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那时德国还没投降,但是一些宪兵管束鞭长莫及的部队
已经开始酝酿停火;虽然上头仍不断下达任务指示,我们时不时以没
有油料搪塞,而这也是事实,整个天空布满了野马和雅克,铁十字一
升空就是一架架活靶子。大家私底下已经不避讳谈论战败或者收听英
军广播,我们受够了一打开收音机就是‘祖国’、‘忠诚’和‘奇蹟
武器’,英国人好歹能告诉我们前线推到哪里。”
“现在回想起来,二月过后,阿德勒少校就有些不大对劲,和人
的互动少了,沉默的时间变多了;但是直到四月的一次任务结束,我
才意识情况不寻常。”布兰特放下酒。这才第二杯酒,他已经满脸通
红。实际上,他不大能喝。
那一天也是同样的情景,整个飞行中队不分上下喝得酩酊大醉,
狂欢的地点不是在酒馆,而是基地。在当时,酒馆惨澹经营,因为酒
已经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狂欢会的主角是阿德勒,那一次任务,他被五架野马追尾,在燃
料耗尽前跳伞幸运地保住一命。这种九死一生的经历在战争后期已经
很寻常,像阿德勒这样的逃出生天的结果却很不寻常;在已能预知战
争结果的当下,他们亟需庆祝的理由,死里逃生的阿德勒少校就是他
们狂欢的出口。阿德勒很走运,也因为他是埃尔温‧阿德勒,这样走
运的事才会发生在他身上,在当时他们的飞机早已经追不上野马。
那一晚阿德勒反常地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布兰特扛着他
回房,一路听着他胡言乱语;当其他人都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
只有布兰特保存了一些理智,于是他听见了剩下的故事。阿德勒告诉
布兰特,自己跳伞的时候,那些美国人紧追在后,当降落伞打开的时
候,他们绕着他盘旋;他清楚地看见他们对自己比中指,他以为他们
会开火,但他们只是呼啸而过──
“落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是一块寻死的料。”布兰特
转述阿德勒的话,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寻常,但是他们喝了酒,紧接是
一连串英德交杂的胡言乱语,布兰特听不懂,也想不起来了。
布兰特告诉雅可布,在这一晚之前他都不曾再想起这件事,因为
他们忙着在战争结束前保住性命。一转眼到了四月底,战争局势已尘
埃落定,阿德勒和舒马赫共同执行了他们的最后一项任务:向美军投
降。后来的事雅可布都知道了。
故事在此中断。他们等待的人来了。雅可布看见汉斯‧拉尔和克
劳斯‧哈特曼走进酒馆。这时酒馆的人多了起来,雅可布必须站起身,
他们才能看见他。群聚的男男女女挤得吧台水泄不通,那些大兵身旁
围绕操著破烂英语的德国姑娘,仿佛他们带来的不是坦克和大砲而是
加州的阳光。
吧台边有个女人格外醒目,雅可布认为她来自东边,匈牙利或者
乌克兰,不敢肯定她是记者还是士兵,以记者而言她的眼神过于肃杀,
说是士兵眼神又太过大胆;当她望向汉斯的时候,他低下头。
汉斯和克劳斯入座后,雅可布为他们各叫了一杯啤酒。服务生几
乎是一转眼就送上了饮料,相较于当下痛快豪饮的克劳斯,汉斯抿著
嘴正襟危坐,准备回答雅可布提出的各种问题。
实际上雅可布的问题也只有一个:汉斯必定有自己的故事,那个
故事之中必定有埃尔温‧阿德勒。
他说:“杜宏先生,我是世界上幸运的士兵,除了那些没有被征
召的残疾老弱之外,不会再有人比我更走运了,而这一切,都要从我
退学开始说起。”
在汉斯‧拉尔进入Napola之前,对于那是什么样的学校并没有概
念。他真正认识NAPOLA就在第一堂拳击课,伴随一记重拳又快又狠地
砸在脸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在此之前,他从没真正挨
