗯──与其说是我们
拜入师尊门下,不如说是师尊点我们作他弟子。”
“我、遂渊和楼千影,都是儒门的遗族,我爹──唔、就是前主事云松去──死后,
我无亲人照应,便由儒门中几位我爹的好友轮流照顾,其中便有师尊。”
“其实我小时候心底有些怕师尊,因为他整天面无表情,也从不温声哄我,只是因为
他煮饭实在是太好吃了──顺带一说,剑儒尊驾其次,果真人不可貌相──我嘴馋的时候
便会偷偷去找他。”
“有一次我生病了,特别想吃甜粥,便又跑去找他,谁知道不仅没吃到甜粥,还被压
在床上喂了好一顿苦药。”
云忘归有些尴尬的咳了咳,“那时候我大概烧得不轻,居然对着师尊又哭又闹,被哄
睡了还抓着他的衣袍不放,一觉起来看见师尊那张脸,真的是吓得差点滚下床。”
他心虚地瞧了一脸平静眼里却写着“羡慕”的友人一眼,续道,“那天之后,我就被
安排到师尊的居处由他指导,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师尊申请将我记入名下。”
云忘归没说的是,后来生病,君奉天便总会守在他床边悉心照护,让从小没娘的他好
几次不小心把“师尊”喊成了“娘亲”。
──真是黑历史。
“楼千影和遂渊的状况大抵与我相同。所以……离经,你若欲拜入师尊膝下,我等数
人的经验恐对你无用。”
玉离经长长的叹了口气,苦笑道,“多谢你了。我本想着,终于进了一甲,多少有点
底气……”
云忘归拍拍玉离经的肩膀,“以你的能力,我相信要获得师尊认可并非难事。”
“但愿如此吧。”玉离经无奈笑笑。
而被少年人们挂记着的法儒尊驾此时心情却不大好。
手下笔走龙蛇,又是一篇逍遥游,君奉天将宣纸掷到运转中的剑阵上方,墨黑字迹从
纸上脱出,泛著金光,落进剑阵中。
阵中五把长剑正嗡嗡颤抖,使法阵运作略显窒碍。
君奉天笔下狂书肆意潇洒,与他惯常铁画银钩的字迹不同,却又奇异的适合此刻的他
──提笔挥毫、扬手掷纸,举止间透著几分疏狂,半分张扬。
挥笔成章,君奉天无须点墨,墨色全来自他的术法所化,流动的金光则是神皇之气的
展现。
如此反复,剑阵中的五柄长剑渐渐停下颤动,恢复稳定运转。
君奉天指间一转,将紫毫毛笔收入袖中。
“再十年……”算了算这样的工作还要重复十次,君奉天看了眼剑阵,缓缓踱步离开
,前往北辰居静室闭关。
再十年,剑阵便能炼化封印中的异界来客们。
君奉天并非是厌烦这项工作,只是这件事来得太巧,正是玉逍遥与地冥在逆鳞之巅一
决的那年,儒门率领东洲对上来自异界的侵略者,待君奉天事了,玉逍遥已自封天堂之门
。
不是没想过要去探望玉逍遥,只是这些年,中原战火连天(大抵只有天策真龙率领三
教的那段日子算得上平静),四方天灾不断,儒门精锐皆外派各地援助,加上君奉天确实
伤体未愈,更须每年一次消耗神皇之气进行法阵加固,君奉天大概还没开口,门那边的先
天便会大惊失色的不惜破门而出也要出来确认自家师弟的性命安危。
君奉天想着玉逍遥可能会有的反应,叹了口气。
那些年,继承了天迹的玉逍遥一月一次、一旬一次,乃至数日一次的来昊正五道找他
,次数频繁到和前任儒门主事结为了酒友,频繁到玄黄三乘的另外两位总是来昊正五道拖
人回去。
一直到九天玄尊遭人谋害,天迹追踪地冥行踪,君奉天于儒门私下搜索线索,他们才
真正的、再次的多年未见。
君奉天轻轻的低吟,“玉逍遥。”
再多的退却都消散在玉逍遥直白的亲近中,君奉天终究还是屈服在自己的渴望。
即使分明知晓玉逍遥与他不同。即使他们每一次的相处都像是将伤口上的痂皮撕开,
淌著鲜血看着对方掩饰不佳的疼痛。
百年剑约也是玉逍遥首先订下,不曾想,居然真成百年一会。
君奉天气运周天,功体已恢复七八成,眸光微闪,几分犹豫。
无声一叹,他阖上眼帘,手掐道印,身形竟隐约呈现半虚半实。
君奉天气息与北辰居融为一体,哪怕最擅术法的凤儒无情亲至屋外,也会以为内中无
人。
夜空,北辰似乎更亮了几度。
※
天迹神毓逍遥见到君奉天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自闭太久,出现幻觉了。
于是他非常诚实的顺从自己的内心欲望,先是将人扑倒在地上(看吧,果然是幻觉,
奉天才没有这么身娇体柔),再在对方的胸怀左右打滚两圈,一边嚷嚷着,“奉天,你为
什么都没有来找师兄,我好想你,你太过分了!”
