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七分,白天就人烟罕至的海滩入夜后一个人也没有。
满月被厚重云层遮蔽大半,筛落海面的月光稀薄得可怜。远处路灯十盏里有三盏
坏掉,剩下七盏要亮不亮,形同虚设。
此时此刻最可靠的光明来自他的爱车,车主本人却坐在灯光尽处的昏暗里。
黑暗总让他感到安心,虽然也会寂寞。
是啊,寂寞。如果不是这种纤细的情绪作祟,他又怎会在三更半夜想找个陌生人
陪伴?
按下Enter键时,说真的,他没抱什么期望。
作为一个万年潜水不吭声,也没按规矩附上照片的水手,回应这种写作“约人看海”
读作“随机约炮”的征人文,怎么看都只有被打枪的份。
看海也好,做爱也罢。只要来个人类跟他说说话,要是能交换一些体温就更好了。
海边风大,三月夜里还很冷,他握著冰凉的啤酒突然失去买醉的兴致,屈膝慢慢地
抱住自己。
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上沙滩,规律到机械化。理应能安抚人心的节奏听在他耳里,
像极某种神秘的诱惑。
来吧!再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海妖的低喃引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双脚中了魔咒般有意识地往前移动,作为帮凶的
海水吞没脚踝、小腿、膝盖……
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又矛盾地希望能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不要想不开啊!”
那句很八股的电视剧台词传来时,海浪已经来到他的腰际。
“喂!那个穿着羽绒外套跳海的笨蛋!不要看别人就是你啊!要死可以,先把小牛的
车钥匙给我!喂──”
海边的风声没有樱花树下的狂烈,于是下一秒,一团不到巴掌大的东西朝那人飞去。
岸上的人急忙伸手接住,低头一看,不知该哭该笑。
居然真是小牛的钥匙!就这么随随便便丢给一个陌生人,你家小牛都要哭了!
没想到下班赶来赴约却得先上演一出见义勇为的戏码,那人索性拉开嗓子朝着海面
大吼:“千江有水千江月!回答我!下句是什么!”
早在丢钥匙时就停住脚步的他转过身,逆着朦胧月色看向岸边的人。
听声音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但那头长辫子和大衣里的洋装实在不像一般男人的
打扮。
任凭他夜视能力再好,在这种情况下只得如实唸出跟网友约好的暗号:“Baby,
I was born this way.”虽然他不懂所谓骨头这条路到底是哪条路?
“真是你喔!”对方松了一口气,拎着裙摆三步作两步地冲进海里,一把抓住
他的手。“唉呦,你的手好冰!我是约你来看海不是来跳海的!要跳我自己来就好了,
干嘛还揪团啊?神经!”
黑暗中伸出的援手很暖,暖到近乎滚烫,让一股久违的泪意直冲眼眶。
“还愣著干嘛?上去啊!”说完也没等他的反应,拖着他就往岸上走,边走还喃喃
自语着:“可恶!原本想来个花前月下海边散步,这下子什么气氛都被搞没了……
我说你这个人……啊啊啊──”
他摀著受尖叫摧残的可怜双耳,以为对方看到了海蟑螂。
察觉失态,那人假咳两声,顺了顺被海风吹乱的辫子又拍了拍裙䙓,然后轻声细语到
近乎专业客服般甜美地问:“请问,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Alexander Skarsgard?”
三年时光转瞬而过,而他聊起往事的眉眼,仍跟初见那晚一模一样。
“……我当初真那么蠢?”依旧留着长发的K咬著下唇,一脸委屈。
“不蠢啊。”他认真回想了一下,“还满美的。”
“美?”听到让人心花怒放的关键字,K的双眼放光,长长的睫毛像眨下亮粉般闪亮,
“有多美?”
他详述了K那一天的打扮:盘成鱼骨辫的金发、湖水蓝的桃心领洋装、梦幻的雪纺纱
披肩……甚至连刷著淡紫眼影戴着蓝色角膜变色片的小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个金鱼脑!”K丧气地倒在他怀里,彩绘指甲在胸前乱画,
“但听你这样说,我那天应该是cos Elsa吧?”