过揍。入学之前,他是个公认的小小音乐家,青年队的拳击训练只是
个过场,他和乐队的同伴在练习时嬉笑怒骂,在比赛时虚晃几招;在
当时,他和他的青葱十指被保护得极好,哪怕只有擦破皮都是不被允
许的。一段时间后,当他好不容易搞清楚这所学校的本质,他的名字
已经和懦夫、胆小鬼和娘娘腔连在一块儿。
过去被称作钢琴上舞蹈家的汉斯‧拉尔,如今沦落为垫着脚尖的
娘娘腔。他在某一次的社交舞课后得到这个外号,因为课堂上的教师
称赞汉斯的舞步优雅,韵律感十足,是他看过最优秀的学生。除了社
交舞的老师,另一个欣赏汉斯的是音乐教师施曼先生。在第一堂音乐
课后,施曼先生即赋予汉斯为合唱团伴奏的重责大任,他得以享有在
课外时间利用琴室的特权──“未来的花腔女高音伴奏──汉斯‧拉
尔”,类似的调侃如影随形,但是为了那喘一口气的空间,他可以忍
受。
就是在这座狭小的避风港的一次短暂会面,改变了他的命运。
某一堂拳击课后,汉斯如同往常拖着一身伤病和破碎的自尊前往
医务室报到。但是当他推开门,出乎意料的,这个时间坐在医务室不
是穆勒医生──他几乎是立即打算告辞,但是那道本来投向窗外的视
线转向他,在他打算说些什么之前先一步开口:“坐下。”
那是埃尔温‧阿德勒,现役中尉,魔鬼教官,在这所学校,他的
名字总是和体罚一同被提起。汉斯的视线兜了一圈没见到穆勒医生,
而中尉显然在等他开口,他只能解释自己需要治疗。
“──治疗?”
汉斯以为自己的外貌很能说明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但是中尉上下
打量他。他支支吾吾又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碘酒、消毒,冰敷和药
丸之类的──对了,药,他很确定自己提到止痛药──
“止痛药?”阿德勒答得很快,“我有更好的主意。”
转眼间,汉斯的意识和驱体停泊在属于他的避风港。正确来说,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音乐才是故事的开始。在阿德勒中尉踏进琴室的
时候,他的存在感不可忽略;在阿德勒打开琴盖、翻动乐谱时,他的
存在感仍旧很强烈;但是当第一道乐音奏起,阿德勒中尉的形貌、他
的呼吸、连同他的存在本身全数被拍打的音浪冲刷殆尽。
过去汉斯读谱的时候时常思考一件事,人类如何能想到将脑海中
飘浮的乐音保存于类似蝌蚪的记号(他找不到两者间的共同点)?又
后人读取这样的符号,真能重现彼时作曲家脑中闪现的灵感吗?抱持
著这样的疑问,他的乐曲诠释总是很恣意,好几次他为此遭受教师的
批评;但以他的说法,他在尝试,那里有无数种可能,他好比在汪洋
大海中航行的水手,在十指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摸索方位,一次一次抛
出锚索试图触及名为天籁的港口。
在他离开琴房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阿德勒说:“我很高兴你的手没受伤。”
这句话促使他做出下定决心。隔天他以电话告知父母自己决定转
学。离开NAPOLA后,他进入一所文科中学就读,提早一年完成学业,
毕业后他没能按照计画进入大学即被征召投入战场。
“然后,我的好运就开始了。”
1943年的冬天,他首次发配前线,他的部队却在距离战场五十公
里的地方被游击队袭击。那一波攻击没有造成太多损伤,而他是被机
枪放倒的几个倒楣鬼之一。伤愈后他再次赶往火线,却编到另一个部
队,几个星期后他才知道原来的部队没能退过第聂伯河。而他在新的
部队停留不过三个月,一纸公文将他抽调回国,他惊讶地得知自己这
一趟是要回来读大学的。那是一项人才培育计画,选拔中学成绩优异
的候补军官回国接受专才训练,项目是机械、化学、物理冶金等。虽
然只有一学期的时间,但是他在一学期之内艰苦地完成全部化学和物
理冶金课程,还利用极少的时间学了点俄语;而一个学期已经足以让
他避过无数次近战和攻坚。
