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6
刚刚出门前没有关灯,一开门,到处通亮,雪白的光却分外显出这满室的安静,隐约有股
萧索似的,生生使这个家变得大了,更加空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
纸,然而怎样也看不进去。倒不是因为想着母亲病情的缘故,也没有人,却感到气氛压抑
似的,坐不住,简直不想待在这里。
当年父亲昏倒被发现送到医院,已经太晚,根本不能救了,那天早上母亲带着我到学校去
,父亲监工的地方有个工人知道我家电话,大概打过去找不到人,在父亲办公桌上看见全
家福照片,照片上的我穿了学校制服,就联络学校。我去班级教室,母亲到教职办公室,
那边的职员刚刚接到电话。
母亲没有过来找我,马上就去了医院。
当时我九岁,正在爱玩的年纪,周围的同学都一样,下课时间一定不肯在教室,只有十分
钟的休息时间,也要跑到距离教室很远的地方玩,我毫无知觉地过了整天,到了放学,照
例要到教职办公室去等母亲一块回家。我不会忘记那天,母亲站在办公桌前,在她身边围
著几个人,而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喊她,大家朝我看来,那神态也不知道怎样形容,
后来每次想起来都受不了。
以后的时间真正不知道怎样熬过去的。父亲后事全靠母亲一个人处理,我只知道当时父亲
做事的公司给了一笔微薄的抚慰金,其余全部不清楚,连伤心都是不清不楚的,慢慢才感
到的痛苦。看着父亲的照片,仿佛还能够听见他的音容笑貌,可是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
真正的见面。我的童年也仿佛死了。
父亲走后半年,遇上都市更新,母亲买下房子,除了本来的教职,又多找了两个事做,假
日也要上班,我常常需要一个人在家。长年下来,我感到非常抗拒,放学总是在校园流连
不走,出了学校也是拖拖拉拉地才回去。
初中的时候,班上同学忙着读书考试,我常常跷课,考试成绩也不好,结交的都是结狐群
狗友。当时的男导师知道我家的情形,大概出于一种体谅,不曾到母亲面前揭穿我的劣迹
,在背后开解我。他倒是真正的关心,他在家里开设补习班,也免费让我到他家去补习。
通常补习完已经九点半了,算起来非常晚了,然而回家里也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现在却换成了母亲一人天天在家,会不会她也有过想逃开的念头?辛苦买的房子就住着她
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看报纸看电视,缝补衣服,可能整天也没有说话的对象……。我心
里不禁有种凄然,每次她给我打电话总是谈不久,她哪里不想多说一点,其实心里也知道
,听她要挂电话,从不多挽留,偶尔她不挂断,还要催促。这时又想着母亲现在孤零零的
一个人在医院,恨不得过去陪她。
当然知道不可能去。我放下报纸,还是坐在沙发上。从这里能够看见母亲的房门,我呆呆
似的看着,却怎样也没办法起身过去。我在沙发躺下,眼睛一闭上,马上浮现许多坏的念
头,眼泪又好像要掉下来。
突然手机响了,是讯息。我睁开眼,从口袋掏出来看,是方微舟,他已经坐上车了,又说
了些让我休息好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字句,心里一时好受了点,好像我并不是
一个人在这里。
今天晚上似乎可以熬得过去了。
不过收拾后直到真正睡着,还是花费不少时间,却没有睡太晚,隔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因
为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又没有关门,非常清晰。不知道那边是谁,迟迟不肯挂下,铃声不
断,使我感到头昏脑胀,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去接听。
打来的是李阿姨。她先打过我的手机,甚至也来按过我家门铃。我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八