“谁?”
“唉,就知道你是个没童年的小可怜。”K夸张地叹着气,捧着他的脸絮絮滔滔说明
童话故事中的冰雪女王多美又多帅,然后聊到一半突然住口。
听得挺认真的他望着自主消音的K,“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说了很混蛋的话?快点忘掉忘掉忘掉!”K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自欺欺人
这样就能洗去他的记忆。
他低低地笑了。“太久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这是实话。”
“吼!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抓住K一着急就开始乱挥的爪子,“我知道。所以,没关系的。”
K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他看着K的手,发现右手食指上的甲彩有些剥落。“去拿指甲油来,我帮你补。”
“你不是很讨厌指甲油的味道?”
他说:“一下子没关系。你不是都要美美的去上班?”
K撇撇嘴,“没关系啦。反正没人在管超商店员指甲长怎样。”
“那晚上呢?”
K张开五指靠近床头灯看了看,“刚好这颜色我看腻了,去店里叫小鸡帮我重涂
就好。”语毕,余光瞄到一旁电子钟的时间,“快天亮了,你该睡了喔。”
他像个撒娇的孩子般朝K伸出双手,“再抱一下。”
K很大方地趴回他胸前,顺带把他的手安回自己的后腰处。
“你真的很喜欢抱抱耶。”
“我是怕冷。”他面不改色地说。
“没关系,我怕热,这样刚好。”K愉快地用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晚上要来店里
看我喔!今天我主秀。”
打从认识那晚,他就知道K兼了两份工作:白天在超商打工,夜里在扮装吧跳舞。
明明背着学贷和家里的房贷,日子过得辛苦也不富裕,却能活得很开心。
认识一段时间后,他曾提出要包养K的想法,然后被毫不考虑地拒绝了。
“我好手好脚的干嘛要让你养?”他记得对方这么义正严辞地嚷嚷,似乎跟那个
在他临死前要接收超跑的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看着眼前这个吃过不少苦头仍努力过活的人,顺着对方的话题继续聊:“你今晚
跳什么?”
“今晚是怀旧金曲之夜,我要跳Gaga组曲!”
“喔。”
大概是冷血心肠太久,他的回应总没什么温度。但K从不在意,不管是第一次见面的
那晚还是后来的每一天。
K知道那不是错,就像喜欢女生扮相浓妆艳抹的自己。
天生如此。
听着窗外传来的鸟鸣,K把握最后的温存时光。“对了,我这次会跳<Born This
Way>。”
认识K之后,他在对方要求下去找了那首歌来听,才了解被设定为暗号的理由。虽说,
拿古诗词跟英文歌词当上下句似乎有哪里不对。
“我喜欢那首歌。”他说。
“我也喜欢。”K笑得很甜,“不然当初也不会拿来当暗号。”
“你还记得?”
刚才还笑得很甜美的K翻了个很不甜美的白眼,“废话!那么重要的事我再金鱼脑
也不会忘记好吗!”
他拍拍对方,安抚炸毛的小动物。
“Don't be a drag just be a queen.”K唸著歌词,“我当初听到这句惊为天人,
觉得这根本是我们扮装皇后界的主题曲!”
“你不用扮装,也是皇后。”
K瞇眼望向他,“这位先生,你今天好像很狗腿喔……是不是想对人家做什么色色的
事?”
他抬起K的下巴,将一个发凉的吻落在对方额间。“希望你快点出门上班,不然会迟到
而已。”
对这种哄小孩的亲吻很不满意,K依样抬起他的下巴,正对那张淡得没有血色的唇
吻下去。
“这才叫Kiss bye,懂?”
他笑叹一口气,点头。
在对方催促下,他起身打开放在另一侧的睡眠舱,爬进去躺好后,看了趴在边缘的K
最后一眼,有些恋恋不舍地说:“那……晚安。”
K笑着为他阖起舱盖,期待天黑后的再会。
“晚安,我的Alexander Skarsgar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