汉斯的叙述有一些和克劳斯相似的地方,一九四四年他也在基辅。
但是比起面孔布满冻伤和疤痕的克劳斯,汉斯的脸颊残留着少年的柔
软和丰润;尽管克劳斯的身材更为高大,但两人站在一起他却显得瘦
骨嶙峋。因为直到一九四五年,汉斯的运气还没结束。
一年半的军旅生涯,汉斯只负伤两次,以他投入的近战次数,这
简直不可思议。第二次负伤的时候,他因为伤口感染被批准延长住院。
当时照顾他的是一个乌克兰护士。后来他得知那名护士在他的纪录上
动了手脚,让他得以在医院多呆两个星期。她们不知道他懂一些俄语,
他听见她们的交谈。
汉斯没有详述那段交谈的内容,但雅可布从他闪烁的眼神能猜到
那名护士给了这位腼腆迷人的士兵什么样的好处。
战争结束的前两个月,汉斯避无可避地沦为俄国人的俘虏。缴械
投降的那一刻,他猜想自己的运气已经走到终点,所有人都知道被俄
国人俘虏意味着著什么。那一晚他和其他弟兄被集中在露天的战俘营,
一群人满身泥泞、衣不蔽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俄国人就在不远处,
围着营火谈天、跳舞、大声唱歌。其中一名醉醺醺的军官喊了些什么,
其他人大声叫好。
谁也不知道营火前为何立著一台钢琴。俄国军官站起身,朝着那
群肮脏饥饿的战俘边敲著钢琴边喊著“谁会弹琴”、“出来”、“弹
钢琴”,他说的是俄语,但是所有人都听懂了。
起初没有人反应,没有人动作;当俄国军官拿出手枪的时候,汉
斯站起身。
军官朝着天空放了几枪,枪口对准汉斯的脑袋:“只要你停下,
我就轰掉你的脑袋。”
至此,汉斯与钢琴相伴的日子已然超过生命的一半。他会弹巴哈、
贝多芬,也会弹葛令卡和柴可夫斯基,除此之外他记得卡秋莎、渔夫
之歌的旋律,还有那些女孩对他唱的不知名的情歌;他回忆方才他们
唱和的曲子,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扯开嗓子,有的打着拍子,有的边
唱边流泪。他不记得他弹了多久,最终他倒下的时候,那位扬言了结
他的军官早已泪眼汪汪地睡着了。
此后汉斯得到比其他战俘更好的待遇,更充足的食物和更少的体
力劳动。他们要求他演奏自己家乡的歌谣,他必须从他们口中哼的七
零八落的调子和节拍猜测原曲;他们都很开心,而他至今不知道自己
是否重现了他们心中的旋律。那些不懂五线谱的俄罗斯士兵费心为他
弄来各式乐谱(包含了吉他谱和定音鼓谱),甚至为此载着那台钢琴
行军;很奇怪,当这些过去的敌人围在他身旁围成圈拉着手跳舞的时
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也结束了,在一个下著雨
的晚上,当初拿枪指着他的军官告诉汉斯他们就要回去了,然后放走
了他。
※
“这就是我的故事,杜宏先生。”汉斯说。
“我是最幸运的士兵。如果不是阿德勒中尉,这一切不会发生。
如果没能在医务室遇见他,我不会下定决心离开Napola,不会有机会
读完高中,更不会被选进大学。在Napola的时候我并不快乐,我不适
合那里;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阿德勒中尉都看在眼里,他什么都
知道,他选择指点我一条明路。这证明了他是一个明辨是非的人。这
样的人不会是一个残酷的刽子手。”
一个短暂的停顿,汉斯紧接着说:“我承认这不是什么有说服力
的说词。”他的语气急切,“但是,杜宏先生,您有所不知,战场是
一个泯灭善恶的地狱,我见过善良的士兵被迫执行不人道的命令,也
见过丧失理智的指挥官下令图杀无辜的人民,我不敢说自己从没做错
事,但是我们没有选择,我们的敌人也没有选择。我能说阿德勒少校
绝对没有犯罪吗?我不能。但,若是这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被审
判,没有人是无辜的,即使我们从来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