点钟。
“我们家一向要回去我先生的老家过年,等一下就出门了,今天除夕嘛,不过你妈那样…
…唔,我这里准备了一点东西,给你送来,啊。”
我木木地应答,挂掉电话,门铃马上响了。我去开门,接过李阿姨手里一袋子的东西,都
是吃的。她一面交代,一面看看我,神情十分担忧似的。我一时有点反感,与她敷衍几下
,就说要准备到医院去了。
她那边也要出门了,就告辞。走前,她说:“你妈会撑过去的。”
我勉强应付:“谢谢。”看她回头进门去了,马上关门。我把那一袋的东西全部塞到冰箱
里。其实李阿姨倒是白操心的,母亲绝对不会拖延到这样近的时候,还没有采买过年一些
吃的。
冰箱早已经塞得满满的。不过都是生的食材,李阿姨拿来的倒已经煮过,只要加热就能吃
了。
我随便热了一杯牛奶喝过,换过衣服去医院。
今天除夕,许多人赶在这一天返家,马路上并不冷清,一堆的车子,一堆的人,到处的吵
闹全部带着喜乐。我坐在车里,却完全感受不到这过节的气氛。我还是开了车出门,这种
时候车子太难叫了。
母亲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一些反应测试的结果很好,又抽了血,各种数值显示用药有了效
果。然而医师说法也还是含糊,并不能确切地肯定母亲这两天会不会清醒。
我在医院待了整天,一次都不想错过会客的时间。中午我在地下商店吃过饭,在医院大厅
的椅子坐着熬时间。越晚,医院大厅越冷清。其实不仅病人,连带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一样
。急诊当然还是吵闹不休,可是气氛还是与平日不同。
我完全不去想过年的事。手机在整天响起来好几遍,都是讯息,主要是周榕俊他们几人,
很普通的拜年讯息,在晚上达到高峰。我一个也没有回。
方微舟这天没有打过一通电话来。通常他回去他家,仿佛失去联络似的,并不太需要奇怪
,今天又是除夕,他姐姐一家人从美国回来,正在团聚热闹的时候,怎样有心思顾及到我
这里。况且他这两天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母亲用的药比较昂贵,早上我过来,护理师又让我去缴了一笔费用。我手上没有什么钱,
不能不去提款。户头有一大笔钱,先知道他昨天转钱过来,然而怎样也不该到这样多的,
可能他早上来得及去了一趟银行,帮忙把我的钱存回去?倒是我算了数目,比我本来的存
款多了不只一点。
那多的,必然是昨天方微舟转过来的。
其实我的钱既然重新存进去了,照理也不用他的钱了,向来也不太肯花他的,不如转回去
还他。可是我看着那数目,又想到昨天他的话,突然觉得与他分成这么清楚的地步,十分
不近人情。后来我只提了钱出来。
终于挨到加护中心晚上的会客时间,我上去探望,这除夕夜过来探望亲人的人也并不少。
我握住母亲的手,却什么也没有说。
探病时间结束,已经不能待在医院里了,我才取车回家。快到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一面
开车,一面接起来。
却听见方微舟的声音:“你在哪里?”
这口气听上去十分温和,突然有种久违似的,我顿了顿,还没有回答,车子开到了公寓楼
下,可以看见大门那里站着一个人影。我慢下车速,仔细地看,有些呆住。
方微舟当然看见了我的车子,与他的通话还没有断,听到他道:“怎么自己开车出门?”
我张张嘴,还没有回答,他又说:“先不要说了,你好好停车。”就结束通话。
我连忙去把车子停好了,慢吞吞地下车,朝公寓大门走去。方微舟还站在那里,这边光影
不佳,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朦胧,倒好像风尘仆仆似的。
我站在方微舟面前,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脑中还是混乱。我不禁开口:“你,你怎么来的
?”
方微舟开口:“我开了车。”马上又说:“昨天不是让你不要开车了吗?”
我愣了一下,道:“今天车子不好叫。”
方微舟似乎也想到了:“说得也是。”又看了看我:“吃过饭了没有?”
我道:“这个时间当然……”就停住。晚饭并没有吃,我有些感到心虚,只是看着他,半
天不吭声。然而慢慢感到一种激动,又迷惑。他开车过来也要时间,是吃过晚饭马上出门
的?又在这天?……他是用什么借口?
