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心语者
很多时候,黛拉并不真的是想要听到人的心声。
就像现在,她自己都心烦意乱了,没有办法再去听大家的心语。强烈的负面情绪宛如
泥沼,拉着她不断下坠。
她捂著耳朵,觉得快要窒息。
“黛拉,呼吸。”有人将她拉抱至腿上,而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气喘的病人那样
喘不过气来,“重五,结界。”
魔力笼罩在她的身上,黛拉总算能缓过气来了。她抬起原本一片雾茫茫的双眼,看着
近在咫尺的HR担忧的面容,眨了眨异色的瞳。
“HR、我……”她说不出口,这时候竟然还要HR来为她担心,黛拉觉得自己好没用。
“没事吧?”HR捏捏她的手,帮助她冰冷的手回温,“抱歉,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黛拉连忙否认,她不想让大家觉得她脆弱,“我只是……”
HR却露出宠溺的笑,“不必隐瞒。你是个敏感的孩子,我早该知道……”
“不是!我承受得住!”黛拉坐直身子面对HR,“我很高兴你跟我说了,我……我也
想要像五罗和虞姬一样,得到你的信任,分担你的心情!”
在黛拉的族裔之中,唯有身为一族之长的人可以拥有窃听心语的能力,那是至高无上
的荣耀,也是无比庞大的责任。
但是作为下一任的族长,黛拉却一直都没有准备好,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意
开口说话。
她抗拒她的义务,因为她受不了这一切,她不愿意去听她子民的愿想。
黛拉甚至压抑自己肉体的成长,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但是外貌却与十四岁的孩童无
异,因为她拒绝接下她早该在十八岁就要接下的族长之位。
能来到这个世界,黛拉起初欣喜若狂,她总算可以离开那些令她厌恶的一切。
她恨她的能力,她从来不渴望这些,因为她做不到。
她真的做不到,承认脆弱很难,但是比起心虚的待在那样的位置上接受大家的景仰和
崇拜,打从一开始就当个懦夫更加轻松。
然而现在,黛拉同样憎恨她的无能为力。
她从来不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所做的仅仅是为茫然的穿
越者解释沟通,和偶尔偷听伙伴们的心声。
然而她所能做的远比这都多,只是因为她已经拒绝成长成了习惯,久而久之她也对于
自己愈来愈宽容,而HR和大家也温柔的包容她,让她随心所欲地用他的能力。
可是再这样下去果然是不行的吧。黛拉咬著下嘴唇,“重五,撤掉结界。”
“但是……”重五没有马上照做,只是看了一眼HR。
“拜托你。”黛拉看着他,她不想要再放任自己的任性了。
重五不只看到黛拉脸上的决绝,甚至听得到对方的声音就在他的脑内响起,请求他,
让她试试看。
所以他依言解开了结界,黛拉先是闭上双眼,她感觉到一阵磨人的晕眩,她听得到的
声音很大、很杂,但是她没有再逃避,她就著这个状态再次睁开眼睛,对HR说:“我没有问题。”
“你不要这样。”HR为难地摸摸她的头发。
黛拉摇摇头,她眨著泪光闪烁的眼睛,“这是我的决心。HR,我……我想要回报你的
信任,和你给予我的所有温暖。如果你想要去救五罗和青琼,请让我与你同去,我是走
钢索的人,对危险无所畏惧。”
“我也是,HR。”重五跟声说道,“那个叫做离歌的人肯定不好对付,我与织锦必须
跟你去,我同样不能忍受再失去同伴。”
“走钢索的人会存在就是为了保护穿越者。”埃埃也抹了抹自己颓废的脸,“我失败
了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这是我的保证。”
“我……我也想去,我要去救大王。”虞姬举起双手,深怕大家忽视他的存在。
大卫收回揽著HR的手臂,执起后者的手并在其上慎重的一吻,“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在所不辞,无论你想要救人还是复仇,你都有我做你的剑。”
眼看大家纷纷表达了心情,HR的心口胀得难受,很多很多的情感呼之欲出,而他像是
失语症患者,无法找到恰当的词语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看了一眼芮文,叹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谢你们。”想说的话很多,但是最贴切的,还是只是一句感谢。
HR拥抱了离他最近的大卫与黛拉,“我的确想救五罗和青琼,但是、复仇……我还没
有想好。”
“你恨朽无吗?”大卫问,搂着HR腰上的手扣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恨……这一个字太简单了,而我对朽无的感情很复杂、非常复杂,我说
不出来。”HR笑了笑,“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单独去见他一面,我们之间必须告一段
落。”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且不论这个叫朽无的人,那个离歌、还有克劳蒂亚,都是狠
角色。”最有感触的是曾亲眼见到这两人恐怖之处的埃埃,连五罗与青琼都栽了,HR肯
定也会有危险。
“我有芮文带我去。”HR含笑着不置可否。
“我也会跳跃阵法啊,我还有织锦,再说芮文打架能力还没有我强呢!”重五连忙透
过诋毁他人来增加自己的价值。