君奉天摸摸天迹神毓逍遥的后颈,触手隐隐冰凉。
蹙眉将人从怀里拉开──虽然被压在地上无法动弹,但法儒尊驾的气场却半点不减,
君奉天语气带着薄怒,“天迹,你连待在天堂之门都不安分。”
天迹神毓逍遥顿了顿,巴眨着眼,伸出手去捏君奉天的脸庞,“……奉天?”
君奉天趁势把人从身上推开,屈膝从地面站起,面含薄霜,居高临下的看着天迹,“
你身在天堂之门,却屡次窥探天机,插手人间俗世。”他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天迹等不到师弟伸手拉起自己,只好自己爬起身,眼里含笑,几分好奇的问道,“奉
天,你怎么进来天堂之门的?”
“你不该插手。强行干涉下界的反噬,你不会不明白。”君奉天垂眸,收敛起不慎形
于言表的情感,淡淡的说道。
天迹微微一笑,“奉天,你还记得当年玄尊问你‘知其不可而为之者’的时候,你是
怎么回答的吗?”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何如?”
明知不可行,仍然坚持去作,这样的人如何呢?
当时玉逍遥想了想,便回道:“盖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君子出仕,是为了履行自己的道义。明知不可行,仍然坚持去作的人,大概就是这类
的人吧!
“道之不行,知之矣。”玄尊睁开眼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徒弟,“奉天亦应过此题
。”
玉逍遥便好奇的问,“奉天回答了什么?”
“吾辈应若是。”玄尊语气淡漠的说道。
玉逍遥却能想像出来自家师弟回答时的豪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吾辈应若是。
他便笑笑,“师弟侠义心肠。”神色藏不住的骄傲。
玄尊摆手让徒弟离开,“谁让你拿儒家话应答的?去把云海道藏抄上三十遍,十日后
交来。”
“明明是师尊你先拿论语出题的啊!”
“四十遍。”
天迹温和的笑容透著些调皮,“奉天,你那时候可是抄了五十遍。”
君奉天晓得天迹的意思。他们太过相似,为了大义能够舍身,更何况只是区区的反噬
。
于是他只抬眸细细地扫视天迹的身形,直看得天迹忐忑不安,才探手去搭天迹的皓腕
。
无暇凝脂,却如霜雪冰凉。
压下心头那点疼惜、气恼,君奉天透过借北辰造化之力所凝实的化身,将神皇之气一
点一点渡给天迹。
“咦?奉天你别耗费你的仙灵之气,这样等等你化身消散,我又没人可以说话了──
”天迹又急又委屈地说道。
“吾一直在昊正五道。百年剑约,君奉天从未忘记。”
“奉天,你还会来吗?”
“十年勾动乃能借一次星曜之力。”
“啊?还要等十年?奉天,你还是别渡气了,我们多说几句话吧──”
君奉天身形渐渐淡去,他轻轻地叹口气。
玉逍遥,十年后,天时已至,你也将踏落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