方微舟同样看着我。过一下子,他说:“你不开门,我们怎么进去?”
我连忙拿出钥匙开门。他走在我后面,关了大门。听见砰的一声,我突然好像清醒起来。
我回头,他便站住了,可是没有说话。我马上转过头,去开电梯门。他从背后走到我身边
,按下了我住的楼层。
电梯不宽敞,我与他挨着站在一块,手臂贴到一块。虽然隔着衣服,我却仿佛能够很清楚
地感受到他身上那份温暖。
早上就出去了,屋内黑漆漆的,我一路开灯,也不知道是否亮度不够了,不管哪里看上去
都有点黯淡。今天除夕,这里毫无欢喜的气氛。方微舟关了门,走进来,像是到处看了一
看。昨天他回去以后,我一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半天才去睡,那份没看完的报纸还摊开
在茶几,早上也不记得去收拾。餐桌上就放著一只空的杯子,除此什么都没有。他朝我看
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抢著说话:“大衣脱下来给我吧。”
方微舟不发一语,就脱了递给我。我接过来,触手冰凉,顿了顿,可是迟疑着没有问。现
在已经九点多了,他开车过来,就算不赶,在今天这种时候要花费超过两小时不只,不知
道他几点出门的?总要吃过饭,不然他父母奇怪起来。但是公司已经放假,今天是阖家团
圆的日子,吃完饭就出门,还到这样远的地方,无论什么借口都好像牵强。然而他来了,
在外面不知道等了多久,这样晚才给我打电话。
胡乱想了一通,我一时有点说不清心情。我把大衣拿到我的房间挂起来,出去后看不见方
微舟,倒在厨房找到他。他打开了冰箱,听见声音,回头过来。
他道:“你一定没有吃,我看看有什么可以做,阿姨买了很多菜,也不要浪费了。”这说
的是我母亲。
我只愣愣地。他掉头,把我早上收进去的李阿姨做的一盒菜拿出来:“昨天没看见这个?
”
我忙说:“早上李阿姨拿来的。”
方微舟打开:“是卤菜,热一下就可以吃了。”往我看:“就吃这个?”
我看着他,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径说下去:“冰箱有饺子,下一点搭配着吃好了。”
一面就从冷冻柜拿出饺子,又关上冰箱。他把东西放到炉台边,将几个柜门打开看了看,
突然停下来,朝我看。
“你先洗澡吧,等一下就能够吃了。”
我感到需要开口,然而有些不由自主地听从了。等到洗过澡出去,果然吃的已经放上餐桌
,也没有什么菜,水煮的饺子,重热过的卤菜。倒是有一道汤,很容易做的蛋花汤,大概
是方微舟刚才做的。
方微舟喊我过去了。我便到餐桌前坐下,看着面前那盘热腾腾的饺子,不免忆起往年与母
亲一块吃年夜饭的情景,哪里是今天这样。当然这是因为今年母亲病倒,这个时间也很晚
,临时只能这样将就。又这时心情低落,绝对也不是因为出于不满。况且方微舟不来的话
,我根本也不会想到好好吃一顿饭。
方微舟把筷子递过来:“吃吧。”
我点点头,接过筷子捧起碗,挟了饺子吃一口。是熟悉的味道,这家的饺子在市场卖很多
年了,口味也没什么特别,然而是我家里吃习惯的,母亲绝对不会忘记买。这也是以前父
亲很喜欢吃的。
突然我才想起来,父亲走了的第一年过年,母亲一样去买,她吃了第一口,眼泪就掉下来
,一滴滴的,落到了碗里头。她没有发出呜咽的哭声,非常忍耐,那神情却仿佛觉得饺子
难吃,很用力地咀嚼。
其实这一幕印象对我应该十分深刻,可是这样多年也没有去想。只是过年吃团圆饭,虽然
高高兴兴的,心情上却总好像有着什么阴霾。这几年又因为与方微舟的关系各方面必须隐
瞒,每次过年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难熬。
突然听见方微舟的声音:“……阿姨会没事的。”
我呆了呆,朝他看去。他同样看着我,脸上好像凝重似的。他向我伸手,那手指略有点用
力地抹了抹我的眼角,倒是不痛,触感非常奇怪。我摸了摸,怔了怔,不知道什么时候竟
掉下泪。
我十分不肯在方微舟面前哭,一时有种情绪涌上,马上掉开头,可是要起身,却被拉住,
靠近方微舟的一只手立刻被握住。我挣了几下,他握得更牢。我整个非常僵硬地坐着,怎
样都不看他。他倒也不说话,不松手。
也不知道多久,我觉得心里的激动慢慢地平复了,突然能够放松下来。这时方微舟便放开
我的手。
我听见他拾起筷子,便转头。他挟了两个饺子到我碗里,向我看。
“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没说话,看了碗里的饺子一会儿,重新捡起筷子。我吃起来,看见方微舟也端起了碗,
不过他吃完他碗里的,喝了半碗的汤就没有吃了。
我犹豫着开口:“今天除夕,应该都要在家里过的,你还出门?”