芮文横了他一眼,不满的叫了一声,警告重五少在那边大放厥词。
“HR,你不会真的想要一个人扛着这一切吧?你才刚刚跟我们说完你的事,我以为你
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了。”大卫看着HR这样波澜不惊的脸色,深怕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
“我不同意,朽无也有可能别有所图啊。”
“不是的。”众人的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黛拉连忙阻止他们的未审先判,“HR不是
这个意思,他是怕再伤害到朽无。”
“伤害朽无?”大卫皱了眉,不懂这是何意。
“上一次之所以会发生悲剧,是因为我曾经伤害到了他。”HR缓缓开口,安抚似的摩
挲了大卫的手掌,“我并不是说这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无意再去刺激他。所以我得单独
见他,必须让他知道我没有别的意图,顶多就是想……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大家坐下来
聊一聊那样。”
“我也没有说我想要将你们排除在外,只是、追根究底,还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如果
可以,我并不希望有动粗的场面发生;而你们却都是怀这样的念头想跟上来呢。”HR笑
著说,就像父母笑看着不成熟的孩子那样。
“HR,你为什么能这么冷静!是他们先动手的欸!”埃埃激动地站了起来,“他们伤
害了五罗!你没有看到那个场面!五罗她……”
黛拉扑过去摀住他的嘴不再让他说下去。
埃埃想把她拉开让他畅所欲言,却听到黛拉在他耳边响起的心语。
‘别说了,你说的HR怎么会不知道?你再说下去只会伤到HR而已!’
‘可是我不懂啊!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去在乎那个人?他杀了月娘、伤了五罗还带走
了青琼!我不懂为什么还要去体谅他的难处?’埃埃愤怒的在心里怒吼。
“我知道你们可能无法谅解。”HR看着拉扯的两人,给了大卫一个希望他将他们分开
的眼色,大卫于是起身去劝架,“因为你们不认识我所认识的朽无,你们知道的他是个
加害者,可是我还记得他是受害者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自己点点头理解的说:“当然这也不代表他行为的合理性,所以……这
真的一言难尽,我才说我需要与他单独解决。”
芮文已经等候多时了,看到他站起身也拍动了一下翅膀。
“我知道你们会担心,芮文会跟你们保持联络,如果我遇上麻烦,就麻烦你们再来找
我了。”他将两条线小心翼翼地交给重五,“这是青琼和五罗的,沿着就可以找到我们
在哪里了。”
重五手忙脚乱的捏著那两条线,深怕将线给碰坏了,织锦在上面喷了一口气,丝线上
凝了一层冰;有织锦的魔法护着,重五总算松了口气。
他问,“HR、你真的要自己去?”
“嗯,可以就给我三个小时的时间吗?”HR侧着头,等著大家的首肯。
“但万一对方不怀好意……”重五犹豫的说。
“我并非没有自保能力。”HR笑笑,这些人真的将他看得太扁了,但就像五罗说的,
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吧。
“如果三小时之后你还没回来呢?”埃埃问,尽管还是愤愤不平。
“那就只好劳驾你们跑一趟了。”
“那HR,可以请你先传个消息回来吗?我真的很担心大王……”虞姬可怜兮兮的趴在
池畔,眼巴巴地看着他。
“好,那不然、我的线会震动,一次代表他们没事,两次代表有问题,那要是震个不
停……你们就知道要过来了。”HR一边说一边忆起过往,从前他与月娘和朽无就是这样
来互相传递讯息的。
他当然知道朽无不可能死去的,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多的是机会找到朽无,当面问他
问清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他从来也都没有。
他说朽无害怕见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害怕去见朽无。
就算是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事情,月娘的死就是其中一件事。
他也是会恐惧的,月娘的死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害死月娘的却是朽无,那个在最痛苦
的时候会叫着他和月娘名字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所以他要如何去见这样的朽无,告诉
他他罪不可赦,HR真的也不知道。
可是现在他就要去见朽无了,他必须将他们之间的事情好好解决。
月娘、五罗、青琼,他们对HR都很重要,而朽无也同样是重要的,所以他不能再逃避
了。
大卫朝他走过去,再一次的将HR紧紧搂在怀中。
“请你不要逞强,一定要没事,或是一定要跟我们求救。”他说,口气满是隐忍。
HR摸了摸那颗压在他肩膀上的头颅,捧起大卫的脸,在额头上落下一吻,“我保
证。”
然后他越过大卫的肩膀,看向低着头的黛拉,“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黛拉?”
