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被客房电话唤醒的时刻已经接近中午,柜台人员提醒他退
房时间就在半小时后。他告诉他们自己无法在预定时间内退房,饭店
人员没有为难这位贵宾,他得到的宽限时间已经足够打理好一切。
多亏昨晚低落的睡眠品质,他的头脑昏沉,视线涣散,一边的脖
颈僵硬地像是历经了十六小时的飞行,昨晚胜生勇利的脑袋就压在那
里,泪水鼻涕把他的衬衫弄得一塌糊涂,哭着哭着最后人就在自己胸
前睡着了。好不容易能够回房,保母维克托已经筋疲力竭,用尽最后
一丝力气脱掉衣裤,转身就把自己扔进棉被。
梳洗完毕后早已过了预定的退房时间,不需向柜台打听他也能猜
到所有的选手都已经离开,包括胜生勇利。他走出饭店的时候是正午,
睡眠不足的晕眩和明晃晃的白昼让他眼底发酸。
※
大奖赛告一段落,距离紧接而来的俄锦赛只有不到十天,散漫和
心不在焉的空气占据了圣彼得保的冰场。雅科夫的门徒大多不把国内
赛放在心上,这个阶段的比赛对他们而言只是寻求高峰状态的延续,
小小的失误和不专心都被容许。让他们提不起劲的不只是赛季末的疲
惫,早在大奖赛的决赛还未到来以前圣诞节的颜色就已染上整座城市。
在离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维克托从快递那里收到了好几箱包裹。
一如往年,这个时候维克托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祝贺信件,他每年
的新年目标之一就是读完所有的信件,当然这种年复一年立定的志向
从未被实践过。今年第一批信件来得早了一些,维克托因此来了兴致。
虽然这还不是全部──他想着──但是我可以趁着眼下的空档先
拆完第一批。
他兴致勃勃地拆信。一开始,他按照信件摆放的顺序一封一封读
取来自不同地方粉丝的祝贺,那些欢快的热情和恬淡的恋慕都跃然纸
上,在信件的最后,无论是优美的书写体或者错误百出的拼字,都以
“生日快乐”和“圣诞快乐”作结。刚开始他饶富兴趣,一字一字读,
到后来一行一行读,跳着读;一个小时后,他拆开信件直接跳至末尾
确认署名。
他可能还没寄。维克托想着:毕竟我的生日还没到。一段时间后
他开始直接翻找信封有署名的信件,想的是:那样的人不会让祝贺过
期。他把信封上有日文字的一封封抽出。没有,没有。他快速地翻看。
有日文的信件没几封,却没有一封是他期待的。他越拆越失望。未拆的
信件还有一大落,尤其那些没写寄件地址的、没署名的,那也可能来
自日本。
没有寄件地址的──维克托越拆越生气──难道要他看那些不清
不楚、都糊了一半的邮戳吗?
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有将近一半的信件完好无缺,那些拆下的信
封已经堆了满地。回过神来已经接近吃晚餐的时间,听着肚子咕噜咕
噜叫个不停,维克托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不拆了──他一赌气──不拆了!他霍然站起留下那些拆封的、
未拆封的信件散乱一地。
时钟指向五点半。但是他没有心情做饭,连满地的信件都不想收
拾。当他换上外出服的时候,马卡钦绕着他不停打转,他一面对镜子
打理自己,一面敷衍著“怎么了”“听话”“好乖好乖”。
“你也想出去?现在这么冷。”汪。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很快就回来了。”汪呜──
“……真的想去?”汪!
“真的这么想去?”汪汪。
“好吧好吧,我们一起去走走──但是,你要乖乖穿衣服。”汪
汪汪!
“──好了,过来。到时候走不动可别要人背,我们走吧。”
※
夜幕垂下,在他们出门前天空已经降起了雪。他本来只打算在附
近喝杯热红酒,外带晚餐回家,马卡钦既然一起出门,那他们可以走
远ㄧ些。
二十分钟后,维克托带着装满热红酒的保温瓶坐上地铁。他本来
打算沿着丰坦卡河畔散步,却在临下车前改变了主意,晚了一站下车。
他记得这附近有座露天滑冰场。
现在还不太冷,对圣彼得堡来说不太冷,人群在冰场聚集,维克
托沿着冰场角落亮起的灯光步行,昏黄混著蓝白色调的灯光打在冰面
上,他的视线投向场中央一个不断旋转的女孩。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女
孩,只有十六七岁,她的模样抓住了他,那种神情他很熟悉,她的快
乐和欢欣宛如她的秀发一般飞扬,那种快乐就像她愿意一辈子这样转
下去。和她分享喜悦的不只是他,那里还有个男孩和她一起转,他们
绕着同一个轴心被欢欣狂喜的情绪和回旋的雪花包围。而维克托明白
无论两人的结局如何,他们各自的故事将留下属于彼此的篇章,他们
会记住那个陶陶然的狂喜中闯入视线的第一人,浑然不觉在看见彼此
前自己已然晕眩。他曾经无数次这样坠入爱河。他仍旧记得那种飞越
般的狂喜和宛如抛在中的目眩神驰。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留太久,那个女孩看见他了。维克托
转身离开。
他朝着丰坦卡河的方向步行,惊讶地发现沿路灯火辉煌,自青少
年的赛事开启以来,他从未在圣彼得堡渡过圣诞,在他的记忆中河畔
从未有过如此灿烂的灯火。
他出生在铁幕瓦解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在他小的时候人们对这个
名词具象化的模样还很陌生。自维克托有印象以来,十二月二十五日
的圣诞节一年比一年热闹,东正历的平安夜在大城市几乎绝迹。刚出
生的事他不记得,但是他的脑海中残留着某部电影的场景:一九八九
年的圣诞节,莫斯科街道的人群站在商店展示的电视机前,对着萤幕
中装饰得如童话般五颜六色的圣诞树目瞪口呆。如今那样颜色沿着丰
坦卡河绽放。
十二月比一月更适合庆祝,那并不是最寒冷的日子,尽管天空飘
著雪,那雪花却像羽毛一般缓缓落下,随着风温柔地吹拂,扑在脸上
的瞬间蒲公英一般散开。他沿着河畔,走过埃及桥,走过柯洛姆纳区,
沿着街道前进在另一座桥梁边的石狮前驻足。桥下是河的支流,桥的
对岸是柯洛姆纳的教堂,再过去就是静悄悄的犹太教堂。他绕了教堂
一圈,沿路走回河畔的时候马卡钦的步伐变慢了,他在附近小广场的
椅子坐下。
“就说你肯定受不了阿。”他从手提袋取出碗和装满热水的保温
瓶,马卡钦的头埋进碗里一转眼就喝完水,前脚压在他的膝盖上站得
高高的。维克托无奈地拍拍自己的大腿。“好好好──上来吧!”