方微舟静了一下,道:“反正饭吃过就过了年了,剩下来也没什么事,而且我这么大的人
,出门也不用谁同意。”
我道:“这边说起来不太远,但是也不算近,现在不早了,你开车回去不知道几点……不
可能一整个晚上不回去吧。”
方微舟看来,却道:“不是和你说饺子冷了不好吃,快点吃,吃完了我还要收拾。”
我呆了一下,看着他,突然要规劝的话全部说不出口——本来也是言不由衷,哪里是真的
想劝他走。大概看我不说话,他又敦促了一次。
我连忙继续吃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胃口很好起来,桌上剩下的饺子全部被我吃下肚。吃完
后,我看着方微舟收拾,一时有种错觉是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好像我与他一直是这么过年
的。
既然方微舟不说要走,我也不问了。倒是我注意到方微舟没有带衣物过来替换,一时又说
不清心情。我找出我的给他,都是新的,母亲向来准备着。他进浴室去,我想了想,又把
我房间的床换了床单,找出被子。
方微舟洗好澡出来,我道:“不早了,你其实也很累了吧,早点睡吧。”
本来我是想把房间让给他睡,我到母亲房里睡,一方面明天我同样要早起到医院去,他不
用陪着我一块,或许他早上起来看情形就回去了。另一方面,要和他同榻而眠,突然情绪
上有点下不来。当然绝对也没有那方面的心情,今天出去一整天,一直没有什么好消息,
我真正感到疲倦,加上他回去又来,心情十分起伏,怕在他面前还要失态。
不过不等我说什么,方微舟就拉住我:“你先睡。”
我看着他脸上神气,还是点头了。我躺上床,他便去把灯关了,又走开。房门没有完全带
上,隐约可以有什么在响,是他的手机。很快听见他说话,只是漫应。我闭上眼,翻了身
背对门口,什么也不想。
过一下子就听见门又推开。床的另一侧矮了一矮,是方微舟躺上床。他似乎面对着我这里
,他并不出声。不知道多久,感觉到他伸手过来将我的被沿拉高了。
我一直维持着侧睡的姿势,以为马上会睡着,可迟迟没有。方微舟似乎也没有。然而气氛
完全不僵,竟十分安宁,不像昨晚那样难熬。
外面不知道在哪里放起了鞭炮,劈哩啪啦,一阵一阵的。
大年夜就这样过去了。
方微舟一直留到了初二下午才回去。这一天半他也陪着我到医院去看母亲,虽然母亲还是
没有醒来,可是各方面的数值表现更好了,对于触摸发生了反应。我并不敢太激动,倒是
与她说起了话。
一天三个时段会客,方微舟并不一定都陪着我进去。过年来探病的,好像我这样勤勉的不
多,他跟进来两次,也不是家属,已经受到注意。被问了一次,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又顾
及母亲,她不见得希望听见我向外人坦白。倒是当场方微舟也没说什么,反正敷衍过去,
不过下回他便没有进去了。
初二早上吃过早饭,方微舟告诉我:“下午我要回去。”
我听了怔了一下,可马上点头。然而还没说话,他又道:“我陪你去过医院再走。”
我便不多说了,点头,方道:“开你的车好了,我晚上自己叫车坐回来吧。”
方微舟听了,道:“你不要待得太晚。”
我道:“不会,会客时间结束就走。”其实那也很晚了,不过到时间不去看见母亲,总是
不放心。
当天下午以后,方微舟就回去了。
晚上我一个人睡,却在我自己的房间待不住,又好像前面两天那样难挨。我到母亲房间,
看见床柜上的照片,心里不禁又一阵酸涩。我看了看,拉开柜子一个抽屉,倒又看见几本
相簿。