黛拉抓着自己裙子的下䙓,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
“请让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为什么?”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有这个要求,HR很平静地问。
“因为你需要我,你想要跟他好好沟通吧?想要跟朽无,不要有误会、不要心存芥
蒂,好好的说上话吧。那就是我能为你做的事。”黛拉的声音不只在现实中清晰可听,
也深深传进的HR的心底,黛拉将她的觉悟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你说他是个心情敏感
的孩子,我可以让他安心,我有安抚他的能力。”
“所以我能帮上你的忙。”她以这句话作结,期待却又害怕的看着HR。
这是她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身为一族之长之所以被赋予窃听心语的天赋,便是为了
调解族裔之间的分歧,也是为了守护族裔之内之外的和平。
而黛拉一直做不到,是因为她太害怕,对于知晓他人内心的真实感到恐惧,对于自己
也不够有自信。万一她失败了怎么办?万一她自己都解读错了他人的意思怎么办?黛拉
克制不住去想这些,她如何能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去帮助别人?
所以她只能先保护自己,她尘封自己的能力,装作她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在
有转机之时的机会悄悄流逝。
而今再也不一样了。
她也应该要长大了。
“我的确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但是我要你向我保证,不会太逞强。因为重五不会
来,如果你承受不住周遭的情绪,我没有办法保护你。”HR温柔却也诚实的说,他当然
愿意给黛拉尝试成长的机会,但前提是黛拉必须了解自己的底线。
黛拉点点头,她心意已决。
于是木已成舟,也就没有回头路了。HR朝她伸出手,拉着她进入芮文的施法范围。
“黛拉,保护好HR,别让那个玻璃心的家伙胡搞瞎搞了!”重五对黛拉信心喊话,
“你是很强大的女人,不要输给小屁孩了。”
黛拉抿著嘴唇,朝重五点点头。
“如果害怕就想想我们,我们在这里。”大卫弯下身戳了一下黛拉的心口。
黛拉还是点点头,但是啪的一声打掉他性骚扰的手。
“加油,黛拉。真的不行顶多就是求救而已,也不丢脸啊大家都这么熟了。”埃埃调
侃她,虞姬也在他身后拼命点头。
可以把如此紧张的气氛搞得轻松起来,大概就是他们这群人最擅长的才能吧。黛拉好
像懂了,也许他们的心灵不够坚强,可是他们神经够大条,而他们拥有彼此,这就够她
去鼓起勇气的了。
她听得到,这些人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在鼓励她为她摇旗呐喊。他们一边担心着她与
HR和芮文,却也同时信任他们能安然无事。
她抬头看向HR,后者对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笑颜。
然后空间转换,转眼之间他们已经离开重五的家了。
黛拉紧张的抓着HR的手四处张望,他们好像来到了一处有历史的欧式庄园,长长的走
廊挂满了巴洛克时期的油画,厚重的窗帘遮住了阳光,蜡烛的微弱火光摇曳身姿,隐约
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
芮文停在HR的肩上,“就是这里?”