当马卡钦跳上他的膝盖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好温暖。有带马卡
钦出来真是太好了。他轻拍牠身上的雪,脸颊被湿湿热热的舌头舔著
,这种感觉比喝下ㄧ整瓶热红酒还要温暖。他的脸埋进马卡钦毛茸茸
的背脊,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有人盯着他看。
不远处的长椅上,一个小男孩抱着和马卡钦一模一样的小贵宾犬。
他们用同样的姿势抱着一样的狗,一样侧过头,像是照镜子般看
著彼此。
那个男孩大概只有十岁大,维克托向他打了招呼。“晚安。”当
男孩走近时,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皮肤雪白的斯拉夫男孩长著一头发亮
的黑发。一瞬间他以为是圣诞夜的奇蹟提早降临。
“晚安。”男孩打了招呼,怀里的毛茸茸的玩具贵宾就像缩小版
的马卡钦。男孩呆愣愣地望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宠物狗,他也同样盯
著小型的马卡钦目不转睛。
“好可爱的小狗狗,”他看着他怀里的小小马卡钦,“牠叫什么
名字?”
男孩垂下头。“巴拉莱卡。”
“巴拉莱卡,你好。这是马卡钦。”他拍了拍马卡钦的头,得到
允许牠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嗅嗅牠的新朋友,“牠喜欢你的巴拉莱卡。
我也是。”说完维克托发现小狗身上绑着一个以装饰来说异常华丽的
红色缎带。
他说:“阿,牠是你的圣诞礼物吗?”
男孩没有回答。
维克托笑:“你大概是全世界最早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
男孩却说:“我没有过圣诞节。”
“嗯?”
“我的爸爸圣诞节要工作。他今天回来,只待了一个下午,晚上
又出门了。”他低头看着他的巴拉莱卡,“现在还不是圣诞节,所以
这不是圣诞礼物。”
维克托看着他,“你不喜欢巴拉莱卡吗?”
“很喜欢。”男孩迟疑了一会儿。“我一直想要一只小狗。”
“太好了,不是吗?”
“可是这不是圣诞礼物。”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
“彼得,你知道吗,就在刚才,你收到了全世界最棒的礼物,成
为了全世界最──你几岁?十一岁?那你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十一岁
小孩。你说的对,巴拉莱卡不是圣诞礼物,牠将成为你这一辈子最好
的朋友。”
他伸出手,小小的巴拉莱卡舔他的手心。他从彼得手中接过巴拉
莱卡。“牠会是你最好的朋友,牠不会说话,但是牠会爱你。牠会在
你孤单的时候陪在你身旁,在伤心的时候舔去你的眼泪;牠很小所以
不会跑得太远,但牠还是个孩子,可能会忘记回家,记得不要让你的
视线离开牠。牠还是个小婴儿,有时候可能不懂事,你是个大孩子所
以你得有耐心。你会说话,牠不会;但是牠懂你,你不懂牠。等牠长
大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越来越爱他,而他从一开始就爱你,这份爱将会
陪伴你度过每一个圣诞节。来,抱抱牠吧,抱抱你的巴拉莱卡,牠看
起来很冷。你得抱紧他,对,别太用力──阿,下雪了。回家去吧,
彼得──你住在哪里?”
※
雪花飞舞的时候,维克托踏着缓慢的步伐走出地铁,背上多了一
个马卡钦。“看吧──我早就说你走不动了。”他的老朋友在他耳边
吐著热气。“快了,我们快到了。”
结果快到住处的时候,马卡钦俐落地从背上跳下,还跑在维克托
前面。他一边碎念著“什么嘛明明很有精神”,一边在玄关前用毛巾
把牠的脚擦干。走进屋子,当客厅主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他吓了一跳。
一眼望去满客厅都是堆叠如山高的纸张,乱糟糟地散成一地。回过神
来他才想起自己刚才为什么出门。
──噢对了,我是出门买晚餐的。
看看明天的班机时间,他认命地收拾自己一时兴起的成果。将一
叠一叠拆过了、没拆过的信件分类装箱;还没拆过的当中,有几个信
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被扔在沙发角落。
……我再拆几封就好。
他承认自己大概有些无可救药,然后抽出最厚的那一封。
那是封很长的信,写了满满两张信纸。他读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他的左手右手各拿着一张信纸,看过来,又看过去,一行接着一
行。
直到信件的最末,他盯着署名开怀大笑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维克托‧尼基弗洛夫在满地的信件包围下迎接提
早到来属于他的圣诞夜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