我呆了呆,就拿起来翻开看。原来母亲把父亲的照片都收到这里了,还有我小时候的,好
几本。我翻著看着,倒在床上就睡了。
隔天起来,竟错过了上午的会客时间。我实在懊恼,匆忙收拾了出门,在门口遇见了李阿
姨,他们一家已经在昨天回来了。
她看见我,流露忧愁似的:“你这两天有没有好好睡觉呀?我看你出门不要开车了。”
我应付著,可也犹豫了,这天就坐车去医院。下午护理师照例给母亲做了一些测试,比起
昨天又更好了,对我说话的声音也更有反应。照顾母亲的护理师说:“昨天晚上抽血了,
出来的数值很好,用的药很有效果。”
我点点头。当然又是一笔费用。我一样待到晚上,探病时间结束出去外面,椅子上坐着的
一个人就站起来。我呆住。
我看着方微舟:“你……”
方微舟截断道:“昨天没有睡好?”
我顿了顿:“唔。”
方微舟又道:“阿姨今天怎么样?”
我便和他说了,他点着头,一面带着我往电梯那里走。我停下说话,看着他。他才看来一
眼,说:“我家里没什么事,他们今天出去玩,我不想去。”
说的他们应该是他父母和姐姐一家人。我听了,只是点头。他又看我,问:“晚上有没有
吃?”
我顿了顿,倒有点心虚起来,没有说话。他也不吭声,可仿佛叹了口气。
我和方微舟就在医院附近找了餐馆吃饭。本来这医院位在市中心,那周围向来热闹,只除
了大年夜街上人潮稀疏,到了初一以后,无论到哪里也还是人,年节这最好赚钱的时期,
做生意的地方休息了一个除夕,照常开门接客,又营业得更晚。已经晚上九点多钟,沿路
上卖吃的店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去吃的这家也一样,服务生匆忙收拾好一张桌子就让我们坐下,还没有招呼,立刻被旁边
叫走,过半天才回头。这之间我和方微舟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不说话,在这边简直突兀,可
是气氛也并不僵。店里开着电视机,正在播放新年节目,配合著这边谈笑的声音,吵闹的
更巨大,却反而像是蒙了一块布,模糊而遥远。
叫的菜倒是很快来了。方微舟递给我筷子,我接过,与他无声地吃起饭来。吃了两口,突
然听见他说:“不要光吃饭。”
一面说,他已经挟菜过来,在这样多人的面前,虽然那些人全部与我们不相干,也不一定
注意过来,然而两个大男人一块吃饭,哪里需要这样照顾,他却不避嫌了?我顿了顿,朝
他看去。他仿佛不觉得不妥,自吃着他的。我也就默默地吃了,可是有种点滴在心头。
吃完坐车回去。进门后,我一路打开灯,一面脱大衣。经过母亲房间,门没有关,走廊的
光线依稀照进去,我望见放在床头柜一叠相簿,旁边又散著几张照片。是昨晚睡前我拿出
来看的,散下来的好几张本来只是夹着,打开相簿就散出来。白天赶着出门也没有收拾,
就全部随便地堆著。我走过去,开了房间的灯。
拿起来看好像放不下,心头马上涌起一股酸,我在床沿坐下。大概一直没有出去,方微舟
过来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我抬头就看见他。我对他笑了一下。
“昨晚找出来看的。”
方微舟在我旁边坐下,并不说话。我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照片朝他递过去,他拿着看着。
我给他指照片上笑意昂然的男人:“这是我爸。”
方微舟看来一眼,又重新看起照片。他道:“你和阿姨像。”
我牵起嘴角:“大家都这么说。”顿了顿,道:“可是以前也听见说儿子长大后会比较像
父亲一点,不过我现在照镜子,每次也觉得我还是像我妈。”