HR没有回话,只是愣愣的看着这个地方出神。
“这里跟你以前待过的,巫师的研究所一模一样?”不小心侧听到HR内心的黛拉,不
禁讶异地提出疑问。
“是啊……”HR亦是面露困惑,在一切尚未明朗前他不愿意下太多判断,尽管脑中已
经闪过千百种可能性。
“可是你是追着五罗与青琼的线来的吧?”芮文问。
“是。他们就在这里,我们很近了。”HR迈开脚步,“黛拉,跟紧我一点。”
不用HR说,黛拉早已将他的手牵的紧紧的。虽然紧张,但黛拉也尝试将她的听力范围
扩大。她听不到五罗的心声,但是青琼的倒不是问题,只要能和他们联络上,确认他们
的安全就不是问题。
“HR……要小心,这里人好多。”黛拉的头渐渐痛了起来,然而她却不肯像往常一样
轻易投降,仍是努力的想要听清那些细语,“他们在说……新来的……很不听话,一直
在反抗……已经用上最高等级的麻醉剂了,可是还是不管用……要找巫师过去……”
“这是在说青琼吗?还有朽无?”HR留意到黛拉的手心渐渐都是汗,他将人握得紧了
些。
“大概是青琼,可是巫师……我不确定……”她突然瞪大双眼,抖了很大一下。
黛拉几乎拖了力,连站也站不住,若不是还有HR扯着她的手,只怕整个人都要滚到地
板上了。
“黛拉,怎么了,说说话?”HR很紧张,另手扶著黛拉的背,将女孩揽在怀里。
同一时间,芮文发出警告的低鸣。
HR侧着身,把颤抖不已的黛拉护在怀中,视线却落向不远的暗处。
“是他……HR……我听得到……他好邪恶……”黛拉的牙齿都在打颤,她死抓着HR的
上衣,忍不住吞吐了好多口气。
“别说话,摀住耳朵,黛拉。”HR低声说,没有移开他的目光。
暗影中走出了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明艳的红唇与指甲透著不详的光。
“幸会了,你就是克劳蒂亚吧?”HR语调优雅的向来者打招呼。
克劳蒂亚一笑,露出尖锐的两颗虎牙,“我才荣幸,总算见到你了,你……你的名号
有点多,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呢?”
“叫我HR吧,现在大家都这样叫的。”
“HR。”克劳蒂亚又欠了欠身,“请吧,他想要见你。”
芮文倒映在墙上的影子突然拉长变大,这是她将要出手的前兆。而黛拉也惊呼著,
“不要!不可以!这是陷阱。”
“是不是陷阱,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克劳蒂亚维持着邀请的手势,“请跟我来,我
们时间不多了。”
HR看着她,又看了看芮文与黛拉,示意她们稍安勿躁,便要举步跟上去。
“不行!”黛拉反应激烈地拉住他,她的头还在哀鸣,但她不能让HR就这样羊入虎
口,她猛烈地摇著头,“HR,不可以听她的!她不是好人!巫师也不是!我刚刚听到
了,他很坏……他的想法很吓人!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求求你不要去!”
“黛拉。”HR捧着她的脸颊,语气带着义无反顾和执著,“我得亲眼看看。”
“可是……”
“没事的。”他又是安抚性的笑了笑,重新牵起黛拉的手,并看着克劳蒂亚,“让你
见笑了,麻烦你带路吧。”
克劳蒂亚姿态优美的行了个礼,便大方地走在前面,将自己的背后毫无顾忌地暴露给
他们。
“我可以攻击她。”芮文说,尽管影子已经恢复成正常大小,但她并没有放松戒心。
“我也可以在一瞬间掏出你的心脏噢。”克劳蒂亚头也不回地说,“不过幸好,我们
暂且没有动手的必要。”
“是的,我们没有。芮文,别太冲动了。黛拉,你也别这么紧张。”
“你也许有对朽无宽容的理由,但我没有。”芮文毫无感情的说,这是第一次,黛拉
听到芮文公开反对HR,“我必须为我的人类报仇。”
“但你也答应过我,会给我时间。”HR从容不迫地回答,“放心吧,芮文,如果……
我也不会轻饶他。”
芮文终于没有再开口,他们被领到了一扇大门前。
克劳蒂亚先是有节奏地敲了门,才缓缓地将门推开。
他们鱼贯而入,克劳蒂亚等他们都进来以后,才谨慎地再将门牢牢关上。
他们的视线先被坐在一旁插花的金发男人吸引,后者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专注
的再修剪他的花枝。
克劳蒂亚经过他们身边,坐到一边的酒柜上,举起她很显然是喝到一半的酒杯继续啜
饮。
然后,他们看到了逆光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黛拉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却全然摸不著头绪。
芮文的杀气也在一瞬间消散了,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个男人。
HR倒是唯一一个没有变表情的,他的笑容依旧,带着警戒、带着疑心、却也带着怀
念。
“朽无。”他向对方打了招呼。
男人嘴唇一抖,用着沙哑的语气开了口,“小时。”
TBC
*来个几章过渡章,然后就是打巫师啦
*能够痛快打一场的事情都还是简单的,但如果动武力都不能解决,那就真的是大难
关惹(有一种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的感觉,但这就是想隐喻的地方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