方微舟没有开口,不过微笑起来。
我也对他一笑。停了停,我说:“我爸走得很突然。”就看着他:“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
方微舟摇头。
我道:“这张照片是他过世前一天我们出去玩拍的,完全没有预兆,隔天……他倒下去就
没有起来。”突然一只手被握住了,我并不去看方微舟,径说下去:“我很怕我妈她——
”后面的话怎样也说不出口。说出来,万一成真怎么办?可是这个恐怖耿耿于怀,简直痛
苦。
方微舟松开我的手,却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他低声:“阿姨一定会没事的。”
我忍着一股酸涩。不能再掉泪了,一个大男人总是哭,像什么样子?又对着他。然而也不
知道为什么,这样依靠着他,心头悬著的紧张就松了,克制不住要把害怕说出口。我道:
“她醒不过来怎么办?她会不会就这样……和我爸一样?”
“她一直也好好的,突然就——不是,是因为我不关心她,她身体不舒服,光叫她去看病
,什么也没做。我真的对我妈很不好——她没有怪我——我有时候还要嫌弃她。她就这样
走了,怎么办?……”
断断续续的,整个却好像语无伦次,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方微舟一直没有放开我,他
告诉我:“不会的。”说了好几遍。
不知道多久,突然我感到非常疲惫,说的声量渐渐小了。听见方微舟道:“先不说了好不
好?你必须休息一下。去洗个澡,嗯?这样睡会舒服一点。”
我并不肯,也不愿意他走开,对他泄漏出总是压抑的依赖。其实他今天这样又来一趟,心
情怎样不震动,我在难过之中越加感到对他的那份愧疚。我竟这样对不起他,一直也知道
,在这样的时刻又一次深刻地体认。
方微舟没有走。他带着我躺下来,又把我搂住。他的安慰没有停过。我两手紧紧抱在他的
背后。
就这样睡着了。
可是睡不好,隔天我醒来,感到全身僵得痛,头也痛。我对着房间看半天,慢慢地才感到
清醒起来。昨晚的一切不会是梦,可是床的另一侧有睡过的痕迹,不过没有人影。我坐起
来,推开被子,回头看见床头柜上的相簿叠放得整整齐齐。旁边立放的一张照片倒是歪了
,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我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
我穿鞋出去,不知道几点了,屋里光线明朗,却不是因为开灯的缘故。天非常亮了。方微
舟正从厨房那边出来,他一身清爽似的,那神气淡淡的,可丝毫不冰冷。
昨晚在他面前可以说十分失态了,然而我现在看见他,完全不觉得窘。
他也看见我,口吻自然:“去洗个澡,洗把脸吧,等一下就能吃饭,吃完以后,我和你一
块去医院。”
我点点头,照着去做。
今天年初四,无论哪家哪户都会准备祭拜迎神,从白天开始一路热闹到下午,人潮和车潮
也比前两天更多。医院也是,不仅探病的人多起来,看病更多,今天门诊开始了,大厅那
里又是闹哄哄的景象。
早上去看母亲,护理师告诉我,母亲新出来的抽血数值很好,稍早前做的测试很有反应。
我马上去握住她的手,便感到她似乎握住了我的,简直激动,不禁喊她。仿佛能够听见似
的,从她紧闭的眼皮上,可以看见那眼珠子转动。
医师过来看,觉得情形非常乐观。
到了晚上,母亲睁